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空布滿陰霾，雲層厚厚地壓下來，令人心情沈重。

葉離終於出現在正派眾豪傑面前，他環視四周，目光鎖定在沈炎熙身上。

“沈炎熙，自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便將你視作我平生最大的對手。今日你我生死決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可有膽量？”

沈炎熙一言不發，只是走到葉離面前，將兩柄劍從背後解下。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已經表明他接下了葉離的挑戰。

劍鞘緩緩脫落，兩道光華也掙脫了束縛。左側玄霜劍冒著森森寒氣，劍身上映出了沈炎熙堅毅的容顏，在隆冬之日裏更顯肅殺。右側無名劍帶著浩然正氣，劍中嵌著的金色飛龍熠熠生輝，不由得讓人感到一股強烈的威壓撲面而來。葉離手持一柄暗金色長劍，這是他師父龍淵的佩劍，雖不似那兩柄神兵奪目，但此劍的光華更黯淡，更幽深，它的上面不知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一望便可感受到一股兇險之氣。

葉離身著黑衣，靜靜立於一端，仿佛一個能夠吞噬一切的漩渦。沈炎熙一襲白衣，正大光明，好像天山上的皚皚白雪。兩人一黑一白，相對而視，不發一語。圍觀的眾人都知道今日乃是生死搏殺，因此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黑白碰撞的那一刻。

剎那間，葉離的身影忽然消失，待眾人反應過來時，一道寒光已經像利箭一般射到沈炎熙面前。沈炎熙斜跨一步，雙劍平推，劍氣似海一般磅礴而出。“叮”地一聲，玄霜劍已經攔住了葉離的劍尖，與此同時，無名劍向前一探，竟已經夠到了葉離的肋下。這一招後發先至，招式雖然不快，但一時間卻是讓人難以防禦。

葉離的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只見他劍尖在玄霜劍劍身上一點，身體忽然猛地拔起，速度快得仿佛只剩一道殘影。恍惚只是一瞬間，他人已在半空，足尖順勢踏上了無名劍。

無名劍是劍神白帝的寶劍，多年以來被無數劍客奉為神器，如今葉離竟敢用腳去踩，一時間圍觀的劍客們群情激奮，討伐葉離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沈炎熙眉頭一皺，右手一轉，將無名劍收回，而左邊玄霜劍“刷”地一下掃了上去，帶著凜冽的寒風斬向葉離雙腿。葉離哈哈一笑，一個“浮光掠影”飄開了去，大聲道：“這樣才對，有那麽多人給你聲援助威，你可莫要叫他們失望。”說罷，眼睛直視沈炎熙雙目，那目光中隱隱透著一股哀傷。沈炎熙心中一震，咬了咬嘴唇，身影一展，像一只振翅的白鳥，似流星趕月一般直接追到葉離面前。

兩人在空中交手數回合，又飄落地面，四周沒有飛沙走石，只有一道道光芒接連不斷地閃動著。葉離的劍法刁鉆狠辣，沈炎熙的劍法恢弘大氣，兩人各有所長，旗鼓相當，眾人看得出神，也不由得紛紛叫起好來。

這時沈炎熙手腕一轉，玄霜劍帶起一陣寒風，雪白的劍光仿佛白練一般直掃葉離腹部。葉離輕飄飄地一個轉身，身影驀地在沈炎熙眼前消失。沈炎熙一劍落空，等他再次感覺到葉離的氣息時，玄霜劍已被葉離左手兩指夾住，動彈不得。

兩人四目相對，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原來當年在明珠洞，兩人爭奪白帝劍譜的時候，就使用過同樣的招式，那是兩人第一次正式交手。如今劍招猶在，人卻已經成了死敵，在他們此生的最後一次交手時陰錯陽差地使出了第一次交手時用過的招式，不知道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

葉離有些恍惚，六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現在想來竟然仿佛如夢裏一般。沈炎熙的思緒亦是飄到了六年前，回想起和葉離相識以來的種種，也不知這是什麽因，什麽果。一種悲涼的情緒彌漫在兩人心頭，葉離就這樣站在那裏，竟然忘了再下殺招，沈炎熙也是怔怔地，任由葉離夾著玄霜劍，右手的無名劍也沒有移動分毫。

圍觀的眾人見到兩人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似乎時間被靜止了，於是便發出了一陣竊竊私語的聲音。

葉離最先醒了過來，猛地將玄霜劍往斜側一帶，“刷”地一劍切向沈炎熙的左腕，這一劍快逾閃電，竟是下了狠心要將沈炎熙的左手連劍帶手一起砍下來。沈炎熙一驚，登時後退數步，然而還是稍稍晚了一些。一道寒光閃過，沈炎熙的左手手腕被劃了個大口子，立刻鮮血直流，只聽“咣當”一聲，玄霜劍墜地。

