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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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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一彎弦月。

展見星渾噩而跌撞地走在路上。

她已經出了代王府, 但魂魄似乎還丟了一半在那座巍壯的府第裏。

殺機來得太突然了,她毫無防備,現在回頭去想, 也是滿心茫然,沒有一點頭緒。

腦子裏非常擁擠, 好像塞滿了各樣東西, 可去分辨, 卻又一樣都分辨不出來, 展見星忍著頭疼, 非常努力地去想了一想,才終於從亂麻裏抓出一根線來:哦,她被罰的抄寫還沒寫完。

她沒有回去紀善所,朱成鈞叫她走,她被險些喪命的恐懼籠罩著, 把他那句話當成了指引,真的就糊裏糊塗地走了。

什麽也沒弄清。

她甚至不知道要殺她的是誰——她和張冀無冤無仇,這不可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現在該怎麽辦。

展見星的腳步緩了下來, 馬上回去王府查明白嗎?她不敢,這種突然而致命的危險嚇著了她,她現在只想回家, 見到母親。

對了,回家。

展見星的眼神終於亮了一點, 她加快腳步要走,但沒走成, 面前出現了一個僅有三四歲左右的胖胖的小丫頭,攔住了她的路。

展見星此時才發現她走到了一家糕點鋪門前,暖黃的燈光從屋裏鋪出來,她才歷了險,正是最害怕黑暗的時候,大約因此不知不覺地挨近了過來。

一個婦人在鋪子裏忙碌著,一轉頭時發現小丫頭跑到了門口,忙追出來:“大晚上還亂跑,仔細拍花子的拐了你去!”

小丫頭聲音嫩嫩的,帶著好奇:“娘,你看那個哥哥,他的脖子上長了手。”

婦人已把她抱了起來,帶點不耐煩地把她堅持擡著的小手拍下去,但也下意識地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倒抽了一口涼氣。

“小哥兒,你這是怎麽弄的?遇到壞人了?”

展見星不解:“啊?”

小丫頭搶著說話:“哥哥,你的脖子怪怪的,有手指,和我不一樣。”

“她是說你脖子上有指印,”婦人解釋,又擔憂地道,“都紅腫了,傷得可不輕哪。小哥兒,你快回家去吧,趕緊告訴家裏大人,領你去報官。”

原來是她的傷處嚇著了人。

展見星把衣領攏了攏,低低應了一聲,快步往前走去。

她現在也只想回家。

但是走著,走著,她的腳步漸緩,停下。

她帶著這樣能嚇到路人的傷處,怎麽回家?

她會把徐氏嚇死。

為了說服徐氏同意她去代王府讀書,她費了好大的工夫,就這樣回去,徐氏死也不敢再放她去代王府了,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她將跌回塵土裏,重新受困在與展家親族的爭鬥裏,這一片灰蒙的未來是如此讓人不甘。

而又憑什麽呢?她險些丟命,卻只能抖抖索索地逃跑。

幕後兇手不用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一點代價。

庶民難道就天生命賤!

憤怒遲來地在心中升起,一經點燃便以燎原之勢壓倒了恐懼,展見星的眼神真正凝聚起來,亮起來,她邁開步伐,大步朝前走。

方向已不是回家,而是府衙。

她還太過弱小,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在代王府裏做什麽事,但她有力可以借,能不能借到,她決意去試一試。

**

這個時辰,羅知府已用過晚飯,正在後衙享受著難得的一點空閑時光。

他既不會接狀子,也不會隨便見什麽人了,但展見星的伴讀身份幫了她,讓她越過了第一道難關,在這個不太可能的時辰進到內堂,見到了羅知府。

又過了路途這段時間,她脖間的傷痕發散出來,愈加駭人,已經沈積出了紫紅淤痕,被周圍白皙的皮膚對比著,觸目無比。

展見星立在堂中明亮的燈火下,尚未開口,羅知府的眼神已經凝住,擡手止住她下拜,張口便問:“這是怎麽回事?”

展見星控制著聲音裏的情緒,盡力簡單明白地將經過說了,只隱去了朱成鈞援手之事,只說她當時被掐暈了片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醒來的時候就看見張冀倒在地上,她不敢去查看他怎麽了,飛快逃走了。

她嗓音嘶啞得厲害,等她說完,羅知府讓下仆給她倒了杯水。

展見星謝過,捧著茶水小心地吞咽著,羅知府問她:“可有大礙?要不要請個大夫來?”

