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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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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 韓邈只覺得自己聽錯了。地如圓球?還會轉?能繞日而走?那他腳下的又是什麽?天上的日月星辰又是什麽?

然而面前那張臉孔, 一派肅然, 瞧不出開玩笑的跡象。喉嚨一陣發幹,韓邈費了半天的氣力,才張嘴道:“這是從觀天鏡裏看出來的?”

“是淩霄子的師長所授。”蘇頌對於韓邈的失態, 並不奇怪。事實上,聽到這些還能無動於衷的,根本沒資格坐在他面前。

“你們竟信了?”這才是最讓韓邈震驚的。甄瓊是時常語出驚人, 還會弄出些稀奇古怪, 驚世駭俗的東西。然而他所言,往往有理有據, 就算看著稀奇,也有內在的道理。可地圓、地動之說, 哪有道理可言?!如此昏話,蘇頌、沈括這等精善天文的人, 竟然也會信?

“因為觀天鏡中所見,跟他所言,有幾分暗合。這自轉、公轉之說, 亦能解釋一些渾天說中不能解的難題。”既然都把話說出來了, 蘇頌也沒什麽顧慮了,直言道。

韓邈猛地從座上站起,踏前一步,似想叱責些什麽,卻又停了腳步。來回踱了兩圈, 他一頓足,厲聲道:“此事兇險,瓊兒不知,蘇兄還會不知嗎?!”

“我自然知道,也正因此,才讓他閉口不言。”蘇頌苦笑一聲,“其實地是圓是方,對於淩霄子全不重要。真正看重此事的,反倒是沈存中……還有鄙人。”

蘇頌哪會不知,甄瓊根本就不在乎天文。也正因才,這麽大一個驚雷,他才會漫不經心說出。但是甄瓊不在乎,沈括卻不能不在乎。這人本就執拗,又有常人不能及的洞察力,再如何匪夷所思,也阻不住他渴求至理之心。老實說,就連蘇頌自己,也不免對此事上心。天地宇宙,終歸是讀書人要探究的,那扇門就擺在面前,他怎能視而不見?

韓邈的神情一下冷了下來:“二位難不成要立德立言?”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這是《左傳》中的名句,也是千百年來,讀書人向往的最高功績。若是有心如此,定是要在天下掀起狂瀾的。那夾在其中的甄瓊,乃至《日新報》,都要卷入驚濤駭浪之中。韓邈怎能答應!

誰料蘇頌卻搖了搖頭:“這是天象,並非經義。我和存中都不善經學,從未起過念頭。再說,用‘地動說’來立言,豈不荒唐?”

這說法,跟千百年來的經史截然相反。不被天下士子生吞活剝已經是萬幸了,還談什麽立言?

聽到這話,韓邈神色稍稍一松:“那兩位,是何想法?”

“徐徐圖之,最好能尋出一些顯而易見的手段,論證此事。”這是蘇頌和沈括商量出的應對之法。畢竟他們研究這個,並非是為了出名。只是事涉至理,無法裝聾作啞。更深一層講,若此事當真,那麽書中謬論,也當及時更正。天文星象,往小了說,關乎農業歷法。往大了說,能讓宰相去位,天子罪己。豈能容忍其一錯再錯?

“此事必會觸動‘天人感應’,蘇兄就不怕嗎?”韓邈又問。

“治國不在上天,而在下民。”對於這個,蘇頌倒是看得透徹。什麽水患地震,蝗災日食,都是天災,並非“德行”就能消弭。與其提心吊膽害怕失德,還不如好好整治常平倉,賑災安民。就如當年真宗拜神治蝗,蝗蟲越拜越多。換了仁宗給糧滅蝗,則蝗禍消弭。說到底,不過是事在人為。

“子容兄豁達,可嘆世人未必都做此想。終是有人,不願動這祖宗之法。”韓邈嘆道。

為什麽不願動搖,兩人都心知肚明。“天人感應”最大的用處,就是確立綱常法統,進而遏制皇權。天子的權柄,唯有上天可授。士大夫則能通過諫言,讓天子知曉政治得失,進而收斂改正。

莫說忠臣們願不願放棄“天人感應”,就連坐在禦座上的天子,恐怕也不願失了這名正言順的“法統”。大宋江山何來,可是瞞不過人的。

又是一陣長久的沈默,蘇頌道:“我心中有數。”

比起沈括,蘇頌的為人處世,確實遠勝。就連韓邈自己,都不敢說在政事上能強過他。既然已明白了得失,就不是自己能勸動的了。

疲憊的捏了捏鼻梁,韓邈又坐回了位上,想了片刻,突然道:“官家欲行新法,王學士也大有破舊立新之意,不如趁……”

“不可!”蘇頌沒聽他說完,一口打斷了韓邈的話,“這等大事,豈能陷入朋黨之爭?”

變法可是最易出現黨爭的時候,若是攀附王安石,“地動說”無異會被扣上新法的帽子。屆時內外交困,連天子都不見容,可是要賠上一生了!