“今日你我以命相搏，何故分神！”葉離直視著他，語氣裏竟有一股怒意。

沈炎熙看了他半晌，眼中透著悲傷：“好好，以命相搏，如你所願。”

說罷一聲長嘯，無名劍光芒大盛，直指葉離胸膛。劍氣席卷而出，浩如煙海。葉離放聲大笑道：“來得好！”而後一步踏上，長劍經天一揮，一招“天下驚惶”直擊沈炎熙眉心！

“這是天下驚惶啊！”人群裏有人失聲喊了出來。這一招在二十年前曾經獨霸武林，使人聞風喪膽。如今葉離在眾目睽睽下使出，在石破天驚之中又夾著一股悲憤，仿佛將這二十幾年來自己所承受的種種痛苦全部宣洩了出來。

面對如此招數，沈炎熙面不改色，無名劍緩緩劃了一個大圈，竟有海納百川之勢。劍氣築起一道高墻，將這一招“天下驚惶”牢牢地擋在身前。

一時間，天地變色，原本陰沈的天空不知為何像是要裂開一道縫隙，一絲金燦燦的陽光照了下來，宛若灑下金粉。

此時，葉離和沈炎熙還在焦灼著。葉離手中的長劍上不停地有劍光流動，不顧一切地想要沖破屏障。而沈炎熙則巍然不動，堅若磐石。一邊為“浮光躍金”，一邊為“靜影沈璧”，兩人看似動也不動，實則是將自己的全部壓在了這兩招上。

“快看，馬上要分出勝負了！”人們屏息以待。

可就在這個時候，葉離忽然擡頭望了望天，露出了一抹微笑：“天要放晴了。”而後手中劍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此消彼長，沈炎熙劃出的圈子光芒越來越盛，而且開始向內收縮。忽然間，沈炎熙感到來自對方的壓力頓減，他一下子明白了葉離想幹什麽，於是急忙開始撤招。可惜為時已晚，現在的局面已經不是他所能控制。

圍觀的人們只看到場中白光大盛，耀得人根本睜不開眼。過了半晌，四周漸漸安靜下來，這時他們才看到，那一抹黑色的身影已經倒在地上。而沈炎熙扶著他的肩膀，頭埋得很低，讓人看不清面容。

“贏了！沈少俠贏了！”頓時，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響徹在天空。老天似乎也十分應景，它驅散了厚重的雲朵，陽光正十分明媚地灑下。·此前，武林正派與君不仙的一戰雖然取得了勝利，但君不仙畢竟沒有死於人前，況且還拉上了碧青檀做墊背，因此那場勝利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讓人歡呼雀躍。可這一次不同，武林群豪們終於看到了結結實實的勝利，和許久未曾感受到的希望。一時間，人人心中都騰起了一股豪情，原來這個武林是可以有未來的，而這個未來正是場中那個白衣飄飄的青年帶給他們的！

就在眾人紛紛慶賀之時，葉離和沈炎熙之間的對話卻被淹沒在激動的浪潮聲中。

“這一次，你心滿意足了？”沈炎熙悲戚地道。

葉離面色蒼白如雪，無力地笑了笑，道：“你總算是沒讓我失望。”

沈炎熙眼眶有些微微發紅，懊惱地道：“真想不到，我竟會幫你做這種荒唐的事。”

“讓我再利用你一次吧，反正你也拿我沒辦法，不是嗎？”葉離說罷，視線卻望向了遠方，一個紫色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葉離……”卓紫凝淚流滿面，撲倒在葉離面前，撫摸著他的臉頰，除了他的名字之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對不起……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葉離伸手拭去她的眼淚，“可我就是那麽自私，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你。”

卓紫凝泣不成聲，她死死地抓住葉離的手，仿佛這樣他就不會離開。

“三把劍……”葉離望向沈炎熙，“別忘了那天晚上我和你說過的話，替我照顧好紫凝，我不許你讓她受一絲一毫地委屈。我是沒有未來的……可他們的未來……都在你身上。”

“你放心吧。”沈炎熙有些哽咽，“我沈炎熙會用生命護卓姑娘周全。”

葉離虛弱地點了點頭，又費力地從身上拿出兩支小小的令箭，交到沈炎熙手裏：“這是月楓商會和忘憂堂的信物，我把它交給你……月楓商會是我葉家祖傳的產業，忘憂堂更是我爹的心血，我不想讓它們敗在我手裏。至於辰教的人，隨你處置……”

葉離交待了這些後，已經筋疲力竭。他望著天空，喃喃地道：“我本就是在地底下出生的，現在……該回去了……”