展見星將茶盅交還下仆,躬身道:“多謝府尊。小民可以撐住。小民來求見府尊,只想得一個公道。小民不甘心白白遭此厄運,況且,這回小民僥幸逃得性命,但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下回又當如何呢?”

羅知府微有意外:“你沒有被嚇退?還想繼續在代王府讀書?”

展見星啞聲回應:“小民無路可退。”

退回去只有一片纏陷不休的泥沼,沒有路。

羅知府點了點頭,臉色冷峻:“好,本官與你主持這個公道。”

此時外面已是宵禁時分,但府尊有緊急公務出巡自然可以不受這個限制,羅知府點起家住左近的衙役轎夫等,湊齊了十來個人打了個簡易的儀仗立即往代王府趕去。

**

代王府在夜色裏看上去很安寧,一點也不像剛剛差點出了人命案的樣子。

羅知府沒有立刻求見代王府的任何一位王孫,只是告訴門房要見王長史,然後就把大部分隨從都留在外面,只帶了一個心腹幕僚和展見星一起進去。

他是外官,對轄地裏的藩王不法事有監督參奏之權,但不能直接涉入藩府內務,方便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朝廷委派來的王府長史。

代王府的這位王長史今年四十五歲,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五——他非常倒黴,先帝下令圈禁的時候把他一起圈了進去,他費盡工夫終於遞出去一封喊冤的奏本,結果先帝認為他有規諫輔導不力之責,根本沒搭理他,他就生生也在裏面圈了八年,圈成了個老翁模樣。

時運如此不濟,王長史灰心喪志已極,聽見羅知府的來意,他第一個反應是閉門:“本官已向朝廷遞了乞骸骨的奏本,只等批覆下來了。王府一應事體,本官不再沾手。”

羅知府一伸手把門抵住了:“如今批覆還沒有下來吧?那王大人就仍舊是這代王府的長史,本官有話,只與你說。”

王長史垮著臉:“我勸府臺一句,那伴讀既然無恙,那就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也不怕和府臺說句實話,這府裏蹊蹺的事多著呢,就算府臺不畏艱難,也很難真查出個結果來。”

展見星站在階下,愕然地看著王長史——她還沒見過這麽軟塌塌專一和稀泥的官員!

殺人未遂的惡性案件,在他嘴裏就是個“化了”!

羅知府宦海多年,顯然是見慣了,神色如常道:“查不查得出來,總得查過了再說。”

王長史又試圖關門:“那府臺就去查吧。”

他是這麽個膽氣喪盡的模樣,羅知府也不跟他客氣了,直接伸手把他拽了出來:“有勞長史陪本官走一趟。”

王長史猝不及防,叫道:“哎,羅府臺,你怎麽能這樣,你怎可對本官如此,本官品級雖不及你,卻受不著你的管束!”

長史是王府官,一般都要由皇帝點頭才會任命,也有直奏禦前的權利,羅知府作為地方官確實管不著他。

但王長史這樣的人,其政治前途是已經徹底完蛋了的,羅知府絲毫不顧忌他,聽了反而笑道:“王大人這時候又不提乞骸骨的事了?”

王長史無奈,只能一邊被拖著走,一邊不死心地又勸說道:“羅府臺,本官與你說的真是良言,你大動幹戈,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會引得人心惶惶。”

羅知府道:“本官身為父母官,若對此裝聾作啞,才會令得大同上下不安!”

長史司位於王府西路,與其他王府職官不同,它擁有一整座獨立的院落,羅知府與王長史在院內爭執時還無所謂,等出了院子,兩人這副拉扯模樣就難免要招人眼目了。

王長史畢竟還要點面子,唉聲嘆氣道:“行了行了,本官隨你去就是了,這像什麽樣子。”

羅知府才放開了他,笑容和煦道:“王大人,得罪了,本官也是沒有辦法。本官奉旨悉心挑選的伴讀,進府陪王孫們才讀了半個月書,就險些無端遭人活活掐死,不弄個明白,他日如何對皇上回話?”

