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一直是個備受厭棄的孩子。

母妃得不到父皇的寵愛, 整日在宮殿裏瘋瘋癲癲地掐我洩憤。偌大的宮殿裏每日就是母妃的吶喊與啼哭。

母妃自小就被嬌寵長大，受到父皇如此冷遇, 時間長了自然受不住。沒過多久她就有了一個侍衛情人，他們每日在我面前偷情，在我面前做著那種骯臟事，我冷眼瞧著，也不吱聲。

後來我才明白, 這是父皇給母妃設下的套, 他故意逼她寂寞瘋癲, 去和別人有染，然後他好以此為由頭除去她。

後來沒多久，父皇就殺了母妃和她的情人, 而且給她灌上了一個最難聽的與人私通的名聲, 沒過多久，父皇也將母妃的母族連根拔起, 徹底除去了心腹大患。

那一年，我才七歲。

母妃因擔心我出去亂說, 從來不讓我出宮走動。因此自從父皇得登大寶的半年以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宮裏的一草一木。母妃和外公都死後，就有女官將我帶去了皇後那裏, 等候發落。

我本以為皇後會是一個嚴厲兇狠的婦人, 而且聽得母妃在寢宮裏經常咒罵皇後，我便知道皇後和母妃的關系定然十分不睦。雖然我年紀尚小，卻也懂得保命之道。因此我在去的路上, 故意縮頭藏腦的，做出一副愚蠢至極的樣子，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或許只有這樣，皇後才會放我一命。

女官把我帶進了皇後的鳳儀宮裏，讓我在外間候著，她進去通報。

我故意裝出一副癡傻的樣子，張著嘴楞楞盯著自己的手指。

然後我聽見了一聲極其不耐煩的女音。

“我一向不理這些俗事，你們讓宇文啟看著處理去吧。”

雖然這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但仍輕輕落落得極為好聽。我想這皇後果然囂張跋扈至極，不但直呼父皇名諱，還持寵而嬌不盡責任。

然後不知女官又說了什麽，突然一聲輕巧的挑簾聲響起，我忙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指。

眼睛卻忍不住朝那處瞟去，我看見極淺極淺的淡紫裙裾慢慢朝我挪來，還有女官恭敬的聲音：“皇後娘娘，就是這孩子。”

然後那輕輕落落的好聽聲音再次響起：“帶下去好生安置，一切以皇子的用度不得克扣，若讓本宮知道有誰苛待他，定不輕饒！”

那聲音的尾音已帶了些厲色，我心裏一顫，不知道她是真要這樣對待我還是另有文章。

似乎是她身邊的一個女官突然低低開口道：“娘娘，這孩子的母妃生前可害的您......”

那道好聽的聲音卻打斷了她：“孩子是無辜的，我不會遷怒他人，你督促著他們好好對這孩子吧。我乏了，要去歇下了。”

不知什麽力量驅使，我在那一刻突地擡起了頭。

然後我就看到了這世上最美的一張臉。

煙畫峨眉，雲點粉頰，眉目若畫，黛絲如倚，那張臉的主人正微微蹙著眉，似有什麽愁緒鎖在了眉頭，卻絲毫不影響滿身氣質高華，擡頭的那一瞬，我真以為自看到了天上的仙子。

我突然明白了父皇為何不喜歡母妃，有這樣的女子在身邊，別的女子還怎麽可能能入得了他的眼。

她見我突然擡頭似乎有點吃驚，那一絲的情緒波動自她臉上輕輕劃過令我看得著了迷，但她很快恢覆如常，對身邊那個高挑的女官吩咐道：“這孩子驟然失去親人，大概是有些不適應，你派個細心的嬤嬤仔細照顧著。”

那女官應了一聲，卻似乎還是有點不放心，又低聲道：“他的母妃畢竟對您曾做過那種事，就當防著他點，要不就把他養在身邊......”

