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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昊天神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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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峰上,夜風鼓舞,竹林搖曳起伏,拓拔野等人盤坐在如水的月光裏,肌膚映碧,衣袂翻飛。數丈之外便是懸崖深壑,雲霧蒼茫,像海浪一樣洶湧翻騰著。

聽他將這幾個月來的經歷一五一十,盡數道來,蚩尤等人無不驚心動魄,悲喜交參,誇父更是大感新奇,艷羨不已。雖然早已聞知大概,卻想不到此間竟還有這麽多的曲折變故。

鯤中歲月,世外乾坤,短短不過百餘日,卻仿佛已經過了數十年。

空桑仙子嘆了口氣,道:“世人都說龍女妖冶無情,她卻偏偏對太子如此情深意重。為了顧全大局,竟不惜忍痛割愛,舍己放逐。如此苦心孤詣,即便是五族聖女,又有幾人能夠作到?”說到最後一句時,嘴角似笑非笑,竟像是在譏嘲自己一般。

拓拔野心中刺痛如針紮,晏紫蘇下意識地握緊蚩尤的手,暗想:“若換了是我,身中劇毒,才不管它什麽天下百姓,定要魷魚陪著我,快快活活地在北極過上一生一世。”

空桑仙子望著石壁上凸起的“剎那芳華曲”,神色淒婉,又低聲道:“當年我對他難離難舍,甘願拋下聖女之位,受罰請罪。在湯谷兩百餘年,卻日日夜夜悔怒怨艾,為了一己之私,罔顧天下蒼生?而他心底的痛楚磨折,又豈會在我之下?”

頓了片刻,淡淡道:“拓拔太子,現在想來,他在南際山上托命於你,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今大荒戰亂紛起,五族割據,必要有人挺身而出,平定天下,造福蒼生。你是神農臨終所托之人,又是古元坎轉世、當世龍神,眾望所歸,責無旁貸……”

誇父哇哇叫道:“小女娃兒胡說八道!區區一個拓拔小子,連那山羊胡子也鬥不過,若不是我誇父挺身而出,前來幫忙,那白衣服小丫頭早就完蛋啦!”

空桑仙子聽若不聞,秋波流轉,凝視著拓拔野,一字字道:“龍女此舉不獨為你,更是為了九州百姓。你若明白其中深意,就萬萬不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

拓拔野陡然一震,這些道理他又何嘗不知?但想到她身中奇毒,死生難料,總難免痛不可遏,從前的壯志雄圖亦隨之散如雲煙。

這些日子以來,失魂落魄,渾渾噩噩,眼前耳邊全是她的音容笑貌。此次重返大荒,原想救出姑射仙子之後,便立刻回折北海,繼續尋找她的下落。此刻聽空桑仙子這般一說,倒像是被雷霆所劈,突然驚醒。

雨師妾既已下定決心離開,又怎會讓他找到?以她的冰雪聰明,再加上北極的冰寒天氣,應當可以制住體內的“紅顏彈指老”。自己若一直這般失魂落魄,不但於事無補,更白費了她的一番心意。反之,若能盡快打敗水妖,平覆大荒局勢,她或許便會重新現身,與自己團聚……

想到這些,心潮洶湧,悲欣交集。胸喉卻像被什麽堵住了一般,起身朝空桑仙子揖了一禮,道:“多謝前輩點醒。拓拔野定會謹遵教誨,以天下為先!”

蚩尤見他重振精神,大喜過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背,笑道:“好烏賊,這才像是新晉龍神!”一躍而起,將苗刀霍然插入堅巖中,嘿然道:“明日一戰,且看看你我兄弟誰能擊敗那老匹夫,奪取青帝之位!”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妙目中閃過憂慮之色,道:“靈青帝失了肉身,又在鬼國地牢中被囚禁了四年,性情大變,乖戾兇暴遠甚從前。又陰差陽錯,修成了‘木本五行真氣’,連句芒也敵不住他一招,明夜之戰,兩位要多加小心了。”

眾人心中俱是一凜,蚩尤眉毛一揚,傲然冷笑道:“若是常人,元神離體半年,早已煙消雲散。即使這老匹夫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作了四年的孤魂野鬼,也已成了強弩之末。只要我們能捱到百合以上,誰勝誰負,那就難說得很了!”

