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六章 不老之藥 (1)

關燈
壺洞內大雪紛飛,溫度驟降,石棺的縫隙、氣孔轉瞬間都已被冰雪封凝,兩人的肌膚上的汗水也迅速凝結成冰,就連口中呵出的白汽,附在棺蓋上,也成了片片銀霜。

不過片刻,適才還酷熱如烤的“火爐”,竟已變成了勝似西海寒荒的冰窟。

拓拔野心中大凜,知道公孫嬰侯所言非虛,這陰陽冥火壺果然以半個時辰為一周天,冷熱兩極交替。

“山海神蟲”性喜極寒極熱之地,被這相去極大的溫差刺激,勢必比先前繁衍得更快,活動得更為猛烈。

更為糟糕的是,情蠱只能以意念克制,一旦動用真氣,只能適得其反。

方才烈火如炙,尚有辟火珠護體,可以不妄動真氣;但眼下冰寒徹骨,倘若不禦氣抵抗,只怕等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被凍僵畢命了。然而一旦調動真氣,“海誓山盟”勢必催化更快,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這可真叫進退維谷,左右兩難了!

流沙仙子俏臉凍得通紅,渾身輕顫,不由自主地往他懷中靠來,心中淒楚、悲怒、絕望,格格笑道:“小情郎,看來我們是當真要一齊死在這裏啦。從前那姓烈的賤人天天咒罵我們母女,說我是天煞孤星,喜歡上誰,誰便註定不得好死……”

說到最後一句,忽然覺得似有語病,急忙頓住,臉上熱辣辣地一陣燒燙。

眼角掃處,見拓拔野正皺眉苦苦思忖應對之策,沒有留意,她心中一松,羞赧稍減,又想:“倘若他現在是與龍女同棺共穴,又或是與木丫頭一齊困在這裏,只怕就不會這般心不在焉,六神無主了。”

一念及此,莫名地又有些悵然失落,微微一笑,改口道:“是了,拓拔小子,我的那份賀禮還沒來得及送給新娘呢。現在就送給你吧,萬一我們不能活著從這裏出去,下輩子豈不是還要欠你人情麽?”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幻光流麗的黑玉指環,輕輕地套入拓拔野的小指,道:“十指連心,環環相扣。這個‘連心環’原本就是你雨師姐姐之物,兩兩一雙,現在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拓拔野大奇,正待追問為何她竟會有此物,思緒飛閃,立時便又想明白了,心中陡然一陣酸痛,悲喜交集。

流沙仙子淡淡道:“不錯。這黑玉指環便是當年雨師妾送與公孫嬰侯的定情之物,只可惜所托非人,被他棄之若履,丟到了陽極宮的火窖中。我覺得好看,就悄悄保留了下來,想不到二十年後竟遇見正主啦。”

拓拔野勉強一笑,道:“等出了此地,救了新娘,我們再一齊答謝仙子的大禮。”

但想到被困在這神壺之中,死生難料,也不知是否還能再見龍女一面,這些話也不過是畫餅充饑罷了,神色大轉黯然。

流沙仙子見狀,心中湧起溫柔的母性愛憐之意,直想拍拍他的臉頰,抱在懷裏好言勸慰……此念方起,體內情火登時又熊熊高竄,雙頰如燒,心中一陣刺紮酸疼。定了定神,抿嘴笑道:“答謝就免啦。你這次大婚,想必收了好多寶貝,到時讓姐姐我挑上一件,就當是禮尚往來……”