那一刻我心裏竟瘋狂地吶喊著：留下我吧！留下我吧！

雖然那時的我還不清楚自己為何突然有了這麽瘋狂的念頭。

可她只是微微撇了撇眉：“罷了，本宮看到他就......心裏不舒服，再說我也不喜歡孩子，太鬧騰了。”

可我卻清楚地看到她臉上有一絲哀傷流過。

後來我才知道母妃曾經對她做過什麽，母妃害了她的第一個孩子，連帶著她對父皇也變得心灰意冷。可父皇卻在不久前對她用了強，當後來我聞知這個消息時，竟瞬間湧起了殺死父皇的念頭。

可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我還以為她真不喜歡小孩子，後來她命人將我送了回去，我還滿腹希翼地想，只要我多來她宮中請安便可以時常見到她了。

可沒想到，十個月後，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個帶著滿身榮光出生的弟弟，從此成了我最恨的人。

因為他可以什麽都不做就得到她所有的愛，我一次又一次地盤桓在她宮殿附近看著她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孩逗他。只有在看到他時，她那冷冰冰的臉上才會露出笑容來，她的笑容是那麽那麽地美，我久久地看著她的笑容，在她的笑裏如癡如醉。

我開始瘋狂地嫉妒起宇文翊，我在想如果我是她的兒子該多好，我如果有這麽一個美麗高貴的母親該多好。我突然想起母妃瘋瘋癲癲狠命掐我的樣子，還有內殿裏與人偷情時那恬不知恥的浪/叫，我突然感覺到深深的厭惡，母妃那樣的人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

只有像她那般，美麗端莊，高貴疏離的女子才是我想象中的母親，她雖然待人那麽冷漠，但卻完美得讓人忍不住想去親近。

可是她的笑容卻只給宇文翊。

我越來越嫉妒宇文翊，甚至不惜學那後宮嫉婦，做小人詛咒他，可他還是能跑能跳，而且眉目之間越來越有了她傾城之貌的影子。

後來宇文翊終於被送去山上學藝，我以為她終於能註意到我了，沒想到她徹底關了宮門，謝絕見客，我連想去請安都進不去。

我每日蹲守在宮殿裏想象著她的音容笑貌，終於好奇心驅使，我忍不住去查探了她的過去。

多方查探到的結果卻令我深深震驚，我沒想到她竟然經歷過這些，她為宇文啟犧牲掉了一切，宇文啟卻還如此對她。

那一刻，對宇文翊的恨意似乎全轉移到了宇文啟身上。

我恨宇文啟不知知足，有了她卻還去招惹別的女人，讓她在他的承諾中徹底傷了心。

我恨宇文啟不知感恩，她為了救他浴血奮戰，損壞了身體廢掉了武功，他卻不能成為她的保護傘，丟她在這深宮中長久難過。

我更恨宇文啟不懂珍惜她，她那麽好的女子，是用這世間所有的珍寶都求不來的，而宇文啟卻生生辜負了她，甚至不惜她的意願不顧惜她的身體對她用強！

我握起掌心，卻抑制不住心中瘋狂生長的恨意。

後來我到了年紀成家，宇文啟暗示要我留在宮中，我想都沒想就應承了下來。他一向認為我資質愚鈍，脾氣急躁，沒什麽心機，因此他也沒有多想。其實我只是想多見她幾面。而且，還有一個計劃在我心裏暗暗成形。

後來宇文翊回來了，她終於開始開門見客，我竟然有點感激宇文翊，因為是他讓我又重新見到了她。

但我還是嫉妒他。

我依舊時常在想，若她是我的母親該多好。

後來穆靖王聯合我給宇文啟下毒，我直接就答應了下來。穆靖王以為我是因為宇文啟對我的防備才如此恨他，其實不是。

我是因為她。

我開始事事與宇文翊攀比，然而我惱恨地發現，我竟真的沒有一件事能比得過他。

後來他娶上了那個瓊澤公主，我也輾轉得到了另一個瓊澤公主，而且那個賤人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還跟我自命清高擺架子。

於是我便命她赤身裸體地跪在地上，任我鞭打責罵。

我心裏湧起一種扭曲的快感，你有瓊澤公主，我也要有，而且我還要百般折磨□□她，以顯得我高你一等。

後來我還聽說那個蘇清漣以前喜歡宇文翊，為此我更加厭惡她，連碰她都不願意碰，令人把她關進黑屋子裏，每天一碗清粥伺候。

可沒想到我剛把她關起來，她就舉了一根簪子自盡了，死後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根簪子。我實在不能理解這個女人，以前我那麽折磨她她都沒去死，這我剛把她關起來她就自盡。