空桑仙子搖了搖頭,道:“若是尋常的‘元神寄體大法’自是如此,但靈青帝兩百多年前便已自創了‘種神大法’,別說四年,就算是四十年,也能形神契合,固若金湯……”

誇父奇道:“種神大法?那是什麽木耳香菇?”

拓拔野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五行譜》中說到有一種至為玄妙的法術,可將元神植入他人體內,即使百年之後,肉身將滅,仍可將元神植入其他五行相生的寄體之中,如此循環相種,至少可延壽五百年。難道這種兇詭妖法竟是堂堂青帝所創?

空桑仙子怔怔不答,像是在追想著久遠的往事。月光鍍照在她的白發上,如銀似雪;眉淡如煙,秋波迷蒙,秀麗的臉容也仿佛散發出淡淡的柔和光暈,徐徐道:“那時他正滿三十,比我還小了兩歲,卻已囂狂不可一世,在這玉屏峰頂,以‘冷月十一光’瞬間擊敗族內八大仙級高手,一掌將主峰劈斷,就連當時的木神蒙拓芝鬥不過六百合,亦被他一劍抵住眉心,動彈不得。人人都說除了神帝與赤飆怒,天下再無人是他的敵手。

“神帝修為通天,四海臣服;赤飆怒又是其時大荒公認的武學奇才,單憑一已之力,威震南荒,振興火族。若是旁人聽到這種比較的話語,必定視為無上榮耀,偏偏聽在他的耳中,卻像是莫大侮辱。

“他二十歲時曾在南際山頂敗給神農,閉關苦修了十年,自覺已天下無敵,因此那次鬥劍奪得青帝之位後,立刻便徑直南下,以武拜詣赤帝。兩人在赤炎山激戰了三天三夜,始終分不出勝負。他心有不甘,約好來年再戰,而後又西折天帝山,與神農邀戰……”

晏紫蘇訝然道:“靈感仰與赤飆怒來來回回,戰了十年有餘,天下皆知。但是南際山之戰後,我再沒聽過神帝曾與青帝比鬥呀?”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柔聲道:“神農知道他驕傲的脾性,頗為激賞,不願折辱挫傷,所以每次都是點到為止,從不張揚。但他越是如此,便越是激起靈青帝爭強好勝之心,矢志打敗神農,奪取神帝之位。不想一連比鬥了七年,每次都是戰不過千合,便被神農擊飛‘冷月十一光’,拂袖下山……”

拓拔野與蚩尤對望一眼,心下又驚又佩。燭龍也罷,蛇姥也罷,公孫母子也罷,就連那至為兇狂的混沌神獸,都撐不過數百回合,便大敗虧輸。普天之下,能與神農鬥到千合的,真可謂絕無僅有了!也難怪這老匹夫竟會如此狂妄自負。

誇父卻大為不服,連連打岔,表示不屑。

空桑仙子道:“靈青帝左思右想,始終也找不出克制神農五行真氣的法子,認定他是占了五德之身的便宜。因此要想擊敗神農,非得有五德之軀不可……”

拓拔野一震,道:“所以他便創出了‘種神大法’,想將自己的元神種入某個五德之身的人的體內?”

空桑仙子點了點頭,嘆息道:“可惜他忘啦,古往今來有五德之軀的人寥寥無幾,即使真有,人海茫茫,又上哪裏去找?”

晏紫蘇瞟了拓拔野一眼,抿嘴笑道:“難怪那老匹夫對拓拔太子如此青睞。”

拓拔野苦笑不已。修煉講究的乃是形神契合,沒有合適的軀殼,縱有盤古的神識,也難施展神通。靈感仰已是木德之身,普天之下,要想找出一個比他自己更具天賦的肉身,談何容易?

