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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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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過那位名叫車前的天兵身邊, 扶著白玉欄桿登上臺階,穿過淺淺的塔門洞, 來到了一間空曠的學堂裏。

那屋裏四面都堆放著及人高的書本卷策,中間則安著四張書桌。一股淡淡的書香撲面而來, 屋內窗明幾凈,一塵不染。雖看得出叫人精心打理過,卻又故意保留了所有陳舊的印記,翻到一半的書本、藏在桌底的算盤、墨水幹涸的硯臺,仿佛一段歲月凝固在這裏。

那人已脫下了剛才典禮上華而不實的朝服,換了一身青藍色的寬袖長袍。他跪坐在左側排頭第一張書桌前,執著筆, 不知是在寫還是在畫。

我腦子一片空白,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個什麽情況,直到天帝回過頭來望我一眼, 微笑著說:“先坐吧,稍等我片刻。”我才驚覺——我這是、我這是得了天帝的單獨召見!!

心臟怦怦狂跳, 我緊緊咬住了牙關, 生怕一張嘴就會有開心的蝴蝶從我口中撲出。

他叫我“先坐吧”, 我看了看眼前三張空桌,既怕靠得太近,又怕離得太遠, 看了一圈,最後在墻角發現了一個蒲團,便連忙過去撿起來, 撲了撲灰,在左側的書堆邊選了個位置,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

很好!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低垂的側臉。

只見天帝正一手翻閱著一本書卷,一手在冊子上記錄著什麽。他手上握著一只極細的羊脂玉筆,筆尖有一點朱紅,偶爾圈畫,偶爾勾勒。

我捧住心口,突然發現胸腔裏有一絲隱痛,仿佛那玉筆的每次起落,都是將朱砂點在了我的心頭。

我好像被蜜蜂蟄了,針紮一般酥酥麻麻地刺痛,卻又在我想逃之前,在我的傷口上塗了一層蜜。

我這是,怎麽了?

正當我為這身不由己的悸動感到心慌時,天帝已寫完了最後一筆。他舒了口氣,將筆放下,又低頭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才將書本和冊子都合上。然後他轉過頭來,原本含笑的嘴角在看到我的一瞬間一滯。

“你……那個位置……”

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但並未把話說完,瞳孔微微顫動,眼中忽明忽暗,分明是有隱忍與克制,卻在眼睛一閉一睜後,換上了一臉了然。

他似乎每次見到我,都會產生動搖。這次也是,上次也是……

但我卻讀不太懂他此刻的情緒,只傻傻問:“位置……怎麽了?”

鵬九的表情已經恢覆了平靜,他依然是那個毫無破綻、完美無缺的天帝。他微微側過身來,笑著問我:“你怎麽一個人在這瓊林裏?你的師父和師兄弟們呢?”

“哦哦、師父回匯仙殿了。師兄弟們……都、都去找自己的朋友玩兒去了。”我聳聳肩,“所以我就一個人來這園林裏賞玩一番。”

“哦?知吾在天宮沒有別的朋友嗎?”他依舊笑得和善。

我卻突然一楞,答非所問道:“君上,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呀?”

他輕輕笑出了聲,轉過身來正對我而坐,“自然記得啊,‘知吾莫若君’,對嗎?”

“騰”的一下子,我的臉燒得通紅,不由低下頭,回避著他的目光,聲若蚊蠅地道:“在天宮……有朋友……所以,正要去找……”

“知吾……”他的聲音少了分笑意,帶著點不著痕跡的嘆息,他問:“你在方諸山過得好嗎?”

“嗯?”我疑惑地擡起頭,見他正真摯地看著我,“我在方諸山、很好啊?師父很愛護我們,師兄弟之間相處也很融洽。君上,你為何這樣問?”

“融洽便好……”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轉過身去,開始整理著書桌上的筆墨紙硯,邊理著紙筆邊問道:“對了,你是不是有個同門,名叫善頌,是個千年玉蟾?”

“善頌?有啊,她與我一起長大,現在還是我師姐。”我摸不著頭腦,“君上你認識善頌嗎?怎會突然問起她?”

