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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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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蘇軾深受韓愈影響, 對於佛道並不怎麽重視, 但是他幼年乃是由道士開蒙, 對於道家經典極為熟悉。而宣夜說又來自《老子》、《莊子》,只是稍加融匯,他就理出了一套頗為完整的說辭。

日月星辰皆為氣所化, 浮在真空之中。因真空無處不在,無所不包,故而天體皆為渾圓, 就如水落成珠。而真空本身無色無形, 亦無寸力,乃為混沌。日月星辰自鴻蒙初開, 被大力推動後,就按照某種軌跡, 永不停歇的運行了下去。

這理論,他也參考了沈括所言的“阻力”。不論以多大的力推動一物, 終究會有停下的一天,只因大氣無處不在,奔馬疾馳, 勁風足能刮的人臉痛, 也是這時時刻刻的阻力在作用。而換成了真空,沒有了大氣阻撓,那麽萬事萬物豈不是會亙古不變的運轉?如此,就能解釋為何日升月落從未變化,為何鬥轉星移卻仍舊周而覆始, 有跡可循。

而這一理論,又和他的養氣說緊密聯系在了一起。人之初就如真空,鴻明初開,無有善惡。因而求知的過程,也就是養氣的過程。吸納天地元氣、正氣,避除濁氣、汙穢,才能向善,才能養出真正的“浩然氣”。因而性善說和性惡說都是片面的,並非本性所在。奢談“性命”,非但不會獲得益處,反而會誤入歧途。

如此一來,他的理論就嚴絲合縫的扣在了一起。而蘇軾著文向來如江河直下,浩蕩磅礴,意態灑脫,又兼之以理入情,更讓人讀來酣暢。他這關於大氣和真空的文章一出,立刻傳遍了士林。有人擊節讚嘆,有人不以為然,亦有人憤而駁斥。

在渾天說占了主流,延綿數百載,無數經義都立於其上的情況下,爭執就是免不了的了。正巧此時保甲法的亂子已經差不多平息,於是也開始有人針對大氣壓力,乃至真空大肆批駁起來。



“真空方為混沌,無清無濁,無善無惡……”身為經學大家,《明德報》的主編,程頤自然也拿到了蘇軾文章的手抄本。然而一遍遍讀來,每一個字都仿佛戳著他的心肝,讓人胸悶。

這論調太過別出心裁,又有那桿生花妙筆,居然也氣度雄渾,汪洋恣肆,只看著就讓人心底信服。可是這論調,跟他畢生所學全不相同啊!研究經學,怎能不提“性命”,怎能不涉“宇宙”。他又是力主“天理”,對於這些說的就更多、更深。現在可好了,突然冒出的“大氣有巨力”,簡直像是一個耳光扇在臉上,哪怕衍生出的“真空說”,不過是蘇軾臆測,他也很難找到反對的立論了。

若還想秉持“理在氣先”,他就必須解釋“大氣有巨力”的道理,並說出“真空”不存在的理由。然而就算親眼所見,親手實驗,他也沒能想明白其中道理呢,哪有辦法說個明白?

“正叔,這文且先放放吧。再讀下去,你就要魔障了。”見弟弟這副模樣,程顥忍不住道。

“阿兄就認命了嗎?”程頤驟然擡頭,恨恨反問。這些日來士林裏多少人對寶應觀演法長篇大論,或讚或叱,可是他卻一個字都沒有寫,《明德報》上更是提都不提。有讀者都開始對來信問詢了,他卻依舊理不出思路。難道真要跟著張載改弦更張,談那“氣在理先”嗎?

程顥卻搖了搖頭:“自是不能認命。只是天地博大,又豈是區區幾人就能辯明的。既然大氣卻有巨力,就要放開成見,避除心障,想明白其中道理。一味想尋錯漏,反倒容易誤入歧途。”

這也是程顥跟程頤最大的不同。一個講究“心”,一個講究“理”。故而程顥能看得開,程頤卻是不能。

沈默良久,程頤低聲道:“這氣,當重新‘格’來。一個道士所言,終究距離至理太遠。況且渾天說不同於宣夜說,乃是儒家正統,哪能輕易更張?”

“你想從《白虎通》入手?”程顥立刻反應了過來。

“不錯。《白虎通》方為綱常之始,‘天人感應’乃是至理,不可篡改。淩霄子以道亂儒,可是大過。”程頤像是一點點找到了方向,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

“天人感應”之說來自董子,而《白虎通義》就是他思想的大成和延續。也是此書,確立了“天道”和“三綱五常”的關系,更解釋了宇宙奧妙。若“大氣壓力”還能勉強融入,“真空”的說法就不妙了。畢竟《白虎通義》所言,有了太初、太始、太素後,天地就已成型,陰陽分明,而這才能牽扯出其後的倫理和天地之德。但若是天穹中還有“真空”,那豈不仍舊有混沌,仍舊有初始。這些不受綱常控制的存在,又該如何解釋?