拓拔野心中一動,靈光霍閃,失笑道:“是了!多謝仙子提醒!”急忙從懷中取出一個寸許長的赤銅小鼎,指尖真氣輕輕一彈,“呼”地一聲,小鼎中頓時竄起青綠色的熊熊火焰。

“饕餮離火鼎!”流沙仙子又驚又喜,這才想起那日在湯谷夜宴上,火族使者代表烈炎,將此物送與拓拔野,當作大婚賀禮。

拓拔野哈哈笑道:“二哥的這件禮物,可真救了我們一命啦。”食指頂在銅鼎,真氣綿綿輸入,將那火焰煽得越來越旺。

那饕餮離火鼎畢竟是火族神器,雖遠無法與陰陽冥火壺抗衡,但在這狹窄的石棺內,也足可奏險威力了。

過不片刻,兩人冰霜消融,周身漸暖,體內蠢蠢欲動的情蠱也隨之消停了許多。

流沙仙子亦松了口大氣,心花怒放,格格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公孫嬰侯這狗賊自以為將一切布排得天衣無縫,又怎料到烈炎小子竟會送了你一個離火神鼎?可見天上神明,註定要幫助我們離開此地。”

拓拔野想起《大荒經》中所言,精神大振,笑道:“不錯!有了這神器,只要將這棺內的溫度維持不變,過上兩三個時辰,管它是‘海誓’,還是‘山盟’,自然便會死絕啦。等到‘山海神蟲’消除,咱們再設法離開此地。”

霎時間柳暗花明,生路陡現,兩人心情大好,重又談笑風生起來。

當下一邊凝神壓制體內情蠱,一邊以少量真氣激化饕餮離火鼎的神火,保持棺內溫度。

碧火跳躍,映照得翠玉棺流光溢彩,兩人躺在其中,肌膚也被鍍成了妖艷的青綠色。

流沙仙子繼續說道:“那日清晨大雪紛飛,照影峰又在皮母地丘的最陰冷處,地火最弱,山上覆蓋著茫茫白雪,我在結了冰的碧虛潭藏了整整一天,凍得就如此刻一般,周身發青。但惟有如此,才能壓制體內的炎毒,避過公孫母子的眼線……”

“入夜之後,雲開雪霽,圓月在雲層裏穿梭,我貼著山崖,悄悄地往下奔掠。那時禦風術雖然方甫入門,飛行不快,好在對地丘早已了如指掌,避著眼睛也不會走錯,身上又塗了許多草汁,毒蟲鳥獸聞見了便自行避開。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陽極宮外。”

“我伏在草叢裏,屏住呼吸,遠遠地瞧見汁玄青出了墓門,穿過回廊,下了地火宮,立即穿入墓室,從後門進入廚房,將七十二種無色無嗅的劇毒全都混入肉丸,然後奔入青陽宮。”

“在皮母地丘的一年中,我常常負責照料公孫青陽飲食起居,抱著他到處玩耍,對那裏再也熟悉不過。那七只地火兇獸瞧見是我,都大為歡喜親昵,紛紛上前吞食我帶來的肉丸。”

“等那七只兇獸倒地橫死,我立即蘸著獸血,在墻上留言,讓汁玄青兩日之內,將解藥送到嬰梁山下的玄石洞裏,否則我就殺了公孫青陽陪葬雲雲。而後立即抱起公孫青陽,封住他的口,藏到了下邊的地窖裏……”

拓拔野大訝,不知她為何竟不立即逃走,但轉念一想,頓時恍然。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試想其時時間緊促,以她的禦風術,只怕不等逃出十裏,便被汁玄青抓回來了。與其冒險逃跑,倒不如藏在原處,等他們取了“銘心刻骨花”的解藥離谷之後,再盜取解藥,從容逃離。

之所以選擇“嬰梁山下的玄石洞”,一則是因為彼處在土族北疆,距離當時的皮母地丘極遠,汁玄青母子倉促之下惟有立即趕路,不及多想;二則是聲東擊西,等他們朝北去後,她便能立即逃回南邊的流沙山。

