晴雯平日裏掐酸尖刻了點, 卻直來直去，從來沒藏過心事, 有什麽就說了, 以前還當著賈瑛甩臉過。這會仿佛心裏壓了什麽心事一般，驟然間土崩瓦解了，實在罕見。

見她這會立即紅了眼眶, 賈瑛慌了神，將手裏的湯盅遞給麝月，扶著窗子，探身，壓低聲, 揣著小心問她：

“怎，怎麽啦？”

聽她關心, 晴雯再也忍不住, 拿了帕子掩住臉，低低哭起來。

賈瑛想著她好強，怕有人瞧見了，之後晴雯心裏又憋氣, 手忙腳亂掩了窗子，這才拔腿去了屋裏, 見她哭得抽噎了, 一時說不來話，也不好問她，見她手裏的帕子哭得泥濘了, 又拿了一邊帕子遞上去，輕輕拍她的背。

過了一會，麝月許是把湯又放上爐子，這才跟著過來，慢慢掩了門，在外面守著了。

晴雯漸漸平靜下來，紅著眼，見賈瑛在一邊站著，忙引了她坐在身邊，自己落了半坐，帶著濃濃鼻音道：“叫姑娘笑話了。”

賈瑛見她故作鎮定，無事發生，也將哭的事情揭過了，好笑道：“發生了什麽事？從來都是我們受你欺負的，竟然還能叫你也受了委屈，那我倒是要會會那人了。”

晴雯聽出她的維護之意，又想到自己還沒說具體事情，可見姑娘是信任自己的，心裏生出一份踏實來，便低聲道：“這話說來有點長了，過會就要用飯，怕是不夠說的，姑娘要遲了，老太太要問的，姑娘且寬心用飯，姑娘如果願意，索性今晚我守夜，姑娘且將這當個睡前故事聽聽。”

賈瑛見她情緒穩定下來，還捋了個輕重緩急，也不強求，便同意了。

用過晚飯，恰巧有人來傳話，果然如探春預料的，賈瑛明天起無需那麽早過去了，午後才有事情做。

傳話的人一走，也算是帶了話題，賈母便問起她今日在王熙鳳那的感受來。

賈瑛想了想上午發生的眾多瑣事，撿有趣的說了，逗得老太太連連發笑，搖頭道：“你這孩子，念頭都稀奇古怪，看什麽都和人家不同些。就沒學到點什麽？”

賈瑛便又把印象深刻說了幾個，聽老太太掰碎了給她講後，不由恍然大悟。

賈母笑道：“這都是四五門子的事了，你一個裏頭的姑娘，知道就奇怪了，以後嫁了人管了家，就知道了。”

賈瑛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那鳳姐姐也很厲害啦，咱們家好些人呢，大家都服氣她。”

賈母嘆道：“你鳳姐姐確實能幹，只是爭強好勝，什麽都攥著，心放得不寬，其實你們姐妹幾個，哪裏那麽急了，要不是下了紅……”

老太太卻忽然沒了聲。

賈瑛擡頭一看，賈母已瞇著眼睛睡著了。她輕輕起身，叫了鴛鴦她們進來，見她們服侍著老太太拆釵環，熱毛巾擦了面，最後躺下了，才走出門。

這會子，外頭天已經黑了，賈瑛揣著手往回走，驀地琢磨出來。

老太太估計也確實是困了，所以說漏了嘴，平日裏還是沒這麽快睡著的，這會子不小心當著她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說“下紅”，就裝睡來著。

賈瑛不是這個時代婚前才上個緊急培訓班的妹子，還是有點基本婦科知識的，看來是王熙鳳懷著孕，結果操勞過度，有一定程度出血，或者差點小產，家裏幾個長輩說什麽都不讓她事事俱全了。

賈瑛覺得，王熙鳳放現代，肯定也是一特有事業心的女強人，就是在現代，在婆家長輩眼裏都討不了好，何況還揣著孩子，肯定覺得她成天加班差點流產，簡直瞎胡鬧。

老太太這麽謹慎的人都說漏了嘴，估計心裏還是有些意見的。這樣一來，難怪她沒和迎春她們一個部門，反而是在王熙鳳那當秘書了。就是不知道這個安排是老太太的意思，還是王熙鳳表誠意了。

賈瑛內心來說其實也不太讚成，無關事業家庭，至少身體是自己的，不然跟原作裏一樣，盡心盡力把自己熬枯了，人家還當她是外人媳婦，賈璉又找了個灰姑娘尤二姐，女兒還差點給賣到窯子裏了。

賈瑛看著檐外的夜空，長長嘆了一氣。

事實證明，她心疼王熙鳳心疼得早了點。

從老太太那裏出來，賈瑛又去探望了香菱，和她聊了幾句，賈瑛才回來，床榻上早已用湯婆子暖過了，漱沐過後，賈瑛躺在床榻上，晴雯拆了釵，拖曳著發，坐在腳踏上，點了燈。

“今日，姑娘問我，哪裏來的兄嫂。”

