邇香，黑暗雲柱依舊連通了天地，往日的人間天堂山繼續沈淪在腐化之氣裏。

原本羅姆羅斯眺望過邇香的那座城堡頂層，一頂遮陽傘撐開，特蕾希婭與歐蘿拉在傘下喝著紅茶聊著天，仿佛時光倒流，兩人回到了公主和女伯爵的身份。

當然這僅僅只是錯覺，看歐蘿拉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大口牛飲的樣子，就知道貴族禮儀已經被她丟到了九霄雲外。

一杯茶灌完，歐蘿拉咂著嘴發出暢快的嘆息：“真舒服啊，什麽也不幹什麽也不想，就陪陛下在這裏喝茶，陛下真是我的大救星。”

“歐蘿拉……”

特蕾希婭還是白裙金冠，不過樣式很休閑，她幽幽嘆道：“你被李奇當成管事用，凱瑟琳被他當成騎士用，他還真是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呢。”

雖然心知肚明兩人的關系已經今非昔比，面上還是要裝出可以說貼心話的樣子，歐蘿拉笑著說：“凱瑟琳就是喜歡在天上飛，喜歡打架，陛下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李奇要不準她玩，她可要造李奇的反。”

她再哼道：“至於我嘛，我哪裏是在為李奇忙呢？不過是為自己打理地盤，哪天他敢背叛我，我就造他的反！”

特蕾希婭淡淡笑著端起茶杯，將表情