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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秦宮夜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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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嬌柔的聲音,把他從最深沈的睡眠中喚醒過來,睜眼一看,初升的驕陽早散發朝霞,猛然坐了起來。

美麗的三公主趙倩嚇了一跳後,抿嘴嬌笑道:“我們三個都輸了,誰都估你爬不起床來的。”言罷俏臉飛紅,羞喜不勝,顯是想起了昨晚激烈醉人的“戰況”。

項少龍給她提醒,試著舒展筋骨,發覺自己仍是生龍活虎,哈哈一笑,一把摟著趙倩,倒往榻上,道:“唔!待和乖倩兒再來一次吧!”

趙倩欲迎還拒,偏又渾體發軟,無力爬起來,嬌吟道:“相國府的李斯先生來找你呢!”

項少龍記起李斯昨天向他密訂的約會,嘆了一口氣,先探手到趙倩衣內,放肆一番後,才起榻讓妻妾美婢侍候盥洗更衣,指頭都不用他動半個,一切便弄得妥當整齊。腦中想的卻是如何把翠桐翠綠這兩個俏丫頭都弄到榻上去,不由啞然失笑,自己那貪嘗新鮮的男人特性仍沒有絲毫改變。

李斯在內軒等他,神色平靜,至少表面如此。

客套了兩句,秋盈獻上香茗糕點後,李斯開門見山道:“項先生究竟在何處聽過在下名字,為何像對李某非常熟悉的樣子。”

項少龍昨晚曾向陶方查問過這將來匡助秦始皇征服六國的一代名臣的身世,知他是韓非的師弟,師事荀子,很想騙他說是由韓非處聽到的,但想到謊言說不定有拆穿的一朝,放棄了這想法。微笑道:“李先生聽過緣份這回事嗎?”

李斯愕然道:“甚麽是緣份?”

專論“因緣”的佛教要在漢代才傳入中國,李斯自然不明白項少龍在說甚麽。

項少龍呷了一口熱茶後道:“命運像一只無形的手,把不同的人,無論他們出生的背境如何不同,相隔有多遠,但最終亦會把他們拉在一起,變成朋友、君臣、又或夫妻主仆。這就叫作緣份。”

李斯臉露訝色,思索了一會後,點頭道:“想不到項先生不但劍術傾動天下,還有這麽發人深省的思想,只不知這和先生知悉在下的事有何關系呢?”

項少龍淡淡道:“緣份是難以解釋的,項某雖是初見先生,但卻像早知道了很多關於先生的抱負,沖口便說了那番話出來,或者是因為曾聞李兄游學於荀卿的關系吧!”

李斯皺起眉頭,他雖出自荀卿門墻,兩人思想卻有很大分別,正要說話,項少龍岔開話題道:“先生對治國有何卓見呢?”

李斯呆了一呆,這話若是莊襄王問他,自是口若懸河,說個不停。但項少龍不但尚未有官職,且屬呂不韋系統,假設他李斯和對方交淺言深,抖出底牌,說不定會招來橫禍,不禁猶豫起來。

自來到鹹陽後,雖曾與呂不韋深談過幾次,呂不韋亦表示對他頗為欣賞,但他卻看出呂不韋不但野心極大,賦性驕橫,遲早會惹出禍來,兼且他治國之道和自己大相逕庭,他很難會受賞識重用,正在心中苦惱。

項少龍微微一笑道:“先生並不甘於只作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幕僚吧!”

李斯大吃一驚,忙道:“項先生說笑了!”

項少龍正容道:“要成大事,便要冒大險,先生若不能把生死置於度外,今天的話便至此為止,事後我們亦不向任何人提起,如何?”

李斯凝神看了他一會,只覺項少龍透出使人心動的真誠,心中一熱,豁了出去道:“未知項先生有何卓見和提議呢?”

項少龍道:“李先生怎樣看呂相國將來的成敗呢?”