蓋因此故,他才遠赴北海平丘,想從蛇姥那裏取得脫體重生的靈丹妙藥。可惜天意弄人,機關算盡,卻仍是孤魂之身。

在那鯤魚腹中,若不是自己施以狡計,誘他自斷經脈,瘋瘋癲癲,現在或真已被他附體奪竅亦未可知。想到這裏,心底突然有些凜然後怕。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道:“靈青帝雖然創出這曠古絕今的‘種神大法’,卻苦於無可寄之體,與神農前前後後鬥了三十餘年,始終不敵,心中懊沮自是無以覆加。對他如此狂傲之人,神農勝也不是,敗也不是,又生怕他會心病成魔,於是那年在這青帝苑裏,故意與他戰成了平手,說:‘不必再比啦。你的武學資質天下無雙,潛力更可謂當世第一。若能心懷寬遠,正氣填膺,他日又有誰是你的對手?’”

誇父連連“呸”了幾口,道:“山中沒老虎,猴子稱霸王!”卷袖憤憤道:“他奶奶的木耳香菇,明天你們兩小子都一邊歇著,讓你誇父爺爺去教訓教訓那矮胖冬瓜!”

拓拔野等人聞言莞爾,心下卻對神農的評斷頗以為然。

大荒幾大武學天才之中,石夷單純質樸,心無旁鶩,終生浸淫武道法術;赤飆怒公認為千年一見的火族奇才,火靈狂猛,二十出頭便已淩駕群雄,成為族內第一人。

赤松子水火雙德,清出於藍,若非被赤帝、黑帝聯手鎮於洞庭山底,必已鬧得四海天翻地覆;科汗淮更聰慧絕頂,年紀輕輕便創出潮汐流,獨門氣刀幾可媲美紫火神兵……

但與靈感仰相較起來,始終略遜一籌。姑且不論真氣、念力孰強孰弱,單以領悟力與創造力而論,有誰能創出那通天徹地的“種神大法”,歷經數載而元神不散?

有誰能以木德之軀修五行真氣,獨辟蹊徑,修煉出更勝紫火神兵的“碧火金光刀”?

又有誰能自斷經脈之後,反而真氣圓融,隨意改變經絡,神鬼莫測?

即便桀驁如蚩尤,對這老匹夫再為厭憎,心底深處亦不免凜然敬服。

而以神農天帝之尊,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容忍退讓,一方面固可見其長者之風,提攜後進,另一方面亦足可證明青帝之修為實是深不可測。

空桑仙子道:“聽了神農這番話,靈青帝這才為其氣度所折服,與他成了至交,從此再不談比武之爭,但心底深處,仍想著要勝過於他。神帝石化登仙,心底最為難過的只怕便是青帝了。不獨是因為少了最為敬仰的長者摯友,更因為今生今世,再也無法打敗他了……”

蚩尤冷冷道:“他若真的感到難過,當日又怎會想要盜取神帝石身,作為自己的寄體?神帝石身既碎,自然便要奪占烏賊之軀了。這等自私冷酷的老匹夫,歸根結底,想的不過是自己罷了。”

空桑仙子眉尖輕蹙,想要說些什麽,雙頰莫名地一紅,嘆了口氣,道:“今夜他答應拓拔太子比鬥,自是因為太子是神帝傳人,又具五德之身,若能擊敗拓拔太子。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更何況在那鯤腹中,拓拔太子和蛇姥又害得他經脈錯亂,神智癡狂,以他的性子,必定要雪恥洗恨。至於寄體種神、回光三寶,只怕還在其次……”

頓了頓,眼波黯然,低聲道:“他驕傲偏激,又好面子,一旦鐵心要做的事情,誰也勸阻不住,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難以讓他回心轉意了。明日之戰,不僅關乎生死,更關系大荒局勢,兩位務必要多加小心了。”

拓拔野聞言,心下更是雪亮。那日在東海之濱,靈感仰因空桑仙子的勸阻而放棄神農石身,甘願繼續作孤魂野鬼;今夜又因她一句話而喚醒神智……此中緣由不言而喻。但不知青帝究竟是因為傾慕空桑仙子,而欲與神農一較高下呢;還是因為與神農爭強鬥勝,連他喜歡的女子也想奪得?

