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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樹傾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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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蒙,雨還在下,忽聞轟隆一陣天塌似的雷響。

沈吟於聲中驚覺坐起:“什麽!怎麽了!”

居同野不是沒聽見,他的腦袋比天上的雨雲還重,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

沈吟耳朵動了動,聽墻外的風雨之聲,種種經驗告訴他剛才可能不是普通的震雷聲,眼見居同野這時候還不慌不忙的繼續睡,便踹了他一腳。沈吟年輕時認定萬卷書不如萬裏路,一度出門游歷,滇南漠北都有見識,是以見多識廣,聽出些端倪。

“唉!”居同野剛才便醒了一半,因覺無礙便任由自己睡去,當下只覺得小腿疼的慌,沒想到沈吟細胳膊腿兒踹人倒是有幾分力道。

沈吟慌張穿鞋,擡頭找外袍:“我衣服呢?”

居同野這才想起來,昨晚洗了晾在院裏,半夜濕醒也記不得要收,這才一拍腦袋:“糟了!還在院裏,你先穿我的,仔細凍著。”

沈吟被兩人伺候得要四肢不勤,瞧著外袍掛著院裏的繩上飄飄搖搖,也不怪他:“剛才那聲聽見沒有!”

居同野理解不了沈吟的慌張,還以為小瘋子被炸發瘋了,那聲音昨夜還柔情似水,今早便裏裏外外換了個人,一時還未反應過來,“炸雷了而已,有什麽可慌的。”

沈吟嘲道:“炸雷?你覺得是炸雷?你這個捕快怎麽當的!”

居同野沒想到這人還有風馳電掣的一面,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見他裸著上身就要朝外沖,屋外瓢潑大雨打在身上想必也疼得厲害。居同野嘆了口無奈的氣,抄起外袍追上去強行裹在他身上,起床氣隨著這一拉一扯一裹而消失殆盡:“你要看我陪你去,一個人出去你認得回來的路?”

沈吟一身激勁悠悠轉了個圈,圓圓滿滿回到自己身上,先前那股戾氣也不知逃到哪去,倒是冷靜地問道:“鬥笠蓑衣——”

居同野沒待他說完,便訕訕截斷他的話:“都沒。”

窮鬼!沈吟想著他對自己倒是舍得荷包裏的銀子,一日三餐點心瓜果未曾短過,便沒說出口,埋頭縮脖朝外沖。

居同野沒有多想,隨他沖進雨裏。雨滴大如黃豆,打在身上果然是捶打的似疼,雨幕裏前方那人身影很是清晰。

小瘋子是懷疑大雨引來泥石,認定之前那聲不是簡簡單單的驚雷。居同野想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小瘋子初來乍到不懂,他能不懂?暇州地形平穩,大河大流不經,交通不便是貧困的主要原因,除非是百年罕見的滔滔洪水,否則斷然不會出問題,何況不過是才下了一夜的傾盆雨。

“這邊!山丘在這邊。”居同野深知不叫他看個清楚,是擰不回來的,雨打得眼見都睜不開,見沈吟跑錯了路,連忙指路,“你也知道有個丘?”

沈吟低聲道:“秋十月壬子,雷劈於丘上樹,人心不定,傳惡鬼之蜚語,費時數日,教化於民,方止歇。”

居同野怔怔道:“卷宗上看來的?”

沈吟未來得及回答,就見雨幕中出現個頭戴兜裏的身影,迎面匆匆而來,似有急事。

居同野認得那人,是個鰥夫姓齊,平日裏賣柴為生,因為覺得自己只砍不買亂了買賣禍了規矩,故而之間還有些不可調和的矛盾。居同野一把抓住他,喝問:“齊老頭,你跑什麽?”

齊老頭見是居同野,不由分說便罵道:“嘎雜子披身官服就以為能上天了,你頂個卵用!你爺爺我趕著救命去,耽誤工夫等人死了第一個找你索命!”

居同野無端被駁了面子,他畢竟是個捕快,怎得這般不受尊重,氣血上湧,可當著沈吟的面總不好罵回去,一時不上不下也不知如何示好。

沈吟也不多說,拽著居同野的胳膊向前跑:“話那麽多做什麽!過去親眼瞧瞧不比你問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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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離得不遠,他二人跑出個幾十步,就見一棵大樹壓倒了房屋,兩人循著哭聲找到一對痛哭的母女,他們躲在斷墻下勉勉強強遮風避雨,當中有一男子倒地不醒。男子頭頂有個不大的傷口,像是被砸暈了。

居同野眼見那人有進氣無出氣,又想起齊老頭的一番話,頓時明白了原委。看來這一家三口正在酣睡誰承想飛來橫禍,被天降巨樹砸中,母女無礙,男主人到了黴。

暇州老少無人不識居同野,那婦女見居同野,原本將止的哭聲頓時又變成了嚎啕大哭:“同野啊,我們這是造了什麽冤什麽孽,怎的白白叫樹給砸了,當家的啊,你睜開眼看看我們母女兩個,叫我們可咋活啊。”

話音未落,身後便有人催道:“來來來讓一讓!”