李斯臉色微變,長長籲出一口氣,嘆道:“項先生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項少龍明白他的苦衷,溫和地道:“李先生現在呂府幹些甚麽工作?”

李斯爽快答道:“李某正協助呂相國依他指示編寫《呂氏春秋》,相國希望能以此書擬出一套完整的治國理論和政策,嘿!李斯只是其中一名小卒,‘協助’這詞語實在有點誇大了。”

項少龍並非歷史學家,還是初次聽聞此事,奇道:“原來竟有此事,不知書內對治國之道,有甚麽新的看法?”

李斯嘴角牽出一絲不屑之色,淡然道:“哪有甚麽新的看法,主要還不是集前人的精要,提出“法天地”的主張,那是說只有順應天地自然的本性,才能達到天下大治,所謂君臣各行其道,互不相涉。為君之道,必要以仁德治國,不時反省,求賢用賢,正名審分,最後達到無為而治的理想。”

項少龍見他說理清晰,心中佩服,輕聲問道:“先生認為相國這套主張行得通嗎?”

李斯哪敢答他,問道:“項先生又以為如何呢?”

項少龍知道若不露上一手,會被這博學多才、胸懷大志,比自己更年輕的人看不起,從容道:“呂相國以韓人而執秦政,重用的多是三晉人,和他結交的王後又是趙女,加上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崇尚以法和武治國,與呂相國的治國思想如南轅北轍,全無調協的地方,將來會發生何事,望先生有以教我。”

李斯拍案而起道:“有項先生如此人才在秦,李斯可回家務農了。”

項少龍一把抓著他手臂,拉得他坐回椅內,誠懇地道:“先生言重了,先不說項某對治國之術一竅不通,最主要是項某無心仕途,以前種種作為,只是求存而非求名利,終有一天會退隱山林,不理世務,大秦能否一統六國,全賴先生了。”

李斯呆了一呆,暗忖這話若由莊襄王對他說就差不多,項少龍縱得莊襄王另眼相看,可是莊襄王絕非甚麽有為明主,事事都以呂不韋馬首是瞻。在目前的形勢下,他們這些外人,不依附呂不韋還可依附何人?但項少龍卻擺出別樹一幟的格局,確令他費解。

項少龍伸手按在他肩頭處,微笑道:“項某這番話,李先生終有一天會明白,安心留在鹹陽吧!這是你唯一可以發展抱負的地方了。”

◇◇◇◇◇

李斯告別後,項少龍找到滕翼,共進早餐。

席間滕翼道:“少龍今後有甚麽打算?”

項少龍自然有他的如意算盤,就是憑著他在《秦始皇》那套電影得來的資料。

為小盤這冒牌嬴政建立他的班底,好應付將來發生的呂不韋專權,與及假宦官嫪毐的出現。

現在找到了個李斯,還有就是王翦、王賁父子,都是日後為秦始皇統一天下的名將,有了這三個人匡助小盤,他可安心退隱田園了。

輕松地嘆了一口氣,挨到椅背,伸展著身體道:“說真的,我項少龍胸無大志,殺了趙穆後,我會到烏家偏遠的牧場,過些田園的隱居生活,閑來打獵捕魚便感滿足了。”

滕翼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淡淡道:“假設你能做得到,我陪你去打獵。”

這時荊俊旋風般沖了進來,神采飛揚道:“來!讓小俊作引路人,領兩位大哥見識鹹陽的繁華盛景。”

滕翼皺眉道:“這些日子來你和甚麽人胡混在一起?”

荊俊在兩人對面席地坐下,興奮地道:“當然是相國府的人,在這裏真刺激,每天都打架傷人,前天相國府的劍士便在鹹陽最大的官妓樓中伏,死了三人,傷了七人,算那些偷襲的賊子走運,我剛去了渭南的太廟偷看寡婦清拜祭先王,否則怎會傷亡了這麽多人?”

項少龍和滕翼對望一眼,都暗叫不好,這小子年輕好鬥,說不定會惹出禍事來。

滕翼皺眉道:“秦人不是最重法紀嗎?為何竟會隨便打鬥?”

