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離火將初七送至南天門。她低垂著腦袋看著地面，雖努力微笑，但始終難掩心中的不舍和難過。想她晏初七也經歷過很多困難和挫折，想她晏初七很少為誰掉過眼淚，變得軟弱，如今，也只是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

昨夜，初七在床上躺著，徹夜未眠。離火在她房間的窗外坐了一宿，偶爾擡起腦袋悄悄地看她一眼。

起初，初七翻來覆去，一想到分別就忍不住落淚。後來，她看到窗外的那枚玉冠，知道他在窗外看她，只能背過身去，悄悄地抹淚。她不能變得如此軟弱不舍，否則，會更讓他牽掛。

出了南天門，行至斷臺處，初七深呼吸了一口氣，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淚水，笑著回頭看向離火，說道，“上神，我走啦，你也要保重自己啊。”

“嗯。”離火笑著點了點頭，強忍疼痛與不舍。

“我真走了。”初七轉身，往前跨了一步。仙術將身體淩於空中。低垂著腦袋看著腳下的浮雲，初七的眼角的淚水緩緩從上揚的嘴角上滑落。心中憋痛難忍，腦海中浮現的全是他的臉。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緩解了一下心中的壓抑，往下方飛去。

想回頭，但又擔心自己不舍。行速很快，飛了許久，逐漸變緩。回頭時，雲霧罩眼，只能看見南天門的一角。

身子巨乏不堪，嘆了口氣，緩緩地飛入凡間。回家，老宅積灰，爹娘不在。一番打聽之後，才知道他們兩年前去了京城。

十七再見她，只覺她雙肩垂落，眼神呆滯，沒了以往的精神和活力。小心打聽，方曉得她和離火之間的故事。那日，東丘上，密林中，初七靠在十七的肩上哭了好久。

十七很少見初七哭，遇到天大的事，雖眉頭緊鎖，但也能面帶笑容。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哭，撕心裂肺的，哭得他心疼。初七曾信誓旦旦的說過自己不可能會愛上別人，如今卻為了自己愛的人形容憔悴。

離火回頭的時候落了一滴淚，他擡起右手將淚抹去，然後緩緩走回長清宮。這是他自黔婆婆死後的，第一次落淚。

路上很靜，雖偶爾有仙人向他問候，但是他都未曾聽見他們的聲音。

初七走了之後，長清宮也很靜，雖看起來朝氣蓬勃，但只是虛有其表。花落，無聲。風吹，無聲。整個長清宮就好像一副擺放在黑暗中的畫，畫中的人和事物都是沒有聲音的。

那一整天，離火都躺在床上，雙眼呆滯地看著黑色的頂，好似死了一般。沒有笑容，沒有感情，沒有情緒，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好像都燒成了灰燼。想她，只有想她的時候才會覺得疼痛，才會有感情。可是，不願想她，害怕想她。念即生，忘則死。

初七去了京城，只是離家幾日，卻已物是人非。二姐在這八年中，從官妓變成了皇妃，再從皇妃變成了貴妃，最後成了掌控著龍子的皇後。

如今，她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據說她手段毒辣，害死了很多人，朝中的群臣都不敢反他。顧琰反她，被她罰去遼疆當了羊倌，在那邊，是最低賤的一個官職。大姐也跟著一起過去了，爹爹為了照顧大姐，也隨他們一起去了，只有娘親還留在京城中看護二姐。

再次見二姐，她身穿紅緞金絲繡邊鳳袍，頭插九尾鳳霞碧玉金釵，手戴雙龍戲珠白玉鐲，一副雍容華貴之相。眼尾挑朱線，紅唇著丹色，原本細長嫵媚的鳳眼多了幾分淩厲之色。

她安坐於花園中的石凳上，右手捧茶，小指微擡。咂了一口，將要放下，站在旁側的宦官立即小心翼翼過來將此接住。宮女亦是畢恭畢敬地站在旁側，呼吸平緩，不敢多有動彈。

看見十三，初七眼眶通紅，還未等領路的宦官通報，她早已邁著快步走到了十三的身邊，張嘴喊了聲，“二姐。”