一陣夜風吹來,竹葉沙沙,頸上的綠玉和淚珠墜一起叮叮作響,他心中陡然一陣針紮似的刺痛。暗想,古來情字最傷人。感情之事混沌難明,莫說局外人,就算是當局者,又何嘗能辨清?

低下頭,凝視著那顆翠綠如水滴的玉墜,想要看出點什麽,卻只看見自己那倒映著的深邃的眼晴。

※※※

“哐啷!”銅門陡然打開。燭火搖曳,照得囚室地洞裏光影迷蒙。

句芒驀地擡起頭。臉色慘白,不自禁地往墻角一縮,就象是負隅困獸,雙眸中火焰欲噴,夾雜著絕望、憤怒、恐懼、懊悔……諸多神色。

靈威仰冷冷地斜睨著他,左手一揮,眾衛士紛紛屏息斂氣地退了出去。銅門重新哐然關上。

等到四下寂然,他才冷冷地道:“那個人是誰?”

句芒微微一震,啞聲道:“敢問陛下說的‘那人’,指的是誰?”聲音不急不緩,帶著幾分揶揄嘲諷的意味。

靈威仰眼白翻動,右手一拍,光芒爆舞,句芒悶呼一聲,整個人被無形氣浪擠壓墻角,臉色漲紫,全身波紋似的鼓舞顫動,雙眼漸漸凸出,但目中的恐俱之意反倒突然消減了許多,嘴角勾起一絲古怪的笑容,喘息著道:“是了,陛下是問當年與汁光紀一齊伏擊你的人麽?陛下尚且不知,我又怎會知道?”

靈感仰臉上殺機大作,一字字道:“那人與汁光紀當日加在寡人身上的種種痛楚,你想不想全嘗上一遍?”右手陡然一轉,指訣飛舞,青光分錯絞扭。

句芒周身驀然收緊,“嘭嘭”連聲,皮開肉綻,無數道翠芒破體紛搖,猶如碧草春藤,將他緊緊纏縛,接著胸腹、背脊鮮血激射,任督二脈已被霍然震斷,嘶聲慘叫,痛不欲生。

靈威仰森然道:“句木神,你們費了那麽多心機,不就是覬覦寡人的‘種神大法’麽?若是從前,寡人要拿你的肉身作為種神之寄體,還舍不得如此糟踐,但是現在已悟通了‘真氣亂行’的無上妙法,就算是把你奇經八脈全部震碎,也無甚幹系了。你想不想試上一試?”

說話間,指尖輕彈,氣箭淩厲飛舞,閃電似的擊撞在句芒地各處經絡要穴上,句芒慘叫淒烈不絕,當空團團飛轉,重重地猛撞在洞頂,然後又從墻角軟綿綿地滑落在地,爛泥似的癱坐一團,指尖簌簌顫抖,終於連呻吟也發不出來了。

靈威仰冷冷道:“現在想起那人是誰了麽?”

句芒伏地喘息片刻,突然斷斷續續地大笑起來,嘎聲道:“原來陛下也有懼怕之人!從鬼國地底逃出來,明明到了昆侖山蟠桃會上也不敢現身,這一年來又藏頭縮尾,就連到了北海平丘,也屈尊腆顏,作朱卷氏的蛇奴……嘿嘿,是不是生怕鬥不過那人,又被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口!”靈威仰臉上碧光大盛,狂怒不可遏,右手隔空一抓。句芒厲聲痛吼,雙手緊緊抱頭,整個臉都已扭曲變形,一道碧幽幽的光芒從泥丸宮吞吐而出。

靈威仰眼白閃耀,面如碧鬼,冷冷道:“你既決意不說,那也由你。等寡人將你元神吞化,自然就能知道那人是誰了。”

句芒淒嚎如哭,雙目中又重新轉為驚駭恐懼的神色。想不到以自已元神之強沛,竟也被他如草芥似的連根拔出!直到此刻,才知仍低估了青帝的念力修為。自己若真被他當作“種神”之寄體,勢必神識湮滅,萬劫不覆了!