驀然間，沈炎熙和卓紫凝感到身上一暖。擡頭望天，陽光普照，青空如玉。

一個月後，沈炎熙正式接任武林盟主，帶領武林群豪們重建武林新秩序。那些辰教舊部也並未全部被處死，沈炎熙給予了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一切都在向著光明的大路邁進。

卓紫凝將葉離的骨灰葬在岳州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岳州是他們初次相遇之地，卓紫凝永遠都會記得那一抹靜靜坐在客棧裏，仿佛笑看一切風雲的黑色身影。

春回大地，熏風吹皺了湖水，一襲白衣的公子緩緩走向湖畔的一座墓碑。

“沈公子？”卓紫凝笑著走了過來。

“卓姑娘。”沈炎熙向她行了一禮，又望了望那墓碑，“我來探望一下故人。”

卓紫凝道：“我聽說現在整個武林在沈公子的調度下，相互團結協作，氣象一新。他若是知道了，肯定會高興的。”

沈炎熙笑了笑，目光中透著一絲追憶：“這也是他對我的期望，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又怎能辜負他？”這時，沈炎熙看著卓紫凝道：“卓姑娘可知那天晚上，他都對我說了些什麽？”

卓紫凝搖了搖頭。

原來那日，他與葉離會面時也不明白葉離忽然挑起與武林正派之間的矛盾，究竟意欲何為。因此一見到葉離，他便發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而葉離只是淡淡地反問道：“現如今的武林是你想看到的嗎？”

“你這話是何意？”

葉離輕笑一聲，道：“我們費盡力氣，最後只是為了那幾個門派和那幾個老頭嗎？”

沈炎熙知道葉離指的是焦真木等人，與辰教決戰後，武林再次面臨分崩離析是他意想不到的。可歸根結底，他只是個外人，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用不了多久，歷史就會重演，我不希望我們這些年來的努力最後變成短命鬼。”葉離道，“魔是除不凈的，只要人心裏還有惡念就是永遠也除不凈的。今年死了個君不仙，明年又會有別人來替代他，我只是希望我們耗費無數心血所促成的平靜能夠多持續一段時間。”

沈炎熙沈吟了一陣，好像隱隱約約有些明白葉離的意思了：“莫非你想……”

葉離正色道：“要實現這一點，需要完成兩件事。第一，集中魔教餘孽，一網打盡，決不能讓他們死灰覆燃，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第二，做一名真正的武林盟主，做一名公正、智慧、有責任心的領導者，這就是你要做的事！現在我這邊，魔教舊部都已經集結得差不多了，武林正派那邊也暫時擰成了一股繩。你要走的路，我已經都替你鋪好了，現在你只需要再做一件事。”

“什麽事……”

“殺了我！”葉離看著沈炎熙，目光是前所未有地堅定，“我會找一個恰當的時機與你決戰，我要你用盡全力，光明正大地打敗我，殺了我！現在的武林需要的是一場光明磊落的勝利，不是勾心鬥角，陰謀詭計。你要堂堂正正地為他們打一場勝仗，要讓他們看到，你沈炎熙用光明戰勝了黑暗！這種事我是做不到的，但你可以。”

沈炎熙怔住了，過了許久才道：“我終於明白你為何要與所有人為敵了，你從南詔國回來時就已經想死了，對不對？做這件事情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你為何一定要把自己逼死呢！”

葉離長嘆一聲，苦笑道：“我已經是個怪物了，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我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想死得有意義，你就幫我這個忙吧。”

“可你就不為卓姑娘想想嗎！”

“我曾經以為我和她可以有未來，但我發現我做不到。我想起那些因我而死的人，我害苦了他們，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幸福的結局。我對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但是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我把她托付於你，你務必替我照顧好她。”

一聲杜鵑的啼叫傳了過來，卓紫凝聽完沈炎熙的述說，良久默然不語。一直以來憋悶在心裏的疑團終於解開了，高興的是葉離還是她所認識的那個葉離，悲傷的是他竟然選擇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達到他的目的。不過這就是葉離啊，是那個讓她愛，也讓她恨的家夥。

“這兩天盟裏又要忙起來了。”沈炎熙望著那一方墓碑，苦笑道，“你這家夥真是給我找了份好差事。”說罷，他又對卓紫凝道，“我先告辭了，過幾日在再來看你們。”

沈炎熙踏著朝陽的光輝遠去了，身後傳來一陣低婉的歌聲。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那方墓碑靜悄悄地立著，仿佛也在認真聆聽。

一曲離歌唱罷，輕輕撫摸著那柄暗金色長劍，卓紫凝舉目望去，遠山如黛，青空無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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