想到她當時不過十一歲,便如此心計縝密,遠勝常人,更是佩服不已。

果聽流沙仙子說道:“我穿上‘隱身甲’,躲藏在地窖中,等了小半時辰,便聽見腳步聲遠遠響起。當下屏息凝神,將手掐在公孫青陽的脖子上,從小孔裏朝外望去。不想進來的竟是公孫嬰侯。他瞧見墻上的血字,臉色頓時大變,匆匆離去。過不片刻,領著汁玄青奔回來了。”

“汁玄青那老妖女面如土色,全身發抖地看著血書,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我與她相處一年,她始終從容優雅,和顏悅色,從未如此失態過。心裏又是快意又有些難過。但當我聽她與公孫嬰侯所說的話時,頓時周身冰涼,像是掉入了萬劫不覆的深淵……”

拓拔野一凜,道:“難道他們發現你了?”

“他們當時方寸大亂,哪裏還能覺察?”流沙仙子搖了搖頭,冷笑道,“那‘銘心刻骨花’根本無解,汁玄青當日故意告訴我有解藥,不過是想誘騙我回來,向他們磕頭求饒,任由他們折磨耍弄。”

拓拔野“啊”地一聲,又驚又怒,暗想:“是了!這兩母子必是惱恨她在神帝面前害他們難堪,既已利用她殺滅公孫長安全家報了仇,便想將她百般折磨,殺人滅口。惡人自有惡人磨,惹了這狡黠狠辣的妖女,也只能怪他們倒黴了。”

流沙仙子道:“我聽了這些話,直如五雷轟頂,全身都僵住了。等他們離開許久,才抱著公孫青陽,恍恍惚惚地從地窖裏走了出來,心中恐懼、悲苦、憤恨……直想以牙還牙,將懷中那嬰孩施以千毒萬蠱,死得比我還要慘烈。”

“但轉念又想,既然我還有六天的壽命,豈能就此輕易放棄?倒不如去神帝山尋找神農,或許他還有解救之法。即便回天無力,我也要讓公孫嬰侯母子飽受六天提心吊膽的折磨,然後再承受親人慘死的痛苦!”

“當下我抱著公孫青陽,飛快地離開地丘,朝西而去。神帝山距離皮母地丘將近兩千裏,以我的禦風術根本無法在六天內趕到。”

“於是我生平第一次試著駕禦兇禽,幾次險些摔死。到了第二天夜裏,終於掌握了訣竅,騎乘碧羽鷲朝西急飛,終於在第六天黃昏趕到了神帝山……”

神帝山又名天帝山,在西荒境內,山高千仞,積雪皚皚。自從神農帝以此為禦苑之後,各族都不敢妄入,即便是繞道經過時,也要朝著雪鋒遙遙叩首跪拜。

兩百餘年來,敢這麽擅闖天帝山的,除了青帝靈感仰之外,恐怕也只有這時值十一歲的妖女了。

流沙仙子道:“夕陽西下,神帝山雪峰連綿,極為壯麗。寒風刮在身上,幾次險些從鳥背上摔下,公孫嬰侯凍得哇哇大哭。我駕鳥落在天帝峰上,瞧不見一個人影。進了神帝宮,裏面空空蕩蕩,蛛網四結,像是四百年沒人居住過了。”

拓拔野聽得出神,雖知流沙仙子後來必定無恙,卻仍不免有些忐忑擔心,心想:“神帝這兩百多年來,一直遠游天下,采集草藥,解救蒼生大眾,你這般不請自到,自然見不著他了。”

流沙仙子道:“我找遍了神帝宮,也看不見他的身影。眼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今天便是最後一天,心中說不出的焦慮害怕,對著山谷放聲呼喊,喊到嗓子都啞了,除了那滾滾回聲,就只有驚飛鳴啼的群鳥。”

“那時我全身都已經長滿了紅斑,奇癢難當,輕輕一抓,便連血帶肉都扯了下來,鉆心地疼。好在我從小吃慣了苦,這些痛楚還能捱受。鷹鷲嗅著血腥味,漫天盤旋,虎視眈眈。我不敢睡著,坐在神帝宮的臺階上,拿了冰雪一遍又一遍地敷著身體,減輕那火燒火燎的劇痛……”