荊俊得意地道:“現在鹹陽亂成一片,誰管得了誰,尤其牽涉到左右相國府的人,更是沒有人敢理。”

項少龍肅容道:“這幾天你最好不要惹事生非,我們看清楚形勢後,會立即回趙對付趙穆,明白了嗎?”

荊俊大喜並敬禮道:“小俊曉得了,真好!我可以把趙致弄回來。”

滕翼沈聲喝道:“你愈來愈放肆了!”

荊俊最怕滕翼,嚇得俯伏地上,不敢作聲。

滕翼向項少龍嘆道:“少龍!這小子年紀太輕,不知輕重,我會管教他的了,少龍勿放在心上。”

項少龍笑道:“我怎麽會怪他?”

荊俊抗聲道:“小俊最尊敬兩位大哥!”

滕翼喝道:“閉嘴!”向項少龍打個眼色,表示想獨自訓斥荊俊。

項少龍會意,自行返回隱龍居去,尚未踏進門檻,天井處傳來眾女陣陣的歡叫喝采聲,趕去一看,原來妻婢們全換上輕便短襦,正在拋球為樂,婷芳氏則坐在一旁含笑觀看。

春盈和夏盈擁了上來,把他拉入場去。

這一天就在充滿歡樂的氣氛中度過,黃昏時,烏應元使人來請他,同往皇宮赴宴。

想到即可見到呂不韋這叱風雲,影響了整個戰國歷史的人物,項少龍亦不由有點緊張起來。

他怎想得到只不過在“黑豹酒吧”打一場閑架,竟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呢!

◇◇◇◇◇

馬車緩緩開進宏偉的大門,由圓巷形的門洞,進入主大殿前的廣場。

大門兩旁設有兵館,駐屯了兩營軍隊,由司馬尉指揮,循例問過後,使十二騎前後護著項烏兩人的馬車,往內宮馳去。

像趙宮般,鹹陽宮雖大了幾倍,仍是“前朝後寢”的布局,外朝是秦王辦理政務、舉行朝會的地方,內廷則是秦王和諸子妃嬪的寢室。

前廷的三座主殿巍峨壯麗,設於前後宮門相對的中軸線,兩邊為相國堂和各類官署;後廷以秦王與王後的後三宮為主,左右兩方為東六宮和西六宮,乃太後、太妃、妃嬪和眾王子的宮室。

項少龍沿途觀覽、只見殿堂、樓閣、園林裏的亭、臺、廊廓等等,無不法度嚴緊,氣象肅穆,非是趙宮所能比擬。

內廷建築形式比外廷更多樣化,布局緊湊,各組建築自成庭院,四周有院墻圍繞,不同區間又有高大宮墻相隔,若沒有人引路,迷途是毫不稀奇的事。

想到小盤有一天會成為這裏的主人,而此事正是由自己一手促成,項少龍不由生出顧盼自豪的成就感。

莊襄王設宴的地方是後廷的“養生殿”,也是後宮內最宏偉的木構建築,是座三層樓式的高臺建築,高臺上是兩層樓閣式的殿堂,殿堂兩旁及其下部土臺的東西兩側,分布著十間大小不等的宮室,有臥室、休息室、沐浴室、盥洗室等,各室間以回廊、坡道相連。墻上有彩繒壁畫,回廊的踏步鋪上龍鳳紋或幾何紋心磚,殿堂和長階則鋪方磚,氣派宏偉,富麗堂皇。

馬車停在大殿堂階下的廣場裏,呂不韋特別遣管家圖先在那裏恭候他們,見面時自有一番高興和客套。

步上長階時,圖先低聲道:“今晚除呂相爺外,還有楊泉君,此人自恃當年曾為大王出力,專橫驕傲,大王和呂相都讓他三分,兩位小心應付了。”