“哦、沒有。”鵬九在桌上齊了齊摞起的書冊,轉頭笑著對我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跟在紡緋身邊長大、與她極親近之人,便也想多多了解些你們。這些年,多謝你們一直陪在紡緋身邊。”

原來如此,我忍不住咕咕噥噥:“哦……我還以為除了太陰星君,連天帝陛下也要對善頌另眼相看呢……”

“你說什麽?”他並沒有聽清我在嘀咕什麽。

“沒事沒事!嘿,是我和善頌要謝謝婆婆一直對我們不離不棄才對!若是沒有她,我們現在指不定還飄零在外,孤苦伶仃呢!”

“你們一起長大,感情一定很深吧?”他突然問。

“我和善頌嗎?當然啊,我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呀!”

鵬九沒有說話,他終於整理好了桌上的東西,捧著一堆紙筆站起了身。我也連忙從蒲團上一躍而起。

“知吾……”他沒有回頭,似是說了句什麽話,卻讓我沒有聽清。

“君上,你說什麽?”

他呆立在原地許久,不知是在考慮什麽,終於,他捧著東西轉過身來,看向我,問道:“你願不願意來天宮?”

“——什麽???”我傻在原地,什麽叫願不願意來天宮?來天宮做什麽?

他大概以為我還是沒聽清,便越過書桌,上前幾步,走得離我只有一臂之遙,重新問道:“你想不想到天宮來?”

我陷在他投下來的陰影裏,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胸腔裏的刺痛感翻倍,腦子也有些暈暈的。

我脫口而出:“你想要我去天宮嗎?”

他一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喉頭有些梗阻,雖有遲疑,卻還是點了點頭,他說:“嗯……”

我耳朵裏嗡嗡作響,已有些聽不清我自己的聲音。我好像在問:“你想我去天宮做什麽?”

鵬九的肩膀微微抖動,他又向我跨近一步,我清楚地聞到他身上清幽的檀香味,他用喑啞的嗓音說:“你就去天宮陪陪我吧……”

“那於我有什麽好處?”

“啪嗒”,他手上的東西滑落在地。

我的視線有些模糊,好像是眼眶裏裝滿的眼淚,讓我必須得屏住呼吸,才能防止它傾瀉而出。

鵬九好像說了句什麽話,他好像在叫我的名字,但聽起來又不像“知吾”的發音。我像一尊木頭一樣一聲不吭,他忽然伸出手,想把我圈進懷裏。我卻猛地清醒,驚慌失措地往後一退,絆著蒲團,跌坐在地。

他沒料到我如此的反應,下意識地想上來扶我。我卻一頭跪在地上,額頭用力在地上一磕,“——君上!君上!小仙、小仙失態!”

我頭埋在地上,身子微微發抖,心裏卻似乎快要炸開。我這是、在做什麽!?我剛剛、在做什麽!?

我看不見天帝此刻的表情,他也沒有繼續上來扶我。他似乎呆楞了許久,才終於聽見他緩步退後的聲音。他在撿撒落滿地的書本,然後他說:“是本座失態。你起來吧。”

我緩緩擡頭,見他背對著我,拾著地上的書冊,一本一本放進臂彎裏。硯臺打翻了,漏得滿地是墨。

“君上!”我有些慌張,摸遍全身,找出一方小小的帕子,想幫著清理地上的墨漬。還沒碰到,天帝轉身將我的手臂一擡,“無妨。一會兒本座叫人清掃。”說著他拉著我站起身來。

我有些恍惚地看向他,他卻明顯回避著我的目光向門口走去,喚道:“幼椿。”

一個白衣仙侍應聲而入,本是笑嘻嘻,卻一眼看到了一地狼狽,驚呼出聲:“君上這是……?”他有些沒大沒小地瞪主君一眼,直接上前撿起臟兮兮的硯臺,“怎又鬧上了脾氣?”然後探究地打量著我。我有些無所適從,絞著帕子退到了墻邊。

被自己的侍從“指責”,天帝倒並不惱怒,反而笑了笑,“你好生收拾便是。”

“呀!這蒲團也臟了!”幼椿提起地上那個被墨水糟汙了的蒲團,神情居然又些緊張,像是拿著什麽頂重要的東西,他向天帝問道:“怎麽辦君上?要不要我拿回去拆下來洗洗?”