“星星出來了,夜空藍得就像娘親所說的北海。我躺在雪地上,仰望著無邊無際的星穹,淚水接連不斷地流下,恐懼卻反倒慢慢地消散了。心想,反正人都是要死的,這世界又無趣得很,到了天界,說不定就能見到娘親了。想到這裏,忽然對死亡還有著說不出的期待。”

“到了半夜,身上越來越燒癢刺疼,恨不得將自己撕裂開來。公孫青陽醒了,餓得大哭。這六天裏,我只給他餵過幾次豹奶。聽見他的哭聲,心中更是煩亂厭憎,抓起他,便想朝山下拋去。”

“他驀地止住了哭聲,濕漉漉的大眼神氣活現地瞪著我,突然格格地笑了起來,胖乎乎的手臂、雙腿懸空胡拍亂蹬,似乎想要撲到我的懷裏來。”

“這一年之中,我常常這麽抱著他,哄他睡覺,心底裏早已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弟弟。瞧著他粉嫩可愛的臉蛋,純真無邪的眼睛,我的心頓時軟了,好生後悔將他帶到這裏來,緊緊地抱著他,淚水潸潸而下。但只要一想起汁玄青母子對我所做的一切,頓時又被仇恨狂怒所吞沒,恨不能將他活活掐死……”

“我就這麽一會兒憤怒,一會兒傷心,一會兒憐憫,顛來倒去,幾次想將他丟下懸崖,卻又總是舍不得。他什麽也不知道,只是抱著我的脖子,胖嘟嘟的手指好奇地摸著我臉上的紅斑,口裏咿咿呀呀地叫著,像是在和我說話一般。”

“眼看著晨星疏淡,一夜便要過去,我心裏說不出的苦楚煩亂,想到再也沒機會朝汁玄青母子報仇了,恨火熊熊,狠下心,對他說:‘你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娘和你哥吧。’閉上眼,用力地將他扔了出去……”

拓拔野“啊”地一聲,滿臉錯愕,想不到她竟真的這麽作了。

流沙仙子臉上暈紅,秋波裏瀅光閃動,淒然笑道:“是啊,我終究還是將他丟出去啦。剛一拋出,我心裏便像被刀紮了一般,又是後悔又是傷心,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睜開眼,見他飛過懸崖,還不等落下,已被幾只蒼鷲俯沖抓起,朝冰河谷中飛去。”

“我哭了起來,叫著他的名字,用盡全身力氣狂奔追趕,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只蒼鷲歡鳴著掠過雪峰,朝冰谷深處飛去。快要消失在山頭時,兩只雪鷲突然橫沖搶奪,撕打一處,那孩子頓時從鷹爪上摔了下去,掉入了茫茫的冰川峽谷……”

流沙仙子低聲道:“這些年,我殺過的人不計其數,連眼都未曾眨過一下,但惟有……惟有這孩子的死,讓我好生後悔、難過。倘若他沒有死,現下也該比你大上三、四歲,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少年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輕顫,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拓拔野心下難過,握了握她的手,勸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也不用太自責了。或許那孩子吉人天相,大難不死,也未可知。”

流沙仙子微微一笑,搖頭道:“神帝山無人敢進,誰又救得了他?就算他從那麽高的空中摔下不死,不出半天,不被鷹鷲、虎狼吃得精光,也被崩雪冰川活埋了。”

