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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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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san此時有些不祥感。一個月前她說通了沈溪兒,替她撒了個謊,假設出一個理科尖子,還得到羅天誠的大力協助,把這個謊說得像用圓規繪出來的,本以為這樣林雨翔會斷了相思專心讀書,他日真能清華再見。Susan太不經世,等著林雨翔的信,滿以為他讀到沈溪兒的信後肯定會有感而發,再給自己回一封信。她當然不可能想到林雨翔的心粗得——或是心急得寄信不貼郵票,幹等了一個月,只有雜七雜八的騷擾信和求愛信,不知道林雨翔在市重點裏發奮了還是發瘋了。實在擔心得等不下去,她就問了電話號碼,這天中午跑到校外打公用電話給林雨翔。

林雨翔此刻正在鬥氣,接電話也沒心思,信手按了免提,吼道:“餵!”

Susan嚇得聲音都軟了三分,輕輕說:“餵,我找——請問——林雨翔在嗎?”

雨翔聽到這聲音,怔一下,明白過來後心臟差點從嘴裏躥出來,柔聲說:“我就是——”驚喜得什麽都忘了。

“聽得出我是誰嗎?”這話像在撩雨翔的耳朵。雨翔裝傻道:“你是——Susan,是嗎?”邊笑著問邊看錢榮,以表示自己談情有方,且免提還是開著,要引錢榮自卑。

“你最近還好嗎?”

雨翔現在已經把將要處分的心事置之身外,低沈地說:“還好。”

錢榮在旁邊叫著註釋:“太好了,好得逃了夜,快處分了!”林雨翔臉色大變,弭患不及,忙人撲過去,拾起聽筒。那頭問:“他是誰?是真的嗎?逃夜?”

“沒……沒有……”

“你說真話!”

Susan一聲召喚,雨翔的真話都傾窩出動:“我不是逃夜,我只在外面不小心睡了一夜,學校沒理由處分我的……”

那頭久久沒了聲息。林雨翔以為Susan氣死了,催促著:“餵,餵,餵,沒什麽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一向是樂觀主義的代言人!”說完自以為幽默,急切地等那頭說話。

電話裏終於有了聲音,隱約地很低。雨翔傾耳用心聽,好像是嗚咽聲,難道——完了完了,雨翔也跟著一起悲傷,說:“你不要……你……我……”

那頭嘆了口氣,那口氣像抽光了林雨翔僅剩的希望,他閉上眼睛等判決。掩飾不住的悲哀浸潤在言語裏面,餘泣未盡,Susan用極緩極低的聲音說:“林雨翔,你太不珍重自己了,我討厭你的油滑。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意外考進區中嗎?不是發揮失誤,我以為你有才華,可你——我真希望你看看我的數學試卷,五道選擇題我都空著——十分我沒要,因為你說你會穩進區中——”

林雨翔驚得連呼吸都忘了,聽她一席話,竟使自己有了身心脫離的感覺。在電話旁的林雨翔像是知了蛻的殼。殼繼續聽Susan說話——

“後來你反而進了市重點,那也好,市重點的教育比區中好多了,你這麽好的機會,你在市重點裏究竟在幹什麽!”聲音有些激動,“你玩夠了沒有?我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

“等等——”林雨翔盡了挽留的義務,無奈手伸不到幾十裏長,且掛電話的權利掌握在Susan手裏。

“再見——”

“別——”回答他的只剩“嘟嘟”聲。

錢榮探問:“怎麽,繼Susan以後又吹掉一個,你真是太失敗了。”

“失敗——失敗。”林雨翔自語。

謝景淵也剛回來,問同桌:“你怎麽沒來上課?今天講的內容很重要的。”

“哼,重要——”林雨翔落魄得只會引用別人的話。

錢榮行善道:“我透露你一個消息,那個高三的正到處找人,準備今天晚上你打水時揍你呢!”

“揍我——”林雨翔的手終於從電話上挪開,狠狠踢一下凳子,用腳的痛苦換得心的超脫。

林雨翔決定下午也不去教室了,靜靜地等消息。窗外一片陰霾,這雨像是永遠下不完了。思緒亂得疲倦了,他和衣睡了一覺。這覺安穩得連夢都沒有。

醒來發現天氣早變了,西天已經布滿了紅霞,可見雨過天晴時林雨翔還在睡夢裏——還在睡覺。

電話鈴聲由於這落日餘暉的沾染而變得不刺身了。雨翔身上乏力,拎起聽筒,卻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你到底怎麽一回事,那天晚上你——”雨翔嚇得不敢聽,掛為上計,料想自己父親不出一分鐘後會再打來,就從櫃子裏取了點錢去外邊散心。

門剛碰上,裏面鈴聲驟起,雨翔有些失悔,想也許可能是Susan的電話,再想下去覺得不可能,她不是不想聽自己的聲音嗎?