王長史苦笑道:“是,府臺正當壯年,與我這種枯朽之人不同,自然是還想奮發上進的。”

羅知府微微一笑,並不管他話中深意,轉而道:“此事楚翰林不可不知,需邀他一同見證。”

王長史正欲多拉幾個人來,以便分薄自己頭上的責任,對此倒是沒有意見,忙道:“正是。”

在王長史的帶領下,他們沒有驚動什麽人,順利地來到了位於東路的紀善所裏。

楚翰林的屋子以及旁邊辟為學堂的屋裏都亮著燈,第二間屋子門扉半敞,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朱成鈞伏案的背影。

展見星驚訝地頓住了腳步——他居然回來了,還老老實實地在這裏抄寫!

楚翰林這時端著茶盅正從自己屋裏出來,見這麽一串人忽然出現,面露意外:“王長史,正清兄,這麽晚了,二位怎麽過來了?”

羅知府轉了下頭,示意展見星跟上,然後就帶著她走到屋前明亮之處,指著她的脖間道:“潛德你看。”

楚翰林定睛一看,頓時失聲——這麽重的扼痕,不可能是一般玩鬧,就是沖著殺人害命去的!

他回過神,伸手把展見星一路拉到屋裏朱成鈞身旁——燈點在他桌上,這裏光線最好,楚翰林看得更無疑問,出口疾聲問道:“怎麽回事?我先前過來時見你不在,問了九郎,他不知你去了何處,再問別人,門房上說看見你出府了,我以為你家中有事,便沒多管——卻怎會如此?!”

展見星喉嚨被掐傷了,不能多說話,羅知府三言兩語替她把事說了,楚翰林聽得皺起眉來:“張冀?”

他轉頭看向還慢吞吞在抄寫的朱成鈞:“九郎,來叫走展見星的是你的內侍,你怎會告訴我不知道?”

朱成鈞沒擡頭,道:“他沒告訴我他又來叫人,我怎會知道。”

秋果原縮在角落裏無聊地打盹,此時趨步出來,道:“先生,張冀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們爺在大爺那挨訓呢,我去給爺找糕點墊肚子,也不在。我說句實話,張冀到我們爺這也就半個來月,日常都是我服侍爺,爺不怎麽吩咐張冀,就吩咐他,恐怕也支使不動。”

羅知府沒怎麽管秋果,微帶懷疑的目光從朱成鈞伏著的背影上掃過。

展見星與他雖然身份懸殊,但也算朝夕相處的熟人,出了這樣大的意外,他怎地鎮定如此,什麽反應也沒有?

楚翰林看出來了,低聲說了一句:“九郎就是這樣性子。”

到底“哪樣”,他也說不太清楚,展許與朱成鈳三人的脾氣都明白得很,獨有這個聖旨配給他的正牌學生,身上好像有一種游離般的氣質,在他自己的家裏都過得置身事外似的。

羅知府便暫且放下,問朱成鈞與秋果道:“那你們可知這個張冀現在何處?”

秋果表情茫然:“不知道,我拿了糕點來,就一直陪在爺這裏了。沒再見著張冀。”

楚翰林道:“會不會偷偷回去住處了?他一個內侍,也無處可去。”

羅知府沈吟著:“這得是他還活著的情況下。展見星說當時不知出了什麽事,他睜眼後只見到張冀倒在地上,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是已經身亡,屍身可能還在原處。”

他轉頭問展見星:“他把你引到何處下的手?你能帶路去看一看嗎?”

展見星遲疑搖頭:“小民逃得性命後慌不擇路,只知奔著有燈寬敞的道走,僥幸跑了出來,再想回去,恐怕難了。”

這一半是實話,朱成鈞當時警告完她以後,轉身就走了,她下意識跟在他後面,跟了一段發現了中路的正道,朱成鈞回頭指了指,在一片窒息的黑暗裏,他沈默的背影像一盞救贖的明燈,他一指,她就照做了,跟他分道自己走出了府。

現在回想,那段路途實是迷霧一般,劫後餘生的恐懼令得她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那就先去九公子那裏看一看。”羅知府的思路很清晰,轉向秋果道,“小公公,勞煩你帶個路,最好九公子也一同過去。另外,張冀來引走展見星時既然自稱是奉了大公子之命,那不管是真是假,也需見一見大公子金面,核實一下。如果張冀沒回住處,需要在府裏尋找一番,更要征得大公子的同意。”

說最後一句時,他目視著王長史,王長史自知甩不脫,嘆氣道:“知道了。不過審案不是我的專長,等見到大爺,府臺要怎麽說我可不管了。”