頓了片刻,又道:“看著他掉入茫茫冰谷,我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軟綿綿地坐倒在地。身上瘡毒也開始發作了,黑紫色的膿血不斷地流出,滴落在雪地裏,騰散著熱氣,那些蒼鷲接二連三地圍沖而下,暴雨似的猛烈啄擊著我的身體,劇痛難忍,頓時昏死了過去。”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似有若無的笛聲,就像銀河裏的流水,說不出的飄渺動聽。我心想,我一定是到仙界了,想要睜開眼睛看個究竟,眼皮卻沈重得像蓋了千鈞之物,只覺得渾身冰涼,說不出的舒坦。然後就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恍恍惚惚地醒來幾次,又恍恍惚惚地睡著了幾次。終於,聽見風兒拂動著樹梢,流水在耳邊淙淙地響著,我睜開眼,陽光燦爛,在搖曳的枝葉間閃耀著七彩的絢光,幾只蝴蝶在我上方悠然地飛舞,花香和青草的氣味,濃郁得就像軟綿綿的雲朵,將我虛浮地托在空氣裏。”

“那一剎那,我又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來自何方,去向哪裏。怔怔地凝望著那藍靛似的晴空中,一朵朵漂浮的白雲,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醉神迷的幸福。”

“忽然,聽見一個低沈悅耳的聲音,笑著說:‘你終於醒啦。’我吃了一驚,猛地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枕著一張褐黃的獸皮,半躺在溪流裏。瑩白光滑的身子浸泡在清澈的山溪中,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我看見自己的倒影,烏黑的長發披垂下來,濕漉漉地貼在嫣紅的臉頰上,突然想起我是誰了。”

“轉頭望去,那人站在溪流裏,紫衣鼓舞,白發飛揚,微笑看著我,周身鍍滿了陽光,就像在皮母地丘裏的初見……”

“神帝!”拓拔野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早已猜到她必定會被神農所救,但聽到此處,仍是松了一口長氣,心底裏充滿了溫暖和喜悅。

流沙仙子雙眼閃閃發亮,嘴角漾著溫柔的笑意:“我瞧見是他,又驚又喜,但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赤身裸體,登時大羞,驚叫一聲,急忙縮回水裏。他楞了一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黃毛丫頭也知道害羞麽?這半年裏,我天天這麽幫你擦洗身子,該看的早已看光啦。’”

拓拔野吃了一驚,失聲道:“半年?難道你一昏迷便是半年麽?”

流沙仙子嫣然一笑,道:“不錯。那夜我在天帝峰昏迷之時,他恰巧雲游歸來,驅散鷹鷲,救了我。但我體內的積毒太深,一年中被汁玄青下了三千多種蠱毒,再加上‘銘心刻骨花’……百毒並發,他雖然精通百草,醫術無雙,卻也不能盡數救治。於是就封住我的經脈,逐一施藥化解。”

“就在我昏睡不醒的半年間,他背著我走遍千山萬水,采擷草藥解毒。惟有那‘銘心刻骨花’毒性太過灼烈,雖能以‘沈夢草’等奇藥暫時封鎮,但稍有不慎,便會立即覆發。是以他每日都要將‘沈夢草’、‘碧夜花’、‘玉肌果’等神草奇果研磨為漿汁,將我全身清洗過後,再仔細塗抹。一百八十多天,日日不輟。”

拓拔野百感交集,心想:“滴水之恩,源泉相報。神帝待她如此,也難怪她這四年來竟日日夜夜守著他的石象,想法設法讓他覆生了。”

流沙仙子雙頰暈紅,道:“那時我什麽也顧不著了,想著他天天幫我擦洗身子,什麽都叫他瞧了去,又羞又惱,大發雷霆。見我哭鬧,他也不著急,在一旁笑呵呵地瞧得有趣,還說什麽他都算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了,一個小女娃,讓他看見了又有什麽打緊。”

“他越這麽說,我便越是羞怒,著急之下,‘銘心刻骨花’頓時又發作了,原本潔白如玉的手臂上立即布滿了紅斑。他吃了一驚,上前抱起我,不容分說,摁在溪邊的草地上,從葫蘆裏取出‘沈夢草’、‘碧夜花’等神草研磨的藥泥,仔仔細細地在我身上塗抹……”