這是十三第一次見她如是委屈，原本上揚的嘴角慢慢僵硬。她眉頭微蹙，揮了揮手，遣走宦官和宮女之後，抓住初七的手，問道，“小妹，怎麽了？”

“沒什麽。”初七坐在十三的身側，緊緊地抱住她的腰，然後將頭枕在她的肩上，喃喃說道，“姐姐，我就是好想你們。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那麽難受。思念就像金絲線，緊緊地纏繞著我的脖子，插進我的喉嚨。我好難受啊，真的好難受。”

說著說著，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初七的眼中掉落。見初七如是哭，十三忍不住有些心疼。她輕輕地為初七拭去臉上的淚水，溫柔地說道，“怎麽了？思念誰啊？”

“二姐。”初七再次憋忍不住，將臉埋在十三的胸口，大哭起來。這幾日，她以淚洗面，一想到關於離火的事，就忍不住哭泣。有時候一個人獨坐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發呆，有時候一看見熟悉的親朋就忍不住在他們的面前大哭。

“怎麽了？”十三心疼地拍打著初七的肩，

初七一邊哭，一邊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給十三。十三聽完，眉頭緊蹙，一臉嚴肅地看著初七說道，“小妹，早日忘了他吧，別再想了，你們是沒有結果的。感情這種事，只是一個階段。這個階段你可能會覺得舍不得，很難受，但是過段時間，你就會慢慢接受，遇見新的人，再次去愛。但是二姐認為，感情這種事是最沒用的。我不希望你被此支配，你看看，像以前，你一個人無憂無慮的多好啊。”

“可是，我不想忘，我也忘不掉。”初七繼續抽泣道，“姐姐，我的心好痛，好難受。每一寸皮膚，每一絲毛發，每一滴血液都在痛。”

“都是姐姐的錯。”十三輕輕撫摸著初七的頭發，“姐姐當初覺得，如果你能找到一個能力強大的人照顧你，保護你，也挺好的，卻忘記了，感情是如此傷人的東西。姐姐該把你留在我的身邊的，看你如此難受，姐姐也很心疼。”

哭過之後，初七深呼吸了一口氣，擦幹淚水，勉強一笑，說道，“有姐姐在身邊，我好受多了。只是姐姐，你為何要將姐夫罰去遼疆。那邊地處偏遠，土地貧瘠，風沙猛烈，大姐跟著他去那邊，也會受很多苦的。”

十三松開初七，冷笑一聲，眼神中盡是蔑視。她冷漠地說道，“大姐啊，自小受到的寵愛太多了，也該吃點苦了。至於，那個顧琰，竟公然說我越俎代庖，奪了皇帝的權力！呵！這不是奪，這權力原本就是我的。先皇去世之時，曾經將我指認為下一代女皇。只是朝廷中的那些大臣不同意，說什麽有違禮法。這才讓小皇帝登機。”

“姐姐啊，你現在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你還想做什麽？”

“小妹，你是不懂。如今我是在養狼。小皇帝雖表面上順從我，但心中終究是恨我的，因為我害了他娘親。如今他羽翼未豐，等他長大之後，定會把我手中的權力給奪了去。彼時，我的下場會比他的娘親更慘。”

“姐姐。”初七眉頭緊蹙，目不轉睛的瞪著十三，說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麽啊？”

“小妹，你無需擔憂，這都是他們應得的。”十三起身，漫不經心地說道，“若不是我的苦心經營，如今怎會到這個位置。如今，所有的人都敬我怕我，所有的人都不敢對我說半個不字，所有的人都聽從於我，絕不敢忽視我，無視我。他們就是我手中的魚肉，我想對他們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小妹，這就是權力啊。權力讓一個人充滿力量……”

“權力也讓你昏了頭！”初七忽然打斷了她，“你怎麽可以為了權力去殘害那些無辜的人啊？二姐，你現在怎麽這樣啊？”

“那些人可不無辜。”十三猛地甩袖，“人都是骯臟邪惡的！他們沒做那些壞事，只是因為做不了，沒到這個位置！我害了他們的家人，他們不照樣想害我？誰不想害人，只是沒有合理的借口而已。這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你達到一定的高位，才不會被人宰割。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運作的！”