原來是一對父子,擡著個簡易擔架。地上男人中等身材委實不輕,那男孩也不過十二三歲哪有力氣,居同野便同中年父親擡著擔架,把人送到隔壁,同時也慶幸著這樹只砸中一戶人家,損失不算大。

沒得住就暫住衙門裏,他和曾響可以搭手建房,只要人別有事就好。短短幾步路,居同野就考慮好了,眼睛下意識就去瞟沈吟,像是怕他趁機跑了,一刻不見就心慌的厲害。

隔壁是一家五口,夫妻二人並一雙兒女,還有位瞎眼婆子。老婆子佝僂著腰,拄著拐杖篤篤篤把拐杖點得震雲穿石,安慰不似安慰,尖銳刺耳:“莫哭莫哭,娃兒,這都是命,命數!老婆子早就跟你說過你家當家命裏薄缺棵大樹靠山,小丫頭片子撐不住的,得趁早要個男娃兒,你偏偏不聽。你再瞧瞧俺家,瞧瞧別人家?怎麽偏偏不砸俺家別人家怎的就砸你家!”

婦女愈哭愈兇,漸漸掩了雨聲,眼見女兒癡癡呆呆,人家和諧美滿家中完好,恨不得把一切怨氣都發洩在女兒身上,拿她抵她父親之命,猛地推開她,嚴厲責難道:“莫碰你爹!”

居同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忙不疊扶住小姑娘,順手扯了床單給她裹,喝道:“拿女兒發洩做什麽!她又不懂事。”

婦女又氣又悔,她家男人能活死了女兒也甘願,萬一男人死了帶著個賠錢貨怎好改嫁。可賠錢貨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活生生的肉,婦女哽咽一聲,所幸趴在男人身上一個勁兒哭,像是要把女兒哭沒了,男人哭回來。

居同野見多不怪,看著小姑娘蒼白的臉蛋,嘆了口氣。

婆婆一把拽住小姑娘,像個食人厲鬼,皺如老樹的皮膚褶子猶如無數張嘴:“你出去,有你沒你爹,有你爹沒你!”

當家男人還想攔一把,苦於母親把他含辛茹苦撫養成人,畢竟家長裏短,家不是他的家,裏也沒多少親近,終於不便說什麽。

倒是那她妻子好些,叮囑居同野放心她來看著,居同野這才松手讓她把姑娘帶走。

婆婆得意地笑了笑,只是那樣子就太猙獰了些,又覺得此刻笑的不好,便同婦女一起哭號起來。乍一聽,還以為當真死了人。

居同野無地自容,他這捕頭比蒼蠅還不招人看,比老鼠還不招人待見。屎尿尚能化肥潤地,他覺得自己連屎尿都不如。他想知道沈吟怎麽看他,是同情還是譏嘲,不過這兩種他都不想見。

沈吟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居同野以為他沒見過這種場面被是被嚇懵了。可先前一聲著實像打雷,他竟然聽出來不是,便去輕推了他一把。

沈吟反應過來,頂著一腦門茫然悄聲問:“你瞧是不是有點不對?這雨雖大,那樹更粗。砸的也不嚴重,怎就昏了。”

居同野瞧瞧床上的人,又瞧瞧沈吟,奇怪道:“怎麽,你以為是謀殺不成。”

沈吟嘖了一聲,有了怨怪的意思:“你想什麽呢!”說罷也不理他,徑直搬了張凳子坐一半,拍了拍另一邊,示意居同野也坐。

居同野搞不懂小瘋子的心思,本想拉著人走,見他不願走自己也只得坐下舍命陪君子——其實是怕拉拉扯扯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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暇州只這一位大夫,還是外地人,比起頭疼腦熱,更擅治跌打損傷。居同野但凡有個毛病便蒙頭酣睡至活蹦亂跳再起,從未不看病喝藥。不是居同野不信他,是諱疾忌醫的毛病甚重,加之大夫又是時而治不好時而治得好,沒個準,治病跟碰運氣似的,更不待見他。大夫也是個勢利眼,初來暇州拜山頭,那時衙門裏也是如此沒有知縣上任,只有兩個小捕快。他瞧著居同野十分不入流一點不上道,不出意外杠上了。

大夫一瞧這人就治不好,面上還是一番裝模作樣望聞問切,搖頭嘆氣:“準備後事吧。”

婦女似是不信:“我男人不過是被砸了一下,也不甚流血,怎就不行了呢!”