說到這裏,她臉上更紅了,頓了頓,才又低聲道:“我拼命掙紮,卻不得甩脫,看著他蘸了碧綠藥泥的手指輕輕地抹過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又麻又癢,如遭電擊,羞得幾乎要哭出聲來了。”

“但他絲毫不以為意,只是擡頭朝我笑笑。在他的眼裏,從前也罷,後來也罷,我始終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但他又怎麽知道,就是在那一刻,那個十歲的孩子,已經無可救藥地賴上了他……”

拓拔野心中一震,忽然又想起從前在古浪嶼上,與纖纖朝夕相處的情景。

那時她也不過十歲,而自己也一直將她視作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嬉鬧寵溺之時,常常忘記了男女之別,對她情根深種毫不自知。

此刻,想起那些曾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少女情懷,想起從前她那楚楚可愛的嬌嗔顰笑,再想起如今兄妹情絕,形同陌路,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

流沙仙子恍然不覺,低聲道:“我掙紮了半晌,終於沒力氣動彈了,軟綿綿地躺在溪水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任由他的手指輕撫全身,一陣陣地酥麻戰栗,胸口像被什麽堵住了,全身火辣辣地燒燙著,眼淚卻莫名地流了下來。”

“他瞧見我哭了,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停下,苦笑著說:‘小丫頭,不如我教你凝冰真氣吧,等你學會了,就可以自己塗抹藥泥啦。’我聽了卻反而哭得更加大聲了。他是大荒神帝,幾乎沒有不通曉的事,卻惟獨不能了解一個小女孩的心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除了我娘之外,覺得有人如此真心實意地關心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覺得和一個男人的關系如此親昵。十一年的痛苦、孤獨,全都在這一刻湧上心頭,化作了洶湧淚水,再也無法克制。”

“我哭了許久,方才抽抽搭搭地止住,紅著臉說:‘我才不學什麽凝冰真氣呢。有人眼巴巴地要侍侯我,高興還來不及。’他愕然地看著我,哈哈大笑,又繼續幫我塗抹藥泥。”

“看著他的垂下的臉,一道道皺紋刀痕似的刻在他古銅色的額頭上,襯著他如雪的白發、挺俊的鼻子、清澈閃亮的眼睛……我的心裏嘭嘭跳個不停,覺得他雖然老了,卻長得這般好看。冰涼的藥膏敷在身上,卻像火焰似的在我體內燃燒。”

“塗好了藥,他又用那張褐黃色的獸皮將我裹了起來,清涼柔軟,說不出的舒服。我問他這是什麽皮,他說是天帝山一種無名妖犬的皮,包裹於身,可以辟易蠱毒。我說這妖犬的獸皮既是我在溪邊瞧見的,它就叫作‘溪邊’吧。從那時起,我們每見著一種罕見的花草、鳥獸,便由我來起名。就連‘那歧’也是如此。”

她柔聲低述著,臉上微笑,目光恍惚,像是忘記了拓拔野就在身旁,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春末下午。

“那天夜裏,南荒的森林枝葉繁密,漏不下一顆星星,萬籟無聲,整個世界都像在沈睡著。我躺在厚厚的落葉上,聽著他悠長的呼吸,悄悄地從眼縫裏打量他的側臉,心中從未有過的幸福、喜悅、安寧。將近黎明的時候,鳥兒在林梢歌唱,螞蟻爬過落葉,微風拂過發絲,而我終於睡著了。”

“從小到大,從來未曾這麽熟睡過,再沒有半個夢魘,再沒有絲毫的擔驚受怕。一覺醒來時,陽光耀眼,風聲呼嘯,我趴在他的背上,下方是巍巍雪山、滾滾長河。我不知道身在何地,不知道去向哪裏,但是心裏卻毫不在乎。從那一刻起,對我來說,那寬闊的脊背,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那一天起,他又帶著我去了許多地方,采擷了數之不盡的草藥。每天,我都要捏著鼻子喝五味紛雜的藥水,纏著他給我說大荒中趣聞逸事,聽他吹笛子,興致勃勃地聽他講解奇花異草的神奇功效,甚至還從他那裏學到了不少各族的神功與法術……但我最期待的,卻是每天黃昏,他親手幫我塗抹藥泥。”