霎時間念頭急轉,伏倒在地,咚咚叩頭不止,顫聲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臣也是鬼迷心竅,一時糊塗,才作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來……那人與汁光紀、水聖女乃是一夥,臣也只見過他兩次,只知他自稱‘廣成子’,來自崆峒山,除此之外,實是一無所知……”

“廣成子?崆峒山?”靈威仰松開手,皺著眉頭,眼白翻動,卻始終想不起大荒有這麽一號人物。

句芒磕頭道:“臣勾連外賊,謀算陛下,罪該萬死。但臣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叛族賣邦。燭龍野心太大,吞並六族之意昭然若揭,臣不得已才與水聖女、黑帝私下結盟。黑帝修行‘攝神禦鬼大法’走火入魔,想借陛下的‘種神大法’以自救,於是要挾臣……要挾臣作出這等大逆不道的罪事來……”

靈威仰對他狡辯之辭殊無興趣,冷冷道:“那廣成子也是水族中人麽?與黑帝又是什麽關系?”

句芒搖頭道:“他戴著人皮面具,真氣又龐博混雜,五行皆備,臣也不知究竟是何方妖魅。他與黑帝似乎並不熟識,倒是對水聖女言聽計從。”

靈威仰心中疑竇叢生,沈吟不決。當日與那廣成子交手之時,便曾發覺他五行兼具,只道是神農喬化,驚怒之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普天之下,除了神農與那拓拔小子,究竟還有誰是五德之身?兩百年來的神級高手他無一不識,存活至今的更是寥寥可數,究竟是誰有如此神通,當日與黑帝聯手夾擊之下,竟殺得自己大敗虧輸?想起當日的奇恥大辱,心中更是驚疑憤恨,怒火熊熊。

句芒見他暫時無意殺己,登時松了口大氣,正想說話,忽聽“轟”的一聲悶響,囚室震動,塵土簌簌而下,臉色登時大變,失聲道:“他們來了!”

※※※

“轟!”山谷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隆隆回蕩,拓拔野等人一驚,紛紛起身循望。

懸崖下沖起滾滾黑煙,和那茫茫白霧交揉一起,變幻出萬千詭異而猙獰的形狀,仿佛兇獸妖魔,擇人而噬。

狂風吹來,又如巨浪翻騰,夾帶著陣陣腥濁惡臭,聞之欲嘔。

誇父嗅了一陣,忽覺咽喉奇癢,伸手抓撓,叫道:“他奶奶地木耳香菇,哪來的這麽多虱子跳蚤!”

“屍涎香!”

晏紫蘇花容驟變,急忙屏息斂氣,從乾坤袋中抓出幾顆紫紅的丹丸,塞入蚩尤口中,而後又一一拋給拓拔野等人,叮囑道,“含在舌下,萬萬不可吞入腹中。”

話音未落,遠處驀的傳來幾聲慘呼,四個木族衛士從樹林中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發狂似地撓著喉嚨,黑血順著指尖汩汩流出,片刻皮肉潰爛,上半身已可瞧見森森白骨。

眾人大凜,始知不妙,忙將丹丸含入口中,異香沖頂,神智大清,那麻癢如噬的感覺登時煙消雲散。

拓拔野驀地記起《大荒經》中曾提及這種南蠻特有的驅蠱屍煙,劇毒無比,常人只要吸上片刻,立即肚穿腸爛,腐如焦骨。

最為可怕之處,在於方圓百裏內的兇蠱毒蟲聞見屍煙,必定成群結隊地圍集而來,不分人畜敵我,發狂肆虐,比瘟疫還要恐怖百倍。

難道烈碧光晟早已在附近部署南荒蠻軍,得聞句芒伏法,立即孤註一擲,向玉屏峰發動猛攻?

但以他老奸巨滑地脾性,至少也當先試著與靈威仰結盟才是,又怎會如此莽撞地悍然宣戰?

屍煙彌漫,山林裏慘呼、哀號聲大作,此起彼伏,淒厲如鬼哭,顯是許多木族豪雄已然中毒。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來者是誰。只聽文熙俊高聲喝道:“大家聽令,全部退回地宮,不可擅自出擊!”