烏應元見他對他們丈婿如此推心置腹,顯是把他們視作自己人,心中歡喜,不斷應諾。

項少龍想起終有一天要與呂不韋反臉決裂,卻是心中感嘆。

這或者就是預知命運的痛苦,禁不住意興蕭索,更增避世退隱之心。

才跨入殿門,一聲長笑撲耳而至,只見一個無論體形和手足均比人粗大的豪漢,身穿華服,虎步龍游般往他們迎來,頭戴絲織高冠,上插鳥羽簪纓,行來時鳥羽前後搖動,更增其威勢。

此人年約四十,生得方臉大耳,貌相威奇,只嫌一對眼細長了點,但眸子精光閃閃,予人深沈厲害的感覺。

烏應元慌忙拉著項少龍行跪叩之禮,高呼呂相。

尚未拜下,呂不韋已搶上前來扶著兩人,灼灼眸光落到項少龍身上,訝然道:“難怪姬王後和肖先生均對項少龍讚不絕口,我呂不韋足遍天下,還是第一次見到少龍這般人才。”有如洪鐘的聲音,在殿堂的空間震蕩回響著。

項少龍見他只比自己矮了少許,氣勢迫人而來,心中暗讚,忙謙讓道:“相爺誇獎了!”

偷眼一看,只見除在上首設了三席外,大殿左右各有兩席,每席旁立著兩名宮女,舒了一口氣,不用應付那麽多人,自然輕松了點。

呂不韋毫無相爺架子,左右手分別挽著兩人,往設於上首之右那席走去,低聲在項少龍耳旁道:“本相正苦於有兵無將,少龍來了就好,我何愁大事不成。”又哈哈笑了起來。

那邊的烏應元喜道:“全賴相爺提攜了。”

項少龍卻是心中叫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呂不韋這麽看重自己,他還怎能脫身去享受憧憬著的田園生活?

這時三人來到席前,呂不韋先揮手命宮女退開,才低聲道:“本相已和大王說好,任少龍為蒙驁將軍副將。蒙將軍本是齊人,來秦後一直被本地軍將排擠,郁郁不得志,其實他兵法謀略,我大秦均無人能及,若有少龍為輔翼,立下軍功,本相定不會薄待你們。”

項少龍暗叫厲害,呂不韋這種籠絡手法,既直接又有力,怎不教人為他盡心盡力。先扮作感激的樣兒,才道:“相爺如此看重少龍,縱為相爺肝腦塗地,亦不會有半分猶豫,問題只在於少龍的大仇人趙穆仍然健在,一天不能將此惡賊碎口萬段,少龍亦很難分神到別的事情上。”

呂不韋大力抓著他的手臂,眼中厲芒一閃道:“本相亦恨不得把他剝皮拆骨,少龍即管放手施為,萬事有本相支持,拿了他首級後,記得帶回鹹陽,大王和本相亦要一睹為快!”

項少龍至此才真正領教到呂不韋的厲害,難怪他能以一個商人,成為天下最強大國家的右丞相。

而且他只由自己幾句話,便看穿自己準備潛回邯鄲行刺趙穆,可知他的腦筋是多麽靈敏迅捷。

門官唱道:“蒙驁將軍到!”

項少龍差點沖口說“一說曹操,曹操就到”,幸好記起曹操尚未出世,連忙忍住。

呂不韋欣然轉身,大笑道:“有甚麽事比見到老朋友更令人欣悅呢?”

項少龍和烏應元往正門望去,只見一位高瘦的男子,身穿錦袍,氣宇軒昂地大步走入殿內,隔遠便禮拜道:“蒙驁參見呂相!”

呂不韋以他獨特懾人的步姿,迎了上去,親熱地與蒙驁把臂而行,往烏項兩人處走來。

這蒙驁臉型修長,年紀約在四十許間,膚色黝黑,滿臉風霜,眉頭像時常都皺到一起的樣子,不過雙目藏神,使人有超卓不群的感覺。身體非常硬朗靈活,顯然因大量運動而保持在極佳狀態中。

項少龍暗忖呂不韋的眼光這麽厲害,給他看得上的蒙驁自非無能之輩。

蒙驁和烏應元早已認識,打過招呼後,精光閃閃的眼神落到項少龍臉上。

項少龍不想和他對望,連忙行下輩之禮。呂不韋為兩人引介。

蒙驁顯然不大擅長交際,繃緊的臉沒有甚麽笑容,有點生硬地道:“幸會!幸會!”