羅知府也不勉強他,點點頭。

朱成鈞卻表示了異議,他終於直起身,轉過頭,手裏還抓著筆:“我不去,我的字還沒寫完。”

啪嗒。

從他的筆尖滴下一大滴墨,迅速在他面前已經寫了半張的宣紙上暈開一個墨團。

朱成鈞察覺到,低頭一看:“……”

他看上去僵住了,表情變得有點可怕。

楚翰林哭笑不得:“九郎,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不要為了圖省事,就一下把筆毫上的墨沾得太飽滿,這樣很容易汙了紙,白費了之前的工夫。”

羅知府打了個圓場:“罷了,原是我們打攪了九公子。”又向楚翰林道,“潛德,我替九公子求個情,這剩下的抄寫就免了罷,他能堅持到這時候,可見雖有過錯,已然改過了。”

楚翰林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點頭同意了:“那這回就算了。但九郎,你若再有下次,就要加倍處罰了。”

朱成鈞飛快丟了筆,幹脆應了:“是。”

楚翰林又對展見星有些歉意:“早知不該將你一同留下,我本知道你不會和九郎胡鬧,必是他威逼了你。”

正因他心中有數,所以發現展見星不見時,他才沒過多追究。許多話他不曾明說,但行事間實是有偏向的——只沒想到這偏向倒害了他喜歡的勤奮學生。

展見星連忙躬身:“是我不該替九爺做這樣的事,先生罰得沒錯。”

當下不多贅言,羅知府集齊了助力,一行人跟在王長史身後往外走去。

展見星身份最低,本走在後面,忽然感覺到秋果挨了過來,暗暗拉了下她的衣袖,她會意地把步子又放慢了些,落到了最後。

“你好大的膽子,”秋果悄聲道,“跑都跑了,居然還去報官?”

展見星輕動嘴唇:“我差點被人殺死,為什麽不去?”她目光轉過去,“你知道這件事?九爺告訴你了?”

秋果說話的口氣不像是剛剛聽說,所以她有此問。

秋果道:“哪裏是爺告訴了我,是我告訴爺的。我拿糕點回來時,看見你跟著張冀走了,我覺得奇怪,爺回來時我就說了,爺馬上覺得不對,就追去了。”

展見星此時才知朱成鈞怎會突然出現,她低聲道:“多謝你。”

但她又遲來地覺出奇怪來,朱成鈞去便去了,隨身帶根棍幹什麽?除非,他已預知了有危險。

“九爺知道張冀要殺我?”

“那倒沒有。”秋果道,“不過在這府裏,人命不值錢得很。你和許伴讀來的時候好,皇上派了楚翰林來,二郡王和大爺為了吊在眼跟前的王位安生多了。從前什麽樣子,你們都不知道。”

展見星默然,代王府的爭鬥從她進府第一天就已露了端倪——那個丫頭恐怕確實沒有勾引朱成锠,只是朱成锠要制造自己的孝名,就平白把她的清白填了進去。而在秋果眼裏,這是比從前“安生”多了。

那麽對朱成鈞來說,事情一旦有意外,就意味著當事人可能真的出了意外,他帶防身之物出去就說得過去了。

這樣的意外,很可能他自己都沒少遭遇過,所以才養得出這樣的習慣來——這過的是什麽日子啊。

展見星轉回頭,看了走在前面的朱成鈞一眼,心裏滋味難言。

他還是來救了她,他完全可以不來,當不知道就完了。

“你放心。”她低低道,“我沒有說出九爺來。”

秋果點頭:“我聽見了。只是,你膽子太大啦,其實報官沒什麽用,你以為羅知府官大,其實他哪裏管得了我們府裏這些爺呢。”

展見星的目光又亮起來,好似有什麽在燃燒:“沒用,我也得試試。能給兇手添一點麻煩,都算一點。”

她不能讓害她的人毫無代價。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

羅知府晚間突至的消息瞞不了人,這個時候,朱遜爍和朱成锠已分別得到了消息。

朱遜爍已經睡下,朱成锠還沒有,在短暫的整衣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出了門,往前面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猜一猜,真兇是睡下的,還是沒睡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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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早一點更,祝大家國慶快樂麽麽噠。還有一更,稍後送上,我再修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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