人影閃爍,巡守各處的木族衛士從四面八方急掠而回,朝青帝苑沖去;但大多奔不到一半,便被那毒煙籠罩,慘叫著踉蹌倒地,渾身抽搐,頃刻間化作淋漓血骨。

晏紫蘇冷笑道:“甕中之鱉,作繭自縛!”拉著蚩尤,便欲朝崖外沖去,忽聽竹林、草叢簌簌作響,接著“咻咻”連聲,突然沖起萬千道眩目麟光,在夜空中縱橫劃過,流星雨似的朝著他們當頭沖來。

“蛇啊!”誇父嚇得哇哇大叫,破空沖起。漫天紅信吞吐,毒涎如雨,赫然竟是數以萬計的南蠻蟲蛇。

他雖然自幼生長山林,修為蓋世,偏偏對鱗蟲之屬極為恐懼,陡然撞見這麽多蛇蟒,更是魂飛魄散,直如夢魘。閉著眼晴不敢窺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將圍沖而來的蛇群打得血肉橫飛。

眾人又是駭異又是好笑,蛇群來勢洶洶,轉瞬間山崖上已經鱗光遍布,觸目所及,盡是色彩斑斕的毒蛇蟲豸,排山倒海似地朝著他們沖來,被拓拔野、蚩尤氣浪橫掃,四下亂舞,前赴後繼。

晏紫蘇秋波轉處,見黑煙滾滾,隨著狂風向山頂呼卷蔓延,心中一動,叫道:“這些蟲蛇受屍煙驅使,只要將煙氣吹散開來,它們自然就找不著方向啦!”

拓拔野辟易百毒,又吞服了蛇丹,對屍煙、毒蛇全然不懼,當下搶先抄足飛沖,雙袖鼓舞,真氣狂飆似的朝北席卷。

蚩尤亦隨之施展“風生浪訣”,推波助瀾。

兩人真氣俱極充沛,加在一處更是聲勢驚人,樹木搖擺,煙霧轟然,倒卷翻騰,漫天遍地的蛇群果然大亂,紛紛轉頭回游,隨著那滾滾逸散的屍煙,朝北沖落山崖,勢如飛瀑,蔚為壯觀。

誇父驚魂甫定,翹著大拇指連誇晏紫蘇聰明;眼見蚩尤二人掀舞氣浪,風雷呼嘯,不由得興致大發,正欲上前攙和,崖下突然沖起洶洶狂風,煙卷霧騰,飛沙走石。

拓拔野二人呼吸一窒,如被巨浪推卷,竟身不由己朝後翻身倒飛。

四周樹木“格啦啦”地連根拔起,縱橫飛舞,就連峰頂巨巖也陡然迸裂開來,“砰”地炸散飛射。

蚩尤喝道:“好大的風!”

兩人氣沈丹田,勉強當空凝立,黑發亂舞,衣袖獵獵,一時間竟連眼都睜不開來。那狂風來勢之猛,竟比當日風伯所興更要為甚!

被那狂風鼓卷,黑紫色的屍煙立時又回湧聚攏,宛如巨大玄龍,當空滾滾翻騰,繚繞卷舞,任憑拓拔野等人如何掀卷氣浪,始終斷而不散。

蛇群狂嘶飛竄,重新將五人層層疊疊地圍在中央,旋渦似的團團飛旋,作勢欲撲。頃刻間越集越多,遠遠望去,象是一個巨大的五彩山丘,在月光下起伏搖擺,閃耀著妖艷淒詭的光芒。

誇父仰頸四望,目瞪口呆,面如土色,只覺兩腿發軟,連挪動一步的氣力也沒有了。

晏紫蘇呸道:“沒用的瘋猴子,盡會說些大話!”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個巨大的碧綠獸骨,低掠飛沖,在四周劃了一個徑長四丈地圓圈。

