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她的那年, 我才剛滿十八歲，正是翩翩少年的好年紀。

雖然才十八歲, 但我卻聽過了太多他人對我的稱讚之語，年僅十八歲，就官拜右相，能和權傾朝野的左相龐滄瀾分庭抗禮，別人說起我時, 有羨慕, 有敬仰, 也有畏懼。

而我則在這些稱讚之語中安之若素，面不改色地來回穿行。從小我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麽，那個使命就像刻在我心頭上的滾燙的字, 雖然已經習以為常, 卻時時發燙著提醒著我它的存在。

這十八年來，我每一刻都是活在家族的期望中的, 父親對我極其嚴厲，從小時候開始, 不論我犯了多麽小的錯誤他都會狠狠苛責我, 而我也在他的苛責中越來越符合他的期望。漸漸地我也學會喜不見於顏，怒不形於色。

我本來以為我的一輩子就這樣了, 可偏偏這時候叫我遇見了她。

父親說, 蘇家沒用，讓龐家把持朝政，而龐家子弟又多是一些貪婪無用之輩, 弄得朝廷上下烏煙瘴氣。為了天下蒼生，也為了讓我們更好地接手皇位，我們需要找一個人出頭來幫助我們對付龐家。

父親說，龐家實際上已是強弩之末，雖然出了一個心狠手辣的龐滄瀾，可其後代中卻沒有一個可堪重用之材。而龐滄瀾也年事已高，不足為懼。我們只需要找一個引子，將龐家整個地引爆。

我沒想到父親會找上這麽一個小女孩兒，當父親將此事告知我時我展現出了難得的好奇心，一個這麽小的小姑娘，能幫上我們什麽忙？

父親卻笑得高深莫測：你且看著就知道了。

我一向不會質疑父親的決定，我與父親雖為父子，但平日裏卻並不表現出多親近。雖然我知道父親也是疼惜我的，只是他身為一家之主，肩負著家族的重擔，又素來對我嚴厲，我也自然是對他敬畏多些，在眾人面前我也是稱呼他為家主的，只有極其私下的時候我才稱呼他為父親。

只是這種私下的時候自然是少之又少。

所以父親要我去刻意接近那個少女，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在我看來，那少女小小年紀就能放棄皇家優渥生活，去山上求藝保身，自然是心志堅毅之輩。但正因為她這點特別，卻要被我們拿來當棋子，想來也是挺可憐的了。

我與她的初次見面也是我謀劃好的，我故意取走了她的信物，卻又叫住了她歸還於她。她驚然回首，還略帶著稚氣的面龐被滿江煙火照得明艷光彩。

煙火照亮了她的面龐，而她卻照亮了我的整條生命。

只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我籌謀好了一切，深知從未和男性有過過多接觸的她一定會喜歡上我。一切都按我設計好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甚至比我想象中的更聰慧敏銳，我算計好了一切，卻唯獨算漏了自己的真心。

我肆無忌憚地利用著她，名義上是在幫她，卻是在借用著她驅除著慕容家奪權道路上的障礙。我冷眼看著她在龐家的壓迫下漸漸強大起來，看著她受欺負卻依舊無動於衷，我逼著她成長，卻只為她能在我們報仇之路上起到更大作用。

我曾在一個又一個夜晚裏偷偷潛入皇宮，坐在她宮殿的房頂上看一晚又一晚的月色。我也曾無數次地聽見她壓抑的哭聲，在靜靜的深夜裏像細流一般流進我心裏，我默默地坐在屋頂上，那哭聲在我心裏撓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我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敏銳的聽力，能聽見她細小到不能再細小的哭聲。盡管她的哭聲讓我心裏很難受，可第二夜我仍會忍不住前來，雖然她永遠不會知道，但能多陪在她身邊一會就能令我安心。