“我雖然不曾經歷男女之事,但從小見過的、聽過的,卻已太多。他的手指撫摩在我身上,就像電擊一般,讓我酥麻痛楚,幾乎無法呼吸。每當那時候,體內就像有一團火,燒著我的肚子,燒著我的咽喉,燒遍他觸摸過的每一寸肌膚,一日比一日燒得熾烈……”

拓拔野臉上一燙,微覺尷尬。

流沙仙子卻毫不在意,雙眼亮晶晶的,低聲道:“而他依舊只把我當作了孩子,幫我塗抹藥膏時,我故意作出一些撩人的姿勢,他卻總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我心裏恚惱,賭氣不理他,心想,終有一天,我要長成如花似玉的女人,讓他為我神魂顛倒,不能自持。”

“可是這麽過了兩年,我始終還是孩子的體態,就連一寸也未曾長高過。看著別的女人高挑浮凸的身子,我又是嫉妒又是焦急,多麽想能早一日結蛹破繭,變成美麗的蝴蝶……”

“有一天,在南際山龍湫峰上,我聽他吹奏著笛子,翻來覆去,總是那一首《剎那芳華》。我忍不住問他,他卻怔怔不答,神色落寞,像是有著滿腹的心事。我隱隱之中,覺得說不出的恐懼害怕,於是就借故大發雷霆,吵鬧著回神帝山去。”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大喝了一聲,我登時呆住了。兩年多來,不管我如何胡鬧,他從來不曾數落過我,更別說呵斥了。心裏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忍不住哭了起來。”

“見我哭得哀切,他的臉色頓時和緩了,大為歉疚,不斷地哄我,最後終於告訴我,兩百多年前的這一天,他在這裏親眼看著此生至愛的女人被渡送湯谷,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那一刻,我像是被雷電劈著,腦中轟隆作響,心仿佛被什麽緊緊揪住,疼得幾乎連呼吸也頓止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到如潮水般翻湧的傷心妒怒,那個從未謀面的木族聖女,頃刻間超越汁玄青和公孫嬰侯,成為此生我最恨的人。”

“夜裏,他睡著了。我癡癡地看著月光下他的臉,突然那麽厭恨我曾經熱愛過的道道皺紋。如果他能遲生兩百多年,如果我能遇見他,當他正少年,如果我能快快長大,如果……我想了無數個‘如果’,但就像他所說的那般,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我越想越是痛楚,突然明白,他永遠不會像我娘一樣,今生今世只疼我一個。因為他的心底,早在兩百年前已經被另一個女人占據了。想到這裏,心像是要撕裂開來了,淚水洶洶地湧出,忍不住抱住他,放聲大哭。”

“他驚醒了,剛想問我出了什麽事,我哭著緊緊地抱著他,就像從前看見那些女人勾引公孫嬰侯一樣,不顧一切地親吻他的嘴,淚水流到我和他的唇舌之間,酸甜苦辣,就像‘苦樂花’的滋味。體內的火焰突然爆炸開來,痛楚地抽搐著,所有的腸子都仿佛揉到了一起……”

“他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一把將我推開來,驚駭地看著我,像是從不認識一般。半天才幹巴巴地說,他只是將我當成了孩子,也以為我只是個孩子。”

“我羞怒悲苦,坐在地上,哭得渾身戰抖,斷斷續續地問他既然只當我是個不相幹的孩子,當日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不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雪山上,一了百了?又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是不是想象公孫嬰侯一樣戲耍折磨我?”