烏應元笑道:“荊俊那小子來此幾天,便與蒙將軍的令郎們結為好友,不時到荒郊打獵游樂呢!”

呂不韋欣然道:“那小子的身手真的很好,來鹹陽這麽短一段日子,便擊敗了本地三個著名劍手,他卻誰都不服,只服少龍,害得我們都心癢癢想看看少龍的絕世劍法。”

項少龍這才知道荊俊幹了這些事出來,也不知應歡喜還是憂心,看來暫時他想不站在呂不韋這一方也不行的了。

蒙驁聽到有人提起他的兒子,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道:“看看少龍甚麽時候有空,請來舍下一敘,小武和小恬都很仰慕少龍呢!”

項少龍尚未有機會答話,門官唱喏道:“左丞相楊泉君、大將軍王龁到!”

蒙驁的笑容立時收了起來,呂不韋則冷哼一聲,看來這新和舊、外地和本土兩個派系的鬥爭,已到了完全表面化的白熱階段。

項少龍望往大門,只見一個身穿交領華服的矮胖子和一個穿著戰袍的彪型大漢,昂首闊步而來。

秦人風氣確與趙人不同,既沒有前呼後擁的家將,亦沒有奏樂歡迎的樂隊,簡單多了,反使項少龍輕松寫意。

項少龍心中好笑,呂不韋這右丞相和楊泉君這左丞相,各帶一名將軍出席,顯然並非偶然,而是秦王蓄意讓雙方勢力均衡的安排。

不過這王龁乃秦國軍方首要人物,而蒙驁只是個不得志的將軍,顯然呂不韋仍未獲得秦國軍方的支持,這就是呂不韋致命的弱點,所以才會如此積極爭取項少龍,否則這務實的商人可能看多他一眼都不願意。

楊泉君和王龁的目光都凝註著項少龍,項少龍和烏應元連忙施禮,王龁很有風度,微笑還禮。

楊泉君神情倨傲,略一點頭,一瞇那對被肥肉包圍著的陰險細眼,冷冷一笑道:“項兵衛來了多少天呢!本君若非來此赴宴,恐怕仍不能一睹尊駕的風采!”

這幾句話分明怪責項少龍到鹹陽後,沒有謁見他這要人。

烏應元心中暗罵,臉上卻堆起笑容道:“愚婿昨天才到,疏忽之處,君上大人有大量,切勿放在心頭。”

項少龍反放下心來,這楊泉君喜怒形於色,庸俗平凡,怎會是呂不韋對手,反是這王龁厲害多了。

“當!”磐聲響起。

十八名虎背熊腰,身型彪悍的衛士手持長戈,步履整齊地由後堂進入殿內,排列兩旁。

接著殿後傳來密集步下樓梯的聲音。

項少龍心中恍然,原來莊襄王一直在上一層的殿堂裏,這時得人通知賓客到齊,才下來主持晚宴。

同時猜到先前呂不韋當是在上一層與莊襄王密議,由此可見兩人關系多麽密切。

眾人分列兩旁跪伏迎迓秦王大駕。

先是四名內侍肅容步出,後面是八位俏麗的年輕宮娥,服飾以紫色為主,襯以紅藍二色,頗有點土氣,遠及不上趙魏兩國宮女內侍的華袍繡服。

他們分成兩組,每組二男四女,肅立一側。

環佩聲響。

一位體態綽約、羅衣長褂的俏佳人,牽著發冠華衣、年約十歲的小孩盈盈走了進來。

項少龍偷眼一看,還以為是朱姬和小盤,等看清楚時,才知錯了。

此時內侍之一唱道:“秀麗夫人、成蟜王子到!”