賈瑛低低嗯了一聲。

晴雯嘆道：“那時，我便想同姑娘說了，只是這事情其實是對不住姑娘，我開不了口。晚上見了小紅，想起她父母是怎樣的為她鋪好路，我兄嫂是如何的不成器，只不過心有不平，我想，人比人氣死人，哪裏是計算得清楚得呢，我能尋到親人，已是不易。”

“恰好這時，我又聽見麝月叫她去找二奶奶拿圍脖，見了姑娘，心裏更加覺得對不住了，偏偏姑娘那般問我話，我便再也忍不住，決計今日是一定要告訴姑娘的。”

賈瑛一怔。

怎麽還對不住她了，又關晴雯的兄嫂啥事。

她忙偏頭去看，晴雯散著發，一臉憂思，燈火搖曳下，倒有七八分肖似黛玉，雖然滿腹疑問驚異，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只等她繼續說下去。

晴雯道：“今日一早，我同往常一般去找我兄嫂。”

賈瑛立即明白過來，自己沒在的日子裏，晴雯已經習慣了休息時去見親人，以前她最是羨慕其他丫鬟這一點的，現在好不容易尋到了親人，她肯定覺得有了底。

這個時代的女孩子，還是覺得要有娘家才有倚仗的。

“我同問梅一齊到廚房，只看到我哥爛醉在床上，他這麽不成器，我也是在他進府後才知道，我也知足了，至少他性子懦弱，犯不了大錯，現在看在我……姑娘的面子上，他也還好，只要有酒有肉就能過一天，其他人也不找他的錯了。”

晴雯不以為意，多官醉酒也不是一次兩次，索性還有嫂子在，她推醒了大哥，問嫂子去哪了，哪知道懦弱無能的多官突然破口大罵起來。

晴雯頓了頓，滿面怒色和為難，賈瑛猜測，多官是以前就是個酒頭廚子，只怕罵的話帶了各種器官極粗俗難聽，晴雯這樣的小姑娘，怕是聞所未聞。

賈瑛湊了過去，道：“你簡短說罷。”

晴雯松了一口氣，便道：“他那話不堪，大概意思是，嫂子在府裏招惹……漢子，輕浮難堪……現在勾……勾搭上了不少，他酒勁上來了，又罵我……”

賈瑛見她手輕輕顫抖，明白晴雯性情剛強，只怕受了名譽上的侮辱，想是多官拿了罵媳婦的話一樣來羞辱晴雯。

晴雯深吸一口氣：“我哪裏知道這裏頭的事情，想著他是喝了酒，說胡話，便出門去尋嫂子。”

之後的事，晴雯說著說著便落淚起來。

不等她出去，外間忽然有了動作，晴雯聽到嫂子的聲音，正要起身出門去迎，卻乍然聽到了賈璉的聲音，一時間驚懼在地，只得躲在屋內的立櫃旁藏匿起來，一邊多官又已醉昏，鼾聲如雷，隔著草簾，外間卻開始上演一場活春宮。

一人醜態畢露，一人故作浪語，晴雯聽得怒氣難當，若是個小廝，以她的性子只怕要沖出去捉奸在床，偏偏又或者說幸好是賈璉，她未在沖動中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好不容易事畢，晴雯忍著惡心聽屋外二人海誓山盟，情談款敘。待到午飯過後方才出門。

經此一事，晴雯不免游神而出，恰好遇到了賈璉身邊的小廝，哪知那小廝見她一副神情恍惚從多官屋內出來，一時想歪了道，竟然也拿汙言穢語嬉嘲她來，晴雯一怒之下扇了那小廝一巴掌，以捅出去要挾，逼問嫂子在府中事情。

那小廝沒料到晴雯是捉奸的，想到她背後站著最受寵的姑娘，一時間戰戰兢兢，就把所有事情都捅了出來。

這一下，晴雯徹底震驚了。

她這位嫂子本是父母自小給大哥娶的，生得幾分姿色，卻沒料到是個拈花惹草的，來了府裏不過幾個月，竟連隔壁寧國府中的也勾搭不少，與這院中小廝更是全有私情，這次和賈璉成了白日宣的事，竟然也全是這些小廝牽線搭橋的。

晴雯落淚如珠，在腳踏上磕了頭，賈瑛忙起身扶住了，正欲開口，晴雯搖了搖頭，賈瑛只得滿臉覆雜看著她。

晴雯漸漸止了抽噎，道：“正午時，麝月無意間同我說，姑娘又不是個爺，我便被提了醒，我嫂子如此，連累我也名聲難聽，這便罷了，姑娘可怎麽辦？”

賈瑛見她面色漸漸堅定起來，想起她那剛烈性子，心裏咯噔一下。

晴雯道：“這世上，姑娘待我最好，我現在的一切，也都是姑娘給的，我怎能恩將仇報，況且若是日後事情暴露，以二奶奶的性子，我一家更是無法在府裏待著了。”

賈瑛猛的捉住她冰涼的手，眼中難掩驚慌，厲聲道：“晴雯，你做了什麽？”

晴雯撫上她的手，微笑道：“那時，姑娘寬慰我時，我就下了決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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