“子容兄誤會了。”韓邈唇邊露出了些笑容,“小子是說,不如趁新法推行,眾議洶洶時,來一個渾水摸魚。‘地動說’跟新法又無關系。更何況,我那《日新報》,可不是為新法而辦的。”

蘇頌聞言一怔。是啊,雖說《日新報》著力推行國債、助產術,緊跟《京報》腳步,但是這些都跟王安石無甚關系。國債乃是韓琦首倡,助產術更是寶應觀的成果。相反,王安石幾次提議,都因各式各樣的原因,落在了空處。等到新法真正頒布,說不好《日新報》是站在哪邊呢。

偏偏國債一事,讓朝中不少大員丟了顏面,更讓人對這能煽動百姓的小報心懷警惕。如此一來,兩邊都不依附,《日新報》的立場就微妙起來了。偏偏它是真正入了天子眼的,不論是甄瓊還是韓邈,都深得天子賞識。如此一來,不就成了一個卓爾不群的存在了?

而“地動說”,同樣是沒有立場的。或者說,它的存在就足以顛覆一切立場。若是按照計劃徐徐圖之,又趁著亂起渾水摸魚,說不定真能起效?其實只要能點醒世人,蘇頌就已經很滿足了。他又不是大儒,亦不掌天文,對“地動說”是否能推翻“渾天說”並不在意。他所學所能,終歸還是要為官的。

沈吟片刻,蘇頌問道:“景聲可打算援引韓相公歸朝?”

這就是確認立場了。若是將來《日新報》為韓琦謀劃,勢必要改變立場。那時事情就難講了。

韓邈坦然道:“《日新報》說到底只是小報,東京城的百姓,才是衣食父母。只要利國利民,是誰執宰,又有何關系?”

這答案倒是坦蕩。不過想來也是,如今《日新報》已經不用依附韓琦了,反倒成了天子眼中的另一條言路。更別提還有甄瓊這個淩霄處士在。若是他沒有猜錯,天子很快也會嘉獎二人。想在朝中立足,說到底,還是聖眷最重要。置身事外,也未嘗不是明哲保身之法。

緩緩點了點頭,蘇頌道:“此事我會考慮。”

有了這句話,韓邈也松了口氣。他最怕的就是沈括和蘇頌不管不顧,直接把這個能捅破天的消息扔出來。只要有商妥的餘地,就好說了。

兩人又談幾句,約好有什麽發現,都會及時通氣後,韓邈才起身告辭。出了門,他也沒回家,吩咐車夫改道寶應觀。

其實在心底裏,韓邈還是希望甄瓊能遠離此事的。不管是為了什麽,都不值得拼上身家性命。

一路上,韓邈的心頭都沈的厲害,不斷思索要如何勸說瓊兒,才能讓他放棄摻和此事。剛走到丹房門前,還未邁步,就聽裏面傳來了急促叫聲:“不成!不成!那樣氣都跑了,手上得快些才行!”

那聲音急促,卻也透著股勃勃生機。韓邈怔了怔,推開了房門。聽到響動,石臺邊,三個腦袋同時擡了起來。兩個疲憊不堪,一個神采奕奕。

“咦?邈哥你怎麽來了?”甄瓊訝道。然而問話的時候,手還牢牢抓在玻璃瓶上,一點沒有放下的意思。

韓邈笑了笑:“順道過來的,正好接你回家。”

甄瓊眨巴了一下眼,猶豫道:“我這邊還需些時間……”

“無妨,我等著就好。”韓邈一笑,尋了遠處的座椅,坐了下來。

甄瓊倒也沒跟他客氣,又埋頭做起了實驗。一邊呵斥兩個徒弟,一邊在瓶瓶罐罐還有天秤間搗鼓來搗鼓去的。一個時辰轉瞬即過,眼見日以西斜,再也看不清手上的東西,甄瓊忍不住叫道:“清風,快去點燈!”

話音剛落,屋裏的燈就亮了起來。被嚇了一跳,甄瓊轉頭,才想起屋裏還有個人:“啊!邈哥你還在啊!”

“忙完了嗎?”韓邈笑著問道。

甄瓊戀戀不舍的看了看桌上的器具:“行吧,明天再繼續……”

他說的不情不願,兩個徒弟卻差點沒哭出來,都朝師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韓邈頓了頓,貌似不經意的問道:“這煉氣,可是挺有趣的?”

他都沒用“關緊”之類的詞匯,而是直接用了“有趣”。然而甄瓊全然沒有察覺,用力點了點頭:“太有趣!原本只想著鼓風鼓風,可是光憑元氣,明顯是不夠啊!提純出來的氣體,看起來也大有用處呢。就是收集起來麻煩,測起來更麻煩,怕還有好些實驗要做呢!”

那雙黑亮亮的眼眸中,閃著光,燦若星辰。這“煉氣”,當真只是為了配合沈括等人?怕也不盡然。甄瓊最看重的,還是自己的大道。只要對造化大道有益的,他都能廢寢忘食,樂此不疲。

那些勸說,又有什麽用呢?

韓邈笑了,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不忙,都是你的,跑不掉的。中午可吃了飯?”

話音一落,甄瓊的臉就皺了起來,一把按住了肚子:“我忘了。好餓啊!”

韓邈見怪不怪,笑道:“先用些點心墊墊,等會兒去夜市吃飯好了。”

甄瓊用力點了點頭,喜滋滋扯著韓邈,向藏著小點心的偏院走去。看著兩人背影,清風、明月對視一眼,均是嘆了口。虧得有師爹在啊,要不怕是被操勞的命都沒了。得勸勸恩師,再給他們招幾個師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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