“呼呼”連聲,那綠色的線痕登時沖起碧幽幽的火光,直竄半空,蛇群方一沖入,登時被火焰燒著,尖嘶飛彈,焦臭撲鼻,轉瞬間周圍便堆滿了厚厚的蛇屍。

原來那獸骨乃是當年東海“碧火龍”的脊椎,遇風生火,散發出的氣味更可今百獸喪膽、萬蟲辟易。蛇群後被屍煙所驅,前被龍火隔阻,進退維谷,狂亂不堪。

混亂中,山壑中又傳來隆隆巨震之聲,夾雜著陣陣尖利刺耳地獸吼怪嘯,仿佛來自地底幽冥地厲鬼呼號,令人聞之不寒而栗。

拓拔野大涼,他與龍女、流沙仙子這些禦獸高手相處甚久,又深谙“心心相印”之道,聽這嘯聲,便知有高人駕馭著萬千發狂的兇獸正從山腳奔沖而來。

當下俯沖落地,伏身凝神聆聽,果覺山搖地動,勢如狂潮,隱隱還能聽見一陣陣陰寒詭異的笛聲……

※※※

“陛下!陛下!”銅門連震,傳來眾衛士惶急的呼叫聲,還不等靈威仰將囚門打開,便已轉化為淒烈的慘呼。

青帝心中微凜,左手抓起句芒,右手一推,將銅門轟然撞飛開來,“呼!”火焰狂奔,撲面而來,夾帶著濃郁的惡濁臭氣。鱗光刺眼,嘶鳴如潮,也不知道有多少毒蛇亂箭似的朝他怒射而來!

靈威仰避也不避,護體真氣鼓舞迸爆,抓著句芒大步踏出,那青紫色的火焰噴湧到他的氣罩上,登時反彈激湧,將圍沖而來的毒蛇盡數燒著,尖嘶如狂,焦臭大作,四下拋飛而出。

密道中濃煙密布,紫火熊熊,遍地都是蛇蟒、蜈蚣以及各種色彩絢艷,說不出名字的毒蟲,波浪似的攢攢蠕動。鎮守門口的八名衛士早已被啃噬得只剩下烏黑焦骨。

句芒臉色青紫,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斑斑點點地噴了自己一身,他經脈俱斷,形同廢人,對這毒煙已無抵抗之力,霎時間皮肉潰爛,臟腑如蝕,疼得嘶聲怖叫。

靈威仰憤怒已極,左手真氣綿綿輸入,冷冷道:“‘他們’是誰?這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我木族聖地?”每踏出一步,氣浪如蓮花怒放,那些蟲蛇登時尖嘶著朝後翻滾退讓。

句芒劇痛少消,喘息著正欲答話,密道內突然炸起一陣春雷似的大笑:“對這弒帝篡位、通敵賣國的亂臣賊子,青帝陛下又何需如此仁慈?不如由我帶回鬼國,讓他嘗嘗陛下當日所受的滋味,何如?”

“火仇仙子!”拓拔野心中一震,這笛聲極之熟悉,竟像是發自淳於昱的巴烏蠻笛!當日被那妖女騙得困在皮母地丘之底,幾乎枉送性命,想不到竟會在此時重新相遇!

一時間,又是驚疑又是駭怒,這妖女既與火族仇深似海,為何竟會駕禦兇獸蟲蛇圍攻木族玉屏峰?與她同來的,究竟還有何方神聖?

晏紫蘇冷笑道:“原來是這妖女!”心念一動,格格笑道:“狗咬狗,一嘴毛。她既要至此搗亂,再好也沒有啦。咱們先作壁上觀,等他們鬥得兩敗俱傷。再來收拾殘局便是。”

她擔心蚩尤安危,對他邀戰青帝之事千百個不情願,卻又知勸他不住,此刻見局勢橫生變數,正中下懷,只盼靈威仰橫死當場才好。

空桑仙子蹙眉道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玉屏山方圓百裏都有村落,若任由這些兇獸肆虐,瘟疫橫行,遭殃的卻是木族的無辜百姓!”旋身沖起,雙袖如飛,將蛇群轟然打散,朝外沖去。

蚩尤心下凜然,揚眉道:“不錯!我若見死不救,和那偏私狹隘的老匹夫又有何區別?我喬家男兒本是木族英豪,又蒙羽青帝傳我神功,授我苗刀,豈能飲水忘源,讓這些妖魔宵小禍害東荒!”