不過程頤想的也十分清楚,針對蘇軾,他很有可能辯不過。但是針對淩霄子就不同了。若不是他在寶應觀前演法,又豈會讓人生出這等忤逆的心思?因而直指那小道,比反駁士林中的眾人都要簡單,也更釜底抽薪!更妙的是,他撰文批駁那小道,對方能駁斥嗎?莫不是要在報上筆戰?一旦如此,連跟他關系匪淺的《日新報》都要受到牽連,豈不一舉兩得了?

聽到這話,程顥微微皺了皺眉:“官家可是極為看重那小道。”

“那又如何?我聽聞寶應觀一年就從內庫取了十萬貫,東京城裏有哪個宮觀廟宇能有如此重的賞賜?官家這豈不是要重蹈真宗覆轍?!”程頤愈發的正氣凜然,“如今朝局動蕩,人心浮躁,皆因那小道入京面聖而起。也唯有讓天子遠離妖佞,才能正朗朗乾坤!”

而只要扳倒了那小道,冒然相信妖言的蘇軾,以及其同黨,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哪怕他筆下生花,也要得個“浮浪”的惡名,無法重用。那“真空”的說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這話說的激昂,就連程顥這樣不願生事的,都忍不住微微動心。想了許久,他終於點了點頭:“或可一試。”

反正針對是個驟然得了聖寵的道士,就算不成,他們也不過是直言勸諫,不會對自己產生多少影響。試上一試,也無不可啊。



拿著新一期的報紙,韓邈步入了房間,笑著對甄瓊道:“瓊兒可知,《明德報》上也提及你了。”

甄瓊眼睛一亮:“說了啥?莫不是誇讚我演法時英俊瀟灑?”

這些天他還是關註了一下京城各式各樣的小報,那些吹捧演法,讚他學究天人的,甄瓊都喜滋滋存了下來。將來造化派發展壯大,也能給徒子徒孫們看看他的英姿嘛!

“那倒不是。這報上說你提出的大氣壓力與綱常不合,禍亂人心。還說寶應觀花銷太多,賞賜過重,靡費了錢糧。”韓邈慢條斯理的把內容覆述了一遍。

甄瓊:“???”

兩眼瞪的渾圓,甄瓊憋了半天,才罵道:“這不是有病嗎?大氣壓力跟綱常有啥關系?再說經費都是我憑本事賺來的,關他屁事!”

早就料到了甄瓊會如此說,韓邈笑著搖了搖頭:“大氣壓力興許還能說得過去,但是真空就不一樣了,會動到經學根本。這些儒生講究天人感應,以天理定綱常,自然看不慣這些讓人摸不清頭腦的東西。”

“天理跟倫常又有啥關系?再蠢也該知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吧?老天爺還管你吃喝拉撒、婚喪娶嫁啊?”甄瓊簡直出離憤怒。這群人讀書難不成把腦子都讀壞了?講的什麽亂七八糟!

“不行,我也要寫點東西罵回去!”甄瓊可不肯吃這虧。他文筆是不行,但是認識的人裏有行的啊!找李格非,或是那天天來蹭吃蹭喝的蘇軾代筆,罵死這群混賬玩意才是!

誰料韓邈卻搖了搖頭:“不過犬吠,若是與人口舌相爭,反倒落了下成,進了他們的圈套。”

“啊?”甄瓊一聽這話就洩氣了,“那就任他們罵我?”

雖然不知為啥不能罵回去,但是韓邈的話,他還是聽的,只是一肚子火咽不下啊。

“那倒不是。只是要再等幾日罷了。”韓邈答道。

“等幾天風頭就過去了?”甄瓊仍舊不明所以。

“不。再等幾天,皇後就該臨盆了。”

“啊?”

伸手摸了摸仍舊一臉茫然的甄瓊,韓邈不再壓抑唇邊的笑容。讓甄瓊選在這時候演法,為的不就是多一重保障嗎?現在總算可以物盡其用了。

作者有話要說:  程頤和蘇軾的確有過節,不過是哲宗朝時候的事了。程頤行事古板,被蘇軾懟了後記恨在心,引動洛黨排斥蜀黨,最後把蘇軾擠出了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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