天帝看著那蒲團,表情有些覆雜,他點點頭,道:“你看著辦就好。”

“君上,這位是……?”他終於開口問起了我。

我一驚,正要自報家門,就聽見天帝答道:“她是紡緋的親眷,方諸山過來的貴客。”

“喲、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見過天女娘娘。”他有些驚喜,提著蒲團就朝我一拜。我十分窘迫,連忙朝他還禮:“不敢不敢……”

氣氛正有些尷尬,突然門外傳來一聲呼喊:“君上!出事了!”

只見那正是剛才阻攔我的天兵車前,他疾步跑來,顧不上禮儀,直接對天帝低聲耳語。

不知是什麽大事,天帝的面色登時鐵青,“當真!?”

車前點點頭,“至能真人已經趕去了,但怕憑他一人之力無法挽回,所以特派人來請君上出面!”

師父?聽到師父的名號我十分意外,著急地問:“師父出什麽事了嗎?”

天帝看向我,表情有些古怪,但還是用盡可能冷靜地語氣對我說道:“沒事,只是天庭的公務。我得趕過去處理,知吾你便自行去蟠桃宴游玩吧!”說完便立刻騰雲隨車前離去了。

我追到門邊,只見一行人聲勢匆忙,已經飛出老遠,引得瓊林底下的游人們紛紛駐足仰望。

究竟是什麽事,憑師父一人之力都無法挽回?還必須請天帝出面?我心慌意亂,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和我一樣被留在學堂裏的仙侍幼椿卻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倒是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自顧自地擦拭著地上的墨漬。等他收拾幹凈,便捧起蒲團和硯臺,大概是準備拿回去清洗。

他走到我身邊,見我面色煞白,呆若木雞,便問道:“天女娘娘,你沒事吧?”

我回過神,連忙搖搖頭,“沒……沒事……天帝他們,不會遇到了什麽麻煩吧?”

“誒誒、沒事的,”幼椿毫不在意地搖搖頭,“這裏是天宮,能出什麽大事?而且若是真有頂天的麻煩,君上才不會像剛才那樣有閑心安撫你的情緒呢,天女娘娘你就放心吧!”

是嗎……我依然寬不了心,還是呆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只是天邊早已經沒了他們的蹤跡。

“天女娘娘?”幼椿在一旁關註著我的表情。

我有些臉紅,忙道:“仙官,您可別叫我什麽娘娘,折煞我了……我叫知吾,是方諸山至能真人門下的五弟子。”

“哦哦、原來是知吾仙子,”他呵呵一笑,又朝我行了個禮,“那你也別叫我什麽仙官,和君上一樣叫我幼椿就行了!”

雖然現下實在沒有寒暄的熱情,但見他這般友善,我也實在不好敷衍他,便也向他一鞠,“幼椿仙官。”

“那知吾仙子,你現在就隨我回萬程宮嗎?”

“萬程宮?那是什麽地方?”

幼椿誇張地抽了口氣,“什麽?你不知道萬程宮嗎?難道你沒聽過‘大鵬一日程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嗎?”

額……

幼椿繼續解釋:“這萬程宮自然是天帝陛下的寢宮,取的便是君上的名諱裏,‘鵬程九萬裏’的寓意。”

哦哦原來如此……嗯?等等、“我為何要跟你回萬程宮?”

“啊?”幼椿眨眨眼,“君上不是邀你來九重天嗎?”

“是有這事……”我低下頭,心情覆雜,“但,君上只是問我想不想來天宮,也沒說是他的寢宮……——等等!你剛才全聽見啦???”

“誒~誒,君上請你來天宮,自然是問你要不要去萬程宮啦,怎麽會有別的地方?”他聳聳肩,“如何,那我現在就領你過去吧?”

我的腦子像燒著開水的茶壺,頭頂上冒煙,耳朵裏冒氣,滋滋啦啦,叫我頭昏眼花、天旋地轉。什麽???寰晟天帝的、寢宮???

“走嗎知吾仙子?”幼椿已經抱著蒲團下了臺階,轉過身來等我決定。

我掐了掐大腿,深吸一口氣,對幼椿說道:“讓我再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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