“二姐，你現在怎麽這樣了。”初七緩緩後退，像瞧著一個心狠手辣的陌生人一般瞧著初七。

“我現在如何？我現在就是最好的我！所以小妹你，終只能生活在世界的底層，終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話音未落，一黑衣蒙面人忽然從樹叢中竄出，速度之快，仿如離弦之箭。十三因在盛怒之中，並未註意。初七見此一幕，立即擋在十三的面前，張開雙手，在身前形成一道空氣做的屏障。刀未刺進，便被初七的力量給彈飛出去。

十三眉頭緊蹙，立即大喊護駕。不多時，皇宮的護衛傾巢而出，將黑衣人團團圍住。十三命人揭開他的面罩，只見一右臉有刀疤的男人倒在地上。他緊咬牙齒，黑色的眼瞳死死地瞪著十三，似乎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十三朝他走近之時，他憤怒地朝她吐了口唾沫，說道，“外面果然傳得沒錯，這當朝的太後是妖精變的！所以連你的妹妹也會使用妖法。果真！妖患禍國！”

十三嘴角上揚，冷笑著將腳踩在他的手背上，他想反抗，但護衛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幾乎快割出了血。

“如今，我是刀俎，你是魚肉。我想將你如何，就將你如何。你囂張得了這一時，可囂張不了一世。對於你這種毫無反抗之力的渣滓，我根本全不在意。”十三冷靜地看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塊裏摳出來似的一樣砭骨。

她松開自己的右腳，看著護衛說道，“將他帶進天牢，綁到刑柱上，每日好吃好喝伺候著，但，每天，都要給我剮下一塊肉，若流血，給我止住，直到他皮肉潰爛，承受不住疼痛為止！”

初七聽十三說出了如此殘酷的刑法，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護衛將刺客帶走的時候，初七立即追上去，抓住十三的胳膊說道，“二姐，不要，二姐！你為何如此殘忍？”

“難不成要對想殺我的人仁慈？”十三一臉淡漠地轉身。

“可是，姐姐……”十三固執，初七不知如何勸阻，“那可是一條命，一條人命啊！”

“當你在別人眼中，如同草芥，那便不是命了。小妹，你以前不也是說雞肉很香的嗎？雞也是命，若你惜命，大可不吃。雞能被你吃，只是因為雞在你手中，毫無反抗之力。捕獵亦是如此，我們狐貍，一般能抓住那些老的弱的病殘的，這樣不僅可以控制其他動物的數量，讓他們不過於繁殖，讓整個東丘變為荒山，也能留下那些健康的體壯的，繁衍出更好的下一代。我對人，也是一樣，只是在清理那些危害當朝的老弱病殘而已！”

“你不是在清理危害朝廷的人，你只是在清理危害你的人！”初七皺眉看著她，臉色越來越失望。

“我就是朝廷，若我倒了，這個國就亂了！小妹你且看看，我在位這幾年，天下何不大治？我又清理出多少貪腐之患。說實在的，我不是為了人民，他們與我無關，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穩固我的位置而已！”

初七緊咬嘴唇，看著十三搖了搖頭，最後轉身離去。十三站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小妹。”

初七回頭，看著她，眼睛中還留有一絲希望。

“我本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我懂你，至始至終我都明白你，至始至終，你都是我最喜歡的姐姐。可是，姐，如今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初七雙目通紅，看著十三，“你做的那些事，我無法控制，無法勸阻，但是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姐姐，我都愛你。”

“姐，心懷恨意和妒忌是很累的，被人憎恨，也是很累的。姐，如果以後你累了，求你從那個位置下來吧，我們回東丘，回東丘看山上的夕陽，林中的野花。如果你真想殺人，你且想想，如果那個人是我，你還能下得去手嗎？我們確實無法控制口欲和殺戮，但是不管如何，還是要心存憐憫，不要趕盡殺絕。姐，我走了。”

“你走了！姐姐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十三挽留道。

“姐，我知道你也愛我，但是一直以來，你的心中都只有你一個人。姐，待你看盡人世浮華，你大概就會想通吧。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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