看著她臉上的陳傷，我實在沒有心緒再理這件事，命人將她草草埋了完事。

那日我的心情很激動，我終於能殺掉自己最恨的人了，不僅如此，我還要為她洗去遭受過的所有屈辱，她本就不該是屬於這幽深冷漠的宮廷的。

可是我沒想到即使宇文啟負了她，她還是深愛他如廝。

苦心謀劃了將近十年的事情居然成了這個結局，我竟親手害了，我最向往和仰慕的人。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淚，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再哭出來，我覺得命運竟如此嘲諷。

後來我被按照謀逆罪抓了起來，我在牢獄裏瘋狂地想知道她到底怎麽樣了，此時我無比地期翼著她的好兒子再厲害一些，能救得了她。她在宮裏隱忍了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宇文翊，我暗暗捏緊掌心，宇文翊，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

可是過了沒多久就傳來了她崩逝的消息。

我在牢裏萬念俱灰，甚至想著一死了之。

後來又發生過什麽我一概都不再關心，她是我年少時就一直存在於心的一個憧憬，雖然她待人冷漠，除了六弟以外不關心一切。但我還是滿心向往著和她相關的所有一切。

我叫了她那麽多年的母後，我多麽希望她真的是我母後。

表面冷漠卻內心善良，枯守深宮卻依舊堅韌高貴，最重要的是......會以她柔弱的肩膀去呵護她的孩子。

我耽日渾渾噩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就在這時，太子妃前來探望我。

我聽見獄倅恭敬地稱呼“皇後娘娘”，立即難掩激動地擡起了頭，可沒想到，卻看到太子妃款款走進來。

此時我才明白，宇文翊已成了這東璃的皇帝。

我黯然地點下頭，她卻輕輕走到我面前，向我投下一顆響雷。

“母後說，讓阿翊放過你。”

我震驚地擡起雙眸看向她。

她像早已預料到一樣，平靜地回視過來：“母後說，你每日都來她宮中請安，她能感覺得到，你並不是個壞心思的人，她讓阿翊饒你一命，今後你也不必待在這宮中，阿翊替你選了個好地方。”

我沒有問是什麽地方，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她......她還活著？”

新任的皇後依舊很平靜地看著我：“泓儀先皇後已經仙逝了。”

我瞬間明白過來，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阿翊讓你明日就帶著家人啟程，本來該他來送你一程的，但我想你應該並不想見到他，”新任皇後的笑中滿是聰慧機智，“正巧，我也有事情想問你。”

我已經猜到了是什麽事：“我將她關在黑屋子裏，她自盡了。我之前百般□□她她都咬牙承受，這一冷遇她她反倒受不了了。”

面前的女子似乎是微微吃了一驚，隨後又恢覆表情如常：“蘇清漣這個人，天生就想博得他人的關註，所以她會制造出各種事端來展現自己的存在感。在她看來，就算你打她罵她，也好過冷待她，一旦沒人理會她，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絕望。”

“原來如此。”我喃喃道。

新皇後又一笑，說“只可惜，會一直關心著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的那個人，早已經不在了。”

我沒有追問，反正我對蘇清漣的事情也不感興趣。

“我希望二皇子不要向蘇清漣一樣，一生只追求虛無縹緲的東西，而忽視了真正對自己好的，到頭來追悔莫及，”新皇後的眼神中似有深意，“二皇子現在就可以出獄，你的王妃正在外面等著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啟程離開吧。”

看著宇文翊的皇後轉身離去，我還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二皇子可還有事？”她看著我問。

“我......能不能再見她一面？”

我的聲音竟幹啞得可怕。

“天地廣闊，何求無路，二皇子也該有自己的人生了。”她緩緩說，“有些事情，既過去了，便忘掉它吧。”

我垂下頭，低低道：“多謝。”

我知道她已經不屬於這深宮了，她本就不該屬於這宮廷深深的。

......父皇，願你好好待她。

兒臣也會每日為你們祈福，願你們......餘生無憾。

作者有話要說： 待會還會有一更，是小連連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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