豪情沖湧,大喝著飛旋而起,苗刀電舞,青光如虹,登時劈起一道沖天血浪。

晏紫蘇頓足嗔道:“呆子!”無可奈何,只好和拓拔野一起緊隨其後,誇父哇哇叫道:“等等我!”手掌飛舞,氣浪疊爆,隨著眾人朝懸崖下沖去。

五人所向披靡,斷蛇紛飛,高聳如丘的蛇群轟然坍塌,很快便已沖出重圍。

壑中煙霧滾滾,淒迷詭異。遠處天空中傳來啞啞的叫聲,萬千兇禽黑壓壓地急速逼近,遠遠望去,夜空如遮,分不清哪些是鳥群,哪些才是烏雲。

“姑姑!”眾人正欲沖下山崖,循著笛聲狙擊火仇仙子,卻見姑射仙子白衣翩然,雲朵似的飄飛下來,“敵暗我明,不知究竟,山下又都是蠱蟲妖獸,太過兇險。姑姑還是先隨我到地宮中避上一避,等探明虛實後再作反擊不遲。”

俏臉暈紅,妙目中滿是憂慮焦急之色,說到最後一句時,忍不住朝拓拔野瞟去;目光甫一相撞,又立即轉移開來。

“轟!”當是時,右前方整面崖壁應聲炸散,三道人影破空沖出,團團飛轉,霎時間便已對了十餘掌,氣浪狂卷,勢如海嘯山崩。

姑射仙子訝然道:“陛下!單將軍!”

只見前面一人臉色通紅,矮胖如冬瓜,左腋下夾著一個清瘦秀雅的青衣人,正是靈威仰與句芒;後面那人黑臉長須,身形雄偉,赫然竟是單定。

眾人大奇,不知單定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觸犯逆鱗,與青帝交手。晏紫蘇心中一動,失聲叫道:“小心!他不是單定!”

話音未落,單定哈哈笑道:“妙極!陛下既然不肯交出這老賊,那我就只有拿聖女來交換了!”說著翻著急沖,探手徑直朝姑射仙子抓去!

拓拔野不及多想,和蚩尤一左一右夾沖而上,天元逆刃與苗刀狂飆怒卷,如雷電橫空,青龍夭矯,朝他齊齊劈斫而去。

“單定”縱聲大笑,右掌吐處,絢光沖天炸射,拓拔野、蚩尤呼吸一窒,只覺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力排山倒海似的當胸猛撞而來,“當!”氣血翻湧,右臂酥麻欲裂,竟雙雙朝外淩空飛跌!

眾人又驚又怒,拓拔野、蚩尤修為均已在小神級之上,彼此心意相通,合作無間,聯起手來就連燭龍也討不得好去,此人究竟是誰?竟只一掌,便將二人生生震飛!!

靈威仰喝道:“讓開!”極光氣刀轟然怒爆,碧芒飛卷,掀帶起五彩氣光,勢如狂飆,從姑射仙子與“單定”之間急斬而過。

豈料那“單定”陡然急沖折轉,鬼魅似的朝左一飄,迎面朝空桑仙子沖到,大笑聲中,氣浪橫卷,空桑仙子眼前一花,周身酥痹,還不等回過神來,已經被他封住經脈,挾著往外急沖飛掠。

“姑姑!”姑射仙子大急,翩然飛追。

拓拔野叫道:“仙子小心!”生怕她有失,抄身電掠,搶在她身前追去。幾在同時,青帝、誇父也已圍合沖到,四道強猛已極的真氣如狂風巨浪,兜頭怒卷。

這四人都是當今大荒頂兒尖兒的絕頂高手,聯手而擊,威力可謂驚天動地,遠遠望去,空中陡然形成一個巨大的霓彩光球,將那“單定”籠罩其中。

“單定”哈哈狂笑,右掌揮處,“轟”地一聲震耳巨響,絢光爆舞,氣浪翻湧,天地一片亮白,眾人喉中腥甜狂湧,紛紛飛退,心中大駭:天下竟有這等人物!

“翻天印!”青帝又驚又怒,厲聲喝道,“廣成子,你與寒荒昊天氏有什麽關系?”

拓拔野、蚩尤、姑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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