項少龍心想,這就是楊泉君要捧的王子了,這秀麗夫人姿色不俗,應是莊襄王由邯鄲返秦後納的妃嬪,她和兒子能出席這宴會,隱有與朱姬和小盤分庭抗禮之勢,可見莊襄王對她頗為愛寵,否則早被打下冷宮。

環佩再響,項少龍立時眼前一亮。

只見朱姬身穿用金縷刺繡著花紋圖案的短襦,熠熠閃光,非常搶眼,下面是觸地裙褂,加上高髻宮裝,走起路來若迎風擺柳,更襯托出她纖腰豐臀的體態和媚在骨子裏的動人風情,立時把那秀麗夫人比了下去。

她一手攬衣,另一手拖著以黑色為主、短襦錦褲的小盤,正是“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輕盈柔美、飄逸若神。

項少龍想起曾與她擁眠被內,枕邊細語,又是另一番滋味。低下頭去,避免與她的妙目交觸。

內侍唱道:“姬王後、政太子到。”

兩對母子,分別來到宴席旁,下跪等待莊襄王的龍駕。

小盤目不斜視,一眼也不望項少龍。

項少龍心中讚許,他曾千叮萬囑地吩咐小盤,對他絕不可神態有異,否則說不定會惹起朱姬或其他有心人的懷疑。

四名內侍一齊唱道:“大王駕到!”

項少龍不敢再偷看,只能在腦海幻想著對方模樣。

一把柔和悅耳、斯文平淡的聲音在前方響起道:“眾卿平身!”

眾人齊呼道:“多謝大王!”

項少龍隨眾人立了起來,擡頭一看,剛好與莊襄王打量他的眼光直接交觸。

這曾在邯鄲作質子的秦王,年約四十,身材高瘦,頗有點仙風道骨之態。皮膚白皙如女子,臉容蒼白,卻有股罕見的文秀神采,手指纖長,予人一種有良好出身,大族世家子弟的氣質,只可惜雙目神光不足,否則更是氣概不凡。

頭頂冕旒,外黑內紅,蓋在頭頂是一塊長方形的冕板,使他更添帝王之姿。身上當然是帝皇的冕服,黑底黃紋,襯著金邊,莊嚴肅穆。

看到項少龍遠勝一般人的體形和神采,莊襄王的龍目亮了起來,唇角露出一絲溫文爾雅的笑意,柔聲道:“能成非常之事,必須非常之人,少龍你沒有令寡人失望。”

項少龍想不到莊襄王直呼他的名字,語氣又如此親切,連忙拜謝。

莊襄王目光落到烏應元身上,溫和地道:“得婿如此,烏先生還有何求,烏家異日定能因少龍光大門楣,可以預期。”

烏應元大喜謝恩。

楊泉君和王龁交換了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中不滿。

莊襄王目光掃過眾人,淡淡道:“眾卿請入席!”

磐聲再響。另十八名衛士由內步出,先前的衛士九人一組,到了客席後持戈守立。

眾人紛紛來到席旁立定,待莊襄王坐下,侍衛卓立其後,秀麗夫人和朱姬兩對母子亦席地坐下時,才敢入席坐下。

右邊兩席,上首處坐的是呂不韋和項少龍,接著是蒙驁和烏應元;另一邊則由楊泉君和王龁各據一席,涇渭分明。

項少龍故意不看朱姬和小盤,以免莊襄王或其他人發覺他和她“母子”二人的特別關系,這叫寧教人知,莫教人見。

宮女穿花蝴蝶般穿插席間,為各人添酒和奉上美點。莊襄王道:“姬後和政王兒均安返鹹陽,寡人再無憾事,讓我們喝一杯!”

眾人舉酒祝賀,不過秀麗夫人、楊泉君和王龁等的臉色當然不太自在了。

莊襄王的眼光落到朱姬和小盤處,眼神更溫柔了,以他那充滿感情的好聽聲音道:“政王兒,少龍有大恩於你,還不敬項先生一杯!”

