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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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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想開算學取士?”王安石也是沒料到, 天子招他前來, 竟然是商討這事。之前不是討論過嗎, 只在太學、武學開個算科就行,不必單獨設科。

趙頊面色卻十分嚴肅:“當日說起算學,朕以為只是在太學、武學裏選材即可。然而今日不同往時, 遼人都開始打火藥的主意了,若是下定決心籠絡人才,朝廷要如何應對?天下應當也有數算極佳, 但是不善經義之人。這些人也當想個法子, 盡數招入朝中,為朝廷效力才行!”

王安石頓時明白了天子的意圖。這也是朝廷慣用的手段。因為強敵在側, 這些屢試不第的士子極有可能一怒之下轉投遼國、西夏,乃至如黃巢一般引兵起事, 惹出大亂。故而自太祖時就定了國策,只要連考五六次不第的士子, 就有機會被選入“恩科”,獨開“特奏名”。這是施恩的手段,也是造成冗官的原因之一。似真宗朝鹹平三年榜, 錄取的進士不過四百多人, 特奏名卻有九百之多,也是蔚為奇觀。

只是開科不要緊,這些取來的士子任用也是麻煩。沈吟片刻,王安石還是把這問題指了出來:“如今冗官已然成害,若是增算科取士, 要如何安置?”

“唐時算科取士,官階就低,如今亦可效仿。戶部、三司,乃至州郡算賦,都可以由算士擔任。還有將作監、軍器監,也當酌情增加算士。如今工、商大興,正缺人才。”趙頊答的倒是幹脆。

一聽這話,王安石就知不妙。當初天子也曾動過這樣的心思,但是絕沒有如此幹脆。而現在,他卻下定了決心,想要拋棄“算賦”,改興“工商”了。這可就跟王安石自己的執政理念相背了。在他看來,“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最重要依靠的還就是向兼並之家下手,以控制行市,加收助役錢,乃至青苗法等手段,來獲取錢財。

然而這些,基本都沒能實施,相反天子對於商稅和百工的興趣越來越大。也是這些年奇技淫巧的東西太多,加收的奢侈稅每年都在攀高,獲利不菲。而那些水利作坊的興起,也使得百工更加興盛,同樣是賺錢的買賣。這跟他的興水利雖然有些相類,但是目的卻截然相反。如此一來,豈不是讓商人拿到了更多好處,讓兼並之家更為穩固嗎?

可是事到如今,就連王安石也沒法一力反對了。因為工商之利是立竿見影的,天子這樣的脾性,怎能輕易放棄?

又沈默了片刻,王安石才道:“冗官終究是個問題。若是算科取士,一兩年興許不顯,時間久了也會與進士爭位。”

這也不算是假話,進士們的數算未必不好,尤其是在現今太學擴招之後。這些三舍出來的太學生,將來都是要學數算的,可是算科卻未必要考經義,這樣比較下來,豈不是算士要占一些進士的官職了?

趙頊立刻道:“此事朕也想過。特奏名的官員年紀偏大,不堪重用,放在鄉裏多半會借著官身斂財。不如讓這些人下去教書,畢竟都是考過了解試的,教個蒙童應當能行吧?而算士也可如此安排,將來多建些縣學、鄉學,除了經義之外也教數算,算學經典也要逐一修訂,盡快刊發各州郡。”

他的確認真考慮過這事。冗官不好解決,那些屢試不第的士子也不好放著不管,既然如此,不如下去教書算了。當年他就考慮過蒙學的事情,只是朝廷沒錢,無法推行。現在府庫有了盈餘,又有這麽多冗官,不若多辦些官學。如此一來不但能解決冗官靡費的問題,也能多培養人才,減少蔭補、舉薦制度帶來的弊病,實在是一舉數得。

王安石聞言,眼眸都縮了縮,天子的態度怎地跟之前全不一樣了?這辦學可是要花不少錢的啊,他竟然也舍得?然而這主意差嗎?王安石也不能昧著良心反對。既能解決冗官,又能興教化,集皇權,可不是個妙策嗎?

面對這樣的好主意,王安石也只能道:“若是官家有此念,可先在京畿、河東諸地試行。”

趙頊要的就是這句話:“既然如此,就先把修訂過的《九章算術》印一些,發到京城大小學堂吧。開算科也要盡快議定,考卷如何出,官職如何安排,都要有章程才行。若是文教大興,何愁遼夏不平?”