也是那時候我意識到了自己心裏已有什麽悄無聲息地起了變化。

後來她愈來愈成熟，也愈來愈強大，她不會再在夜裏哭泣，我既欣慰又痛心，欣慰於她的成長，痛心於她本不該承擔這不屬於她年齡的一切。她開始在夜裏不懈地發奮練功，我坐在房頂上聽著下面傳來的揮鞭使劍的風聲，想象著她英姿颯爽的樣子，不覺輕輕彎起唇角。我就這樣渡過了一個又一個，只屬於我和她的夜晚。

那個男子的出現令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他年輕於我，卻更優秀於我，他的一顰一笑之間都帶著渾然天成的君主貴氣。然而這些都不是我所擔憂的，我看到了她看他的眼神，雖然她自己未曾察覺到，但我卻知道，那眼神中有我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她當初喜歡上我，是我剛好在恰如其分的時間出現，又剛好成為最適合她的那個人。她年紀小不明白，然而我卻知道，一旦她遇上她真正愛的那個人，她對我的喜歡終會慢慢水消雪融。

可即使他沒出現又如何，我終究是會負了她的。

父親也看出了我的矛盾猶豫，因此他派了靖堯監視我，靖堯雖然於心不忍，卻不敢違背父親的命令。其實是父親多慮了，我受了這麽多年家族重於一切的教育，又怎麽會將慕容家百年謀劃輕易舍棄。

也正是因為這個，令我失去了最後的和她長相廝守的機會。

那個男子拿探究的眼神打量我，連她看向我的眼神也越來越覆雜，我知道自己現在破綻百出，可我卻克制不了這樣矛盾的自己。於是我想，她最在乎的從來都不是皇權富貴，而是和至親至愛之人在一起，若是我放過她最在乎的人，那她會不會原諒我？

於是我跪下來去去了父親，為此我甚至不惜亮出了我這麽些年苦心積累的底牌，父親表面上答應了我，卻仍舊逼死了她的父兄。看到她瘋狂絕望的樣子，我的心也慢慢地四分五裂，然而我卻連愧疚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是我，親手造就了現在的一切。

父親卻冷眼看著我說，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你此生就只能絕情斷愛，這是你的宿命。你難道不明白，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回頭路了嗎？

父親說得對，一切都是我的癡心妄想，我早就應該明白，依照她的性格，就算我沒有做絕又怎樣，就算父親放過她的家人又怎樣，我終究是負了她。

負了她，便此生無緣。

寒兒，你註定要站在這天下之顛，既尊貴，又孤獨。

那是父親那天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那一晚，我獨自坐在她的房頂上吹了一夜的涼風，像以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望著朦朦朧朧的月亮，想起的全是她的一顰一笑。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她一定會很好的吧，因為......宇文翊對她那麽好，他一定會保護好她的。

而我，要伴著這冗長的孤獨，終此一生。

我知道傅宴救下了初凝，我盡全力幫他瞞著父親，並派最好的醫生去給初凝診治。初凝傷的很重，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救回她的性命。雖然我知道不論我怎麽補償她，都不會改變她對我的恨意，但即使只能為她做一點點事，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或許，這將是我此生唯一的盼頭了吧。

既然恨我，那就一直恨下去吧。恨我，也好過忘掉我。

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溫文爾雅，淺笑如玉的翩翩青衫公子。我越來越冷酷，也越來越無情，我渾身上下都已堅硬成一塊寒鐵，唯有心底那個有她的角落還兀自柔軟著生機煥煥。

我對父皇說，我不會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也不會放過任何傷害她的人。我知道自己不只是說說而已，這是我對餘生，對她，也是對自己的承諾。

那個女人竟敢當著我的面傷害她，我知道就算我不懲治她，宇文翊也不會放過她。但我卻不想把她交到她手裏，我想親手懲罰傷害她的人，就算只能為她做這一點點事，我已經很開心了。