聽著洛姬雅低婉淒苦的聲聲追問,拓拔野臉頰如燒,仿佛又回到纖纖登位湯谷聖女前夜,仿佛又看見她握著雪鶴簪、傷心欲絕的眼神,心中更是一陣錐刺似的痛楚。

流沙仙子道:“神農聽著我哭問,整個人像石頭似的凝住了,緩緩地說,汁玄青母子的蠱毒之術是由他傳授的,當日在皮母地丘裏又沒能救我,心裏愧疚難過,所以才千方百計,要將我徹底治好。又說他和我之間相差了將近三百歲,一個如朝霞,一個如暮日,是註定不可能遇在一起的。”

“我聽了更加傷心,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說:‘太遲啦,我現在已經喜歡上你了!我才不管你多少歲,人都是會長大,都是會老的,等我也變老了,不就可以在一起了麽?’”

“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古怪,嘆了口氣,說:‘天下所有的人都會長大變老,惟獨你不會。汁玄青除了給你下了幾千種罕見奇毒之外,還拿你當藥罐,嘗試‘不老之藥’。藥性入骨,無法解除。從一年多前起,你就再不能長大,更不會變老了。’”

拓拔野心中大凜,“不老之藥”相傳是女媧所創,數千年來早已失傳。靈山十巫中的巫姑、巫真千方百計想要搜尋藥方,也始終功虧一簣。想不到汁玄青竟能煉成此藥,其蠱毒造詣之深,實是難以估量。

流沙仙子柳眉一挑,格格笑道:“若是別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多半早已心花怒放。但聽在我的耳中,卻像是焦雷並奏,怔怔地站著,連哭也哭不出來了。想到此生此世,永遠不能變老,和他之間再無半點可能,心中恨不能將汁玄青那老妖女碎屍萬段!”

拓拔野心下黯然。這容顏永駐的“不老之藥”,一直是大荒女子夢寐以求的寶物,卻偏偏陰差陽錯,用在了普天之下最想變老的流沙仙子身上,真可謂世事無稽,造化弄人。

流沙仙子咬牙道:“第二天,趁著神農往龍湫瀑布濯洗草藥,我騎乘那歧獸,悄悄地離開南際山,飛往皮母地丘。春暖花開,地丘裏斑斕如錦繡,汁玄青那老妖女正在照影峰上采擷花蜜,瞧見我,臉色頓時變了,想不到我竟然還活著,厲聲喝問我公孫青陽的下落。”

“我心中悲怒憤恨,故意笑著說,我將她兒子的肉合著骨頭一起燉爛了,全吃到了肚子裏,‘銘心刻骨花’的毒性也就因此而解了。”

“她信以為真,發瘋似的朝我沖來。若當真和他動手,那時便有十個我,也抵不過她一根指頭。但我早已抱了同歸於盡之心,連死都不怕了,還怕她什麽?”

“我被她的‘地火刀’接連劈中,整個人像是要爆炸開來了。但她也中了我的子母針和幾十種蠱毒,全身青腫,雙雙摔落在鏡湖邊上。公孫嬰侯聞聲趕來,驚怒交集,一掌拍下,我想要還以顏色,卻已來不及了。”

“那一瞬間,經脈俱斷,千辛萬苦才壓制住的‘銘心刻骨’又盡數受激發作,全身像被烈火燒著,就像墜入了地獄,掉進了火海刀山……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便聽見嘰嘰喳喳吵鬧之聲,看見身邊站了十個幾寸高的古怪小人……”

拓拔野奇道:“靈山十巫?難道是神帝將你救出,送到靈山救治了麽?”

流沙仙子微微一笑,道:“不錯。原來就在公孫嬰侯想要殺我的時候,神農趕到了。公孫嬰侯暴怒之下,撕去所有偽裝,狂性大發,坦承這些年他用蠱毒所殺之人不計其數。既然天下人負他,他就要負天下人。”

“還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