瞎婆婆篤篤篤點著拐杖:“還不是因為你不生男娃!你瞧我兒子不還活得好好的嘛!”

居同野這人,大夫一見他就仿佛口吞活蒼蠅,又見他身邊坐了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口中蒼蠅登時吐了出來。他太有眼力見了,這年輕人絕非凡夫俗子,便做了個揖,又點點太陽穴對諸人道:“血都流到這裏去了,若是能流出來就好了!”

沈吟見沒人待見居同野,居同野在他眼裏更是可憐,需溫暖一番。這幾日相處之後,他滿心滿肺都是他的悉心呵護,想著這麽好的人,幸虧沒人待見,正好叫他趁機而入。沈吟跳下來:“這就是了,這放血嘛,我會。我這法子救過的人,十中有八九能活。”

暇州人見少識淺,包括居同野,也就這個外地來的大夫會看人識面,在跌打損傷方面他不能算是庸醫,之所以落魄到暇州行醫,確實是因為醫術不高明。他見沈吟雖然渾身濕透落魄異常,但氣宇不凡還有股錚錚的書卷氣,絕非凡夫俗子,身居高位未可知,趕緊又作揖,語氣客道:“敢問——”

居同野知道沈吟又要亂說,想攔已攔不住。

“不才,正是本縣剛上任知縣,鄙姓沈。”沈沈吟好整以暇,一撣衣袂如水波滾動,舉止優雅端。如戲臺上著官服的當紅伶人,沒人懷疑他的身份,只因所有人都正在戲臺上披紅掛綠唱念做打,“這招是我在軍營裏學來的。軍裏墜馬的被馬踢中腦袋的甚多,先生看好了,以後再遇此癥,可用我這法子。取針來,粗點的最好,再點盞油燈。”

大夫大喜過望,拜倒在地:“大人!”馬屁緊接著拍上,“大人年紀輕輕竟有這一番見識,實在叫老朽佩服。”

從天而降的美貌縣太爺氣勢強悍,震得屋頂都要被狂風掀飛,快把人嚇傻了,婆婆趕緊拉著兒子跪下磕頭直呼青天大老爺。

居同野則是憂心忡忡,治好皆大歡喜,治不好可怎麽解釋?他得賠多少銀子才能息事寧人,這小瘋子怎的一來就喝血吃肉。不過居同野看他那認真模樣,也不是像是假的,心下忐忑面露哀容。

別人看不出來,大夫還能看不出?他瞧沈吟手法嫻熟,指腹撚著粗針在油燈上反覆又克制地燒烤,指尖不抖下針精準無誤,果然是個高手。待瘀血如細小水流徐徐流出,淤堵血流疏通,不消片刻,那男人手指動了動,終於有了反應。

大夫更是五體投地:“老朽慚愧吶。”

婦人見相公有了起色,一家生計也有轉機,再一想可憐女兒無緣無故受了屈辱,都怨老毒婦!她連感恩話也忘記說了,突然摟緊女兒如把女兒重新填入腹腔重新孕育,又撲在相公身上痛哭流涕。

沈吟端著架子,眼裏瞄的卻是一旁震驚的居同野,得意的神色都打包一並飛給他,像是任何表情都只願給他獨瞧,在別人面前則是泰然處之不改顏色:“本官也只是巧了,若是別的原因,也無能為力。”

大夫又問:“想不到大人曾在軍中為官,敢問——”

沈吟不敢多提,制止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先生還是開些活血化瘀的方子,沈某是一竅不通,還得仰仗先生呢。”

人既無礙,屋內各自歡喜,居同野不知怎的,只覺得難受的慌起身走了。他走了沒人歡送,來了也無人歡迎。居同野習以為常,心裏念叨著,小瘋子越玩越大,玩笑開出去如水潑收不回來,一步錯步步錯將來如何收場?

沈吟不樂意與大夫打機鋒,眼耳口鼻都在居同野身上。

大夫是個人精,瞧出些門道,暗嘆這個居捕快平日討人厭煩也就罷了,新官上任也不通知一聲著實可恨。這位新任知縣沈大人是人中龍鳳一般的人物,定然無法忍受暇州窮苦,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調任,他得抓緊時間好好巴結。對!居同野許是打著這麽個主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可不成,他年齡也大了,這窮鄉僻壤不是久居之處,他也想跟著縣太爺飛黃騰達,少不得替自己想個辦法。

“大人淋了雨,待會老朽煮份姜湯送到衙門……”

居同野一走,沈吟的心也隨他一並走了。沈吟見他走前不知招呼自己,是有點惱的,也不惱別的,單惱他不帶上自己。沈吟擺擺手,對大夫是不留一點餘地:“不必了,你還是先照顧那人吧。”

大夫哪裏敢忤逆,連連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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