真的。

我命最殘忍的刑堂堂主將藍蓉處以極刑，重重的帶刺的鐵鞭狠狠抽在她身上，揮灑起血□□天，我在她的慘叫聲中頭也不回地走出牢房。

我知道她很快就要消失了。馬上，這世上就又少了一個可能對她的安全造成威脅的人。

我迎著牢房透射進來的弱弱陽光，竟微微彎起了唇角。

然而，傷她最深的卻是我自己。

所以，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我自己。

我突然想起自己聽到她有孕時的心情，我本以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了，可在聽到她和宇文翊有了孩子之後的消息之後居然還是狠狠地痛了起來。

對不起泱兒，我還是無法真心實意地替你高興。

我又想起她那時決絕的表情，說這輩子都不會承我的情。

我的心又開始揪痛了起來，可在這苦楚中，我竟然還隱隱有些高興。

她現在如此恨我，如此不肯原諒我，定是因為之前心裏有過我。

而我也願意，在你心底某個狹隘的角落裏，生長一生。

後來我還是去找了她，不只是為了將初凝帶回去，更重要的是，我想見她一面。

那個男子將空間單獨留給了我們，我看著他們相望之間的坦誠信任，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那個最適合她的人。

我告訴了她我的決定，我看到了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擔憂，我知道她還是關心我的。

雖然我此生再也沒可能放下，但我也不想放下。

我放不下的，是我今生唯一一點溫暖，是她照亮了我整條暗澀孤獨的生命。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不只是父親，其實我們慕容家的所有子弟都天生就有缺陷。

所以父親才那麽急功近利，迫不及待地奪得了蘇家的江山，因為他怕自己的時間不夠，他怕他完成不了那個夙願。

我們慕容家子弟的體質，天生就不適合習武。當初父親也曾猶豫過，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也許是骨子裏慕容家的血在作祟，我不願當個永遠要靠別人保護的文弱文人。而我也沒有愧於骨子裏先祖的驍勇善戰的血脈，我的武功扶搖直上的速度讓父親都深為吃驚，但只有我知道這對身體的損傷有多大。

原先我只想璀璨榮耀一生，不屑去計較長短。

但後來我卻曾後悔過，在遇到她之後，我竟開始時時擔憂自己壽命有限。

我自知罪孽深重，卻也妄想同她廝守一生。

父皇活到了四十八歲，我也不知我究竟能撐到幾時。

父皇留下遺命，要我替他守好這錦繡河山，我知道父親也定能明白，我根本沒有多少時間能替他一直守下去。

所以我許了父皇十年，這十年是我對養育之恩，家族重擔的最後承諾。十年之後，我會把它交給最適合它的人。那個在血仇裏成長起來的少年，跟他父王一樣正直聰慧，卻遠比他父王更堅強勇敢。我相信他不會讓我失望的。

而我也會在這十年裏盡好一個君主的責任，幫要繼位的人肅清內政，除盡奸佞，親手交由他一個清平盛世。

因為我知道，若這天下弊病太多，她一定會很為憂心，就算將來我不在了，我也不忍去想象她憂心的樣子。

我希望她能一直輕松快樂下去，我甚至希望......那個人能把她前半生受的苦統統補償回來。

她若安樂無憂，我便也知足了。

而這之後的寥寥光陰裏，我不願再做慕容寒，我只想做回陸嘉樹。

做回那個燈光之下，朝她遙遙而笑的青衫少年。

我或許會行舟綠水，扶江南下，不遠千裏只為去尋這世上開得最美的那一朵桃花；亦或許在喧囂酒樓，伴一張茶桌久坐，只為聽那說書先生說一說雲曦皇後近來又有了什麽趣事。

這曾經是她的憧憬，亦是我一生的夢想。

只是這曾經我們兩個人想象過的歸宿，如今要靠我一個人去完成了。

我默默捂住又開始發痛的心口，突然低低笑了起來。

若有來世。

請容我許自己。

青衫如故。

而你若往昔。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最後一篇番外，這樣就正式完結了~這是我的第一本，好不好對我來說都很珍貴，感謝你們一路以來的支持，9月15日開新文哦，希望小天使們繼續支持~今天評論都有紅包，還有想看誰的番外也可以告訴我，可以另開小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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