筆也許打不過蠻夷,但是炮能啊!他需要更多的人才來造機械,造火炮,為他生財,平亂,安定天下!

這等豪情,連對遼國的畏懼都沒多少了。王安石心情實在覆雜,天子不懼強敵,堅定了變法之心,當然是好事。然而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卻在逐步後退。三司條例司已被撤銷,他是入了政事堂,但是並非首相,前面還有資歷更老的唐介、陳升之等人牽掣。現在太學也不打算推廣他的《三經正義》了,反倒要推什麽算學經典,他的話語權更是進一步折損,再也不能立自己的道統。

然而這一步步的退卻,真讓朝廷變壞了嗎?王安石卻也沒法這麽說。就如司馬光的好友,禮部侍郎範鎮,此人在新法頒行時屢上彈章,罵他獨斷跋扈,亂法害民。結果現在一提到改革官制,卻又轉變了態度,開始鼎力盛讚。

這人當真是冥頑不靈,愚昧無知嗎?若非直臣,又怎能說出“臣恐異日之憂不在四夷,而在冗兵與窮民也”這般的言語?那他對新法的反對,真的不能容忍,要當成異己驅出朝堂嗎?一味打壓,排擠這些人,任用那些會看顏色,乖乖聽話的年輕官吏,對於國家又真是件好事嗎?

站在大殿外,王安石也不免失神了起來。也許他的確是心胸狹隘,容不得人。可若是軍國大事乾綱獨斷,不肯聽一句勸,他又跟誤國的權臣有何兩樣?又如何實現胸中的抱負呢?

深深吸了口氣,王安石攥住了雙拳。現在天子被工商之利引誘,但也未嘗沒有害處。就像那秦州的荒地,雖說能得到開墾,能讓支持河湟拓邊的聲音變多。但是得到土地、馬場的,依舊是那些豪商權貴。這些人只要坐大,就勢必會貪婪吸食百姓的血。就如那些立在汴河上的水利作坊一般,產出越多,就會有越多男耕女織的小戶受其影響。

這些害處,也當有人盯著才是。就算天子不那麽信任他了,他亦有革除弊害,興國安邦之心!

振了振衣袖,王安石又挺直了脊背,大步向著政事堂而去。



韓遐考取的那科雖說是天子登基後的第一科龍飛榜,但是並沒有因循舊歷施恩,諸進士的授官也未見優渥。於是他這個自太學擢拔的,就顯出了不同。並未參加科試,但是太學考出的五人皆同進士一甲,直接給了初等職官。而他又因為數算考了第一,被留在了京中,任秘書省校書郎。

年僅弱冠,就能得到從八品的京城職位,韓遐哪能不珍惜。他為人幹練勤懇,又是個好脾氣的,跟同僚相處不差。加之喜得麟兒,更是春風滿面,見誰都帶三分笑意。

只是這笑,也有掛不住的時候。

“叔遠,聽聞太學裏賣的數算題,是你家出的?”今日一來官衙,就有同僚前來詢問。

韓遐的笑都僵了僵,咳了一聲:“其實是寶應觀印的,小弟也是照著學了,才能考出佳績。”

因為這習題冊,他在太學的同窗面前都不太能擡的起頭了。整日不知多少人邊看邊罵,說這出題的不當人子。題雖然不是他出的,但是跟他也有些關系,韓遐哪能不心虛?只是怎地同僚也問起這個了?

那同僚聞言大喜:“那太好了!不知可有孩童用的習題?”

“啊?令郎不是剛剛發蒙嗎?”韓遐有些發怔,這同僚家中的幼子才剛進學,怎麽就要習題冊了?

“叔遠不知嗎?今日朝中諸公都開始商議開算科了,將來亦會取算士。修訂過的《九章算術》也要刊印,京中學堂都開新科了。犬子駑鈍,只讀經不知能不能考出功名,數算也不能拉下。只是他那蒙學裏教數算的先生不成,我想著不如給他買些習題冊,自己補補也行啊。”那同僚說的頗為誠懇,一副要給兒子多尋一條後路的模樣。

韓遐:“……”

怎麽太學生受折磨還不夠,現在連上蒙學的孩童都要遭罪了?