項少龍亦不由為他的風采傾倒,深感成功非靠僥幸。莊襄王能於落魄時被呂不韋看中是“奇貨可居”,後來又打動了最被當時昭襄王寵愛的華陽夫人,納其為子,最後突圍而出,成為王位繼承者,自有其攝人的特色和豐采。否則縱使呂不韋再多花點錢貨,亦只是枉費工夫。

小盤聞言起立,來到項少龍席前。到此刻兩人才有機會眼神交接。小盤一對眼睛立時紅了起來,射出深刻之極的感情,幸好一閃即沒。

當下自有侍女捧來酒壺酒杯。

項少龍長身而起,恭敬地俯身,舉手過頭,接過小盤遞來的美酒,一飲而盡。

小盤的身體更粗壯了,神色冷靜,當項少龍想到他日後統一天下的雄姿,不由心中一顫。

兩人分別回到席位裏。項少龍忍不住再望了小盤一眼,發覺朱姬正含笑看著他,秀眸盡是溫柔之色,嚇得忙垂下目光。

莊襄王逐一和眾人閑聊了兩句後,眼光再落到項少龍身上,從容自若道:“若要攻陷邯鄲,滅掉趙國,把趙穆生擒回來,少龍認為須多少軍馬?”

朱姬和小盤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楊泉君和王龁亦露出註意的神色,看他有甚麽話說。呂不韋哈哈一笑道:“少龍放膽直言,舒陳己見!”

項少龍微微一笑道:“以現在的形勢論,攻陷邯鄲二十萬人即可,但要滅趙,就算舉大秦全國之力,仍未可辦到。”

眾人齊感愕然。

楊泉君冷笑道:“項兵衛對兵家爭戰之事,時日仍短,故才有此無知之言,王大將軍可否向兵衛解說一二,以免他見解錯誤仍不自覺。”

他始終堅持稱他作兵衛,正是要提醒別人,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將,亦表明仍視他為外人。

莊襄王和呂不韋先是對項少龍之言露出不愉之色,旋又深思起來。朱姬則是嘴角含春,對項少龍滿懷信心。烏應元則向項少龍猛打眼色,希望他慎言。

蒙驁雙目則亮了起來,顯是體會到項少龍說話中的含意。項少龍從容不迫地看著王龁,虎目精芒閃閃。

王龁給他看得有點心寒,謹慎起來,道:“本將卻想請項先生先解釋一下為何有此立論。”

此話一出,莊襄王、呂不韋、烏應元和楊泉君這四個不通軍事的人,立知項少龍非是胡謅一通,否則王龁不會如此有所保留。

項少龍淡然一笑道:“長平一役後,趙國確是遭到致命之傷,不但影響軍心士氣,亦深入打擊了王公大臣對國家的信心,不過正是由於這種心態,亦形成上下拼死抗敵之心,燕人的大敗正是明證。臣下提出能以二十萬人攻陷邯鄲,是趁我們烏家剛撤離趙國,牧場所有牲畜均被毒斃,使趙人在這方面的補給難繼,兼之士氣大損,才有此把握。但這一戰必須以快打快,趁李牧和廉頗分別被匈奴和燕人纏著,無暇分身,故城破則退,不宜久留。”

再沈聲道:“若只為破城,十萬人便可做到,但若要速戰速決,全師而退,非二十萬人不可。”

王龁呆了半晌,嘆道:“項先生這話亦不無道理。”

項少龍禁不住對他好感大增,由於對方不會睜著眼說謊話。蒙驁沈聲道:“末將完全同意少龍之言。”

楊泉君氣得臉色陣紅陣白,與秀麗夫人交換了個眼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姬一陣嬌笑,媚眼一送,向莊襄王道:“大王啊!人家沒推薦錯人吧!大將軍和蒙將軍似還是首次對同一件事點頭同意呢!”