Susan也正後悔中午話說得太絕,林雨翔本身應該夠難受了,再經這麽一刺激,怕他消沈了,想打電話去抱歉。可打了後又沒人接,只好憂心忡忡地掛掉。

林雨翔一路走到校門口,想自己的父母應該在路上了,興許趙志良和金博煥會幫忙——不會,這事有辱他們的面子,斷無出馬的理由。那麽回了家還不知怎麽樣呢,家人一向只看分數不看人,倒是有批評家的風範,可這次與分數無關,料不定會鬧成什麽樣子;錢榮太可恨了,不得好死。詛咒後又擔心回去羅天誠他們會如何看呢?一定是看不起。Susan更別去想了,絕情得成了聾子,現在肯定還在恨他……這麽想著發現手裏捏的錢濕了,是十七元,上次的體育訓練費,跑得太累了,太不值了。眼眶不禁濕潤。

聽到遠方的汽笛聲,突然萌發了出走的想法,又擔心在路上餓死,縱然自己胃小命大,可又能走到哪裏去?學校的處分單該要發下來了,走還是不走呢?也許放開這紛紛擾擾,會更自在一些。但不能放開——比如手攀住一塊凸石,腳下是深淵,明知爬不上去,手又痛得流血……不知道該放不該放,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裏。

【終】

後記

《三重門》寫於兩年以前,那時正值校園小說泛濫,有些小孩子常用字還沒認全,見過的東西還沒見過的教科書多,只會從一根小草裏看出什麽堅忍不拔的精神,就操起了長篇。但令人驚奇的是還真讓他們給操了出來,光上課下課就十來萬字,回家路上能走十幾頁,真是後生可畏。

一般而言,武林高手總是在這種亂世裏殺出來的。但可惜我沒趕上。不是我有耐性,我也想在熱鬧時當個盟主玩玩,於是開始趕字數。結果十萬個字廢了。我所要的不僅僅是比寫校園小說的好一點點。

於是我慢慢寫,一不留心就成跨世紀小說了。寫著寫著我開始懷疑,這就是自己想要的長篇嗎?內容空洞,主人公基本上沒幹什麽事,就這麽混混沌沌過著。但這就是生活。寫小說的憑什麽寫到男女分手就得命令老天爺掉幾個雨點下來?憑什麽主人公思想鬥爭時非要正值窗外左打一個雷右閃一個電?憑什麽若幹年後分手的雙方一定會在霓虹閃爍的街頭重逢?公廁門口就不可能撞上了?這就是所謂高於生活?

盡管情節不曲折,但小說裏的人生存著,活著,這就是生活。我想我會用全中國所有teenager(這個詞不好表達,中文難以形容),至少是出版過書的teenager裏最精彩的文筆來描寫這些人怎麽活著。

至於韓寒是哪路小混混,這裏有一篇我曾發在《新民晚報》上的文章可以說明,韓寒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反對現行教育制度的小混混。

穿著棉襖洗澡

如果現在這個時代能出全才,那便是應試教育的幸運和這個時代的不幸。如果有,他便是人中之王,可惜沒有,所以我們只好把“全”字“人”下的“王”給拿掉。時代需要的只是人才。

我以為現在中國的教育越改革越奇怪了。仿佛中國真的緊缺全才,要培養出的人能今天造出一枚導彈,明天就此導彈寫一篇長篇並獲茅盾文學獎,後天親自將其譯成八國文字在全世界發行似的。假如真有這種人我寧願去嘗他導彈的滋味。全面發展最可能導致的結果是全面平庸。

就我而言,理科已經對我完全沒有意義,盡管它對時代的發展有重大的意義。對於以後不去搞理科方面研究的人,數學只要到初二水平就絕對足夠了,理化也只需學一年,如果今天的學習只為了明天的荒廢,那學習的意義何在?如果我們為了高考還要不得不一把一把將時間擲在自己將來不可能有建樹的或者有接觸的學科上的話,那麽拜托以後請不要來說教時間是什麽金錢銀錢之類。