然而同僚詳詢,總不好敷衍了事。韓遐幹笑道:“好說,我回去問問,看寶應觀有無出書的打算。”

秘書省裏誰不知韓家和寶應觀的關系,得了準信,那同僚立刻笑著謝過。原本以為只是這同僚盼子成才,誰料一天下來,竟然不止一人相詢,連他的上司都若有若無的問了一句。這下韓遐可坐不住了,回家之後立刻尋了甄瓊。

“阿兄,近日朝廷要開算科,京中學堂也都換了新修的《九章算術》。這算式太過新奇,不少學堂的師資跟不上,我那些同僚都托我來問問,寶應觀有沒有出蒙童習題的打算呢?”

甄瓊哪料到韓遐過來竟然是問這個,兩眼不由一亮:“官家真的要重視數算了,這可是好事啊!蒙童習題還不簡單,我回頭讓明月他們編一些,你若是代售,給你個折扣價好了!”

韓遐臉都黑了:“阿兄玩笑了,都是同僚,小弟豈能跑去賣書?只是幫人問問罷了。”

甄瓊想了想,也是,都是一家人,還代賣不代賣的,有點太見外了,於是大手一揮:“二郎放心,將來侄兒長大了,咱們也能備著全套的習題,不怕孩子學不好!”

韓遐:“……”

不了吧,他不急的……



這種能賺錢的大事,甄瓊是從來不會耽擱的。回了寶應觀就尋來了清風、明月,說起蒙書習題的事情。

“各大學堂都要教算式了?那可能賣不少書啊!”明月一聽就興奮起來了。寶應觀出的書,都是有稿酬拿的。之前的太學習題冊是教他的算學博士和沈括共同出題,稿費也是不少的。現在擴大到整個京城,想來能賺更多。而且這樣的習題冊,他自己也能編啊,只要請人審審即可。

甄瓊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官家現在重視數算,這生意大有可為啊。太學的習題要請旁人幫忙,這蒙學肯定就不用了。你好好編,將來稿費也有你的分成!”

兩人正討論的興致勃勃,一旁清風突然道:“恩師,除了習題之外,能否再出個開蒙的教輔書呢?京中學堂裏,開算科的可不多,講師更少。若是能有更簡單的書籍開蒙,能學數算的必然更多。學了數算,貧苦人家出來謀生,也更容易些。”

這是他的肺腑之言。早年清風還想不明白,為何義學裏要開算科。然而三載過去,等到那些慈幼院中的孤兒出門謀生時,其中益處才顯現了出來。那些不愛學習,從下舍出來的,雖說都有一份手藝,足能安身立命。但是比起上舍生的境遇,可是差了太多。這些上舍出來的,一小半入了道觀,成為燒火童子,或是留在義學,幫著經營作坊。剩下一大半,則無一例外被大商戶聘了去。

誰不知這韓家義學的上舍生個個能寫能算,是有真本事的,而且早早就經過了作坊歷練,又都是孤兒,沒有家事牽累。這樣的人,可不就是當心腹的好苗子嗎?因而機靈的早早就跟了掌櫃打下手,木訥的也能安排個記賬的差事。這可不只是安身立命了,說不定將來也能成為掌櫃,賬房,成為他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體面人。

而這樣的恩德,足以讓所有人感念在心。也正因此,清風每次回道觀時,都會有不少人追著他嘮叨,說要替他們轉達謝意,感謝韓大官人和淩霄子的再造之恩。然而義學,終歸只收孤兒,還有不知多少貧家子弟,一輩子也接觸不到這些。哪怕能識兩個字,也未必能學數算。《九章算術》若是沒有好的老師教,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還是太難了。

甄瓊怔了怔,倒是沒想到清風會說出這樣的話。然而看著徒弟那懇切的目光,他只想了想就點頭道:“既然你有心,就帶著你師弟一起編部書出來吧。教些數學符號,算式,口訣,四則運算,再稍微講講分數,勾股,方程,度量衡就好。這些都是實用的東西,將來多印些,賣便宜些,能買起的人也就多了。”

在大益朝,蒙書裏確實是有數算一樣,比起《九章算術》可簡單多了,而且更有條理。若是能在大宋也著一本這樣的書,受益者肯定也不少。重視數算,是他對天子諫言的,豈能不做些什麽?

沒想到恩師答應的如此幹脆,又直指關竅,要廉價售賣。清風只覺兩眼都熱了,深深的彎下了腰:“弟子替萬千貧家,謝過恩師!”

有這樣一本書,那些跟數算無緣的黔首,會不會也走上另一條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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