這麽一說,王龁和蒙驁都尷尬起來。小盤望著項少龍,湧起崇慕和依戀的情緒。

莊襄王先望了呂不韋一眼,油然道:“少龍的舉我全國之力,亦未能滅趙,又怎樣解釋呢?”

最緊張的是烏應元,假設項少龍在此項上不能說服秦王,那剛占得的一點優勢,便會盡付東流了。

項少龍陳辭道:“戰爭之要,雖說以國力為本,軍力為器,但外交和情報卻是同樣重要,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楊泉君插入道:“這兩方面的事,我大秦從沒有疏忽過,先王以張儀為相,便是從外交入手,粉碎六國合縱之策,至於情報方面,我們不時有探子到各國偵察,從沒松懈下來。”

項少龍愈來愈看不起這秦朝元老,不客氣地問道:“請問君上,假設我們傾全力揮軍攻趙,各國會有何反應呢?”

楊泉君登時語塞,因為若沒有確實情報的支持,如何可答這假設性的問題。

呂不韋在幾下拍了拍項少龍的大腿,表示很高興他挫了楊泉君的鋒頭。

王龁終是和楊泉君共乘一船,出言道:“此事確不可輕舉妄動,齊楚兩國暫且不說,但三晉唇亡齒寒,必會齊起反抗,三國任何一國之力仍未足抗我大秦百萬之師,但聯合起來,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此說,雖似為楊泉君緩頰,卻也等若肯定了項少龍的說法。

項少龍不讓眾人有喘息之機,侃侃而言道:“趙國若受攻擊,各國絕不會坐視,縱使開始時抱著坐山觀虎鬥的撿便宜心理,但只要趙人閉關穩守,再派人截斷我軍的補給路線,其他各國遲早必派軍應援,那時我們四面受敵,情勢殊不樂觀。”

莊襄王拍案道:“好一句‘坐山觀虎鬥’,這麽精采的語句,寡人還是初次聽到。”

項少龍暗忖難道這句話仍未在這時代被引用?謝過莊襄王讚賞後續道:“況且魏國信陵君仍在,足可影響各國,再來另一次合縱,我們便危險了。”

眾人均默然無語,八年前魏國信陵君聯同各國軍隊,在邯鄲城下大破秦軍,各人自是記憶猶新,仍有餘悸。

莊襄王嘆道:“如此說來,難道任由趙穆這奸賊逍遙自在嗎?”

只憑這一句話,便知莊襄王沒有統一天下的大志,否則這句話應是“如何才可蕩平六國呢?”

項少龍肅容道:“若只是要把趙穆擒來,大王則不必費一兵半卒,只交由臣下去辦好了。”

眾人同時愕然。

莊襄王精神一振道:“可有虛言?”

項少龍道:“絕無半字虛語,臣下只須要半年的時間去搜集情報,便可起行,把趙穆生蹦活跳帶到大王禦座之前,任憑處置,不過此事最緊要保密,否則臣下恐難活著回來。”

莊襄王拍案道:“誰敢口出此事,立殺無赦!”

同一時間呂不韋在項少龍耳旁嘆道:“這事怎可說出來?”

項少龍知他擔心自己會被楊泉君陷害,探手幾下,在他大腿上寫了個“假”字,呂不韋登時會意,讚許地看了他一眼。

楊泉君垂下頭去,免給人看破他的喜色。

朱姬嬌笑起來,向莊襄王撒嬌道:“生蹦活跳的趙穆,少龍用語真是有趣,剛才人家的提議,大王還要猶豫嗎?”

眾人一聽,立知另有文章。

果然莊襄王哈哈一笑道:“與少龍一席話,令寡人痛快極矣,若能把趙穆生擒回來,以洩寡人心頭之恨,定然重重有賞。由今天起,少龍就是寡人客卿兼太子太傅,專責教導政兒劍術兵法。”

呂不韋大喜,忙向項少龍舉杯祝賀。

要知太子乃王位繼承人,若能成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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