至於我常聽到的學習數學是為了練習邏輯思維能力的說法,我覺得那純粹是李洪志式的歪理邪說,因為看許多偵探小說或懸念小說更能練習邏輯思維能力,怎麽不開一門看偵探小說課?不開倒也罷了,為何要阻止別人看呢?這裏便涉及讀書的問題,記得有一句話,所謂教科書就是指你過了九月份就要當廢紙賣掉的書,而所謂閑書野書也許就是你受用一輩子的書。現在的教材編得實在太那個,就拿我比較熟悉的語文和英語來說,乍一看語文書還以為我民族還在遭人侵略,動輒要團結起來消滅異國軍隊——這種應該放在歷史書裏面。而真正有藝術欣賞性的梁實秋、錢鐘書、 餘光中等人的文章從來見不到。不能因為魯迅罵過梁實秋就不要他的文章吧?不能因為錢鐘書的名字不見於一些名人錄文學史而否認他的價值吧?不能因為餘光中是臺灣省人就劃清界限吧?如果到現在還有學生一見到梁實秋的名字就罵“走狗”,那麽徐中玉可以面壁一下了。至於英語,我的一幫從澳大利亞學習回來的朋友說,空學了六年英語,連筷子(chopsticks)、叉子(fork)、鹽(salt)等吃所必備的東西和廁所(toilet)、抽水馬桶(toilet bowl)、草紙(toilet paper)等拉所必備的東西都不知道怎麽說,只知道問澳大利亞人“Where are you from”、“How old are you”一些廢問題來寒暄,真是不知道自己六年來學了些什麽。不過可喜的是筆者因理科差而留了一級,有幸學到新版的Oxford English(牛津英語),比老的教材要好多了。

最近有兩個“好”消息,一是語文高考要增加作文分數。別急著樂,這就意味著真正有自己見解風格的高手只會被扣掉更多的分數;二是高考要3+X乃至3+綜合,這表示你不能放掉任何一門而去主攻任何一門。同學們一定要為將來的全面平庸打好基礎啊!

我們最終需要的人才是專長於一類的,當然我們也要有各科的基礎,不能從小學一年級就專攻什麽,為直達目的扔掉一切,這就仿佛準備要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出門就一絲不掛;但也不能穿了棉襖洗澡。我曾從《知音》雜志上看見一個處境與我一樣又相反的人,他兩次高考數學物理全部滿分,而英語語文不及格,最終他沒能去上大學,打工去了。所以現在教育的問題是沒有人會一絲不掛去洗澡,但太多人正穿著棉襖在洗澡。

我不受語文教育,我完全不懂主謂賓定狀補是怎麽一回事;我完全不了解知道“凸”字的第二畫有什麽狗屁意義;我從來不覺得《荷塘月色》是哪門子好文章,為什麽編教材的置朱自清那麽多好文章不選偏選一篇堆砌詞藻華麗空洞的《荷塘月色》?我永遠想不通許多除考試外這輩子再也用不到三角函數的人為什麽還要被逼著去學,我怎麽都不明白為什麽上課不準喝水,怎麽都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坐著回答問題。有些教育問題瞎子用屁眼都能看明白,怎麽有些人就——

文章發表後引起一些討論。討論的文章使我明白了魯迅的一句話:這世上就是有些動物,好像自己中了中庸之道,凡是跟自己觀點有出入的都是偏激。同時讓我認識了許多有識的語文老師,他們也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中學語文課我一節沒聽過,可我就是比那些每節課都聽的人出色。一切用筆說話。希望《三重門》這本書與上海人民出版社也將出版的我的文集《零下一度》能讓語文教育界反思反思好好反思用心反思,中國教育部門也要反思反思好好反思用心反思。

非常感謝《萌芽》雜志社與北大等著名高校聯合舉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它為挑戰應試語文教育打響了第一炮,現在由我來放第二炮;感謝趙長天、胡瑋蒔老師的熱情推薦;感謝《上海中學生報》的徐明老師一篇全面深刻的報道;感謝《新民晚報》能發表那篇在中庸人眼裏看來十分沒道理的文章,並刊發了一些在“十分沒道理”的人看來非常中庸的討論文章;感謝《中文自修》選發了兩章《三重門》,雖然為了避免荼毒學生刪去許多;感謝作家出版社及本書責編袁敏老師的慧眼識才及其魄力;感謝北大曹文軒教授撥冗作序;感謝自始至終未曾離開過的一些朋友;感謝父母的理解;感謝自己的堅持。

將一句話謹獻給所有正春風得意或秋風不得意的人們,非常平凡,但你一定要堅信自己:我是金子,我要閃光的。

一塊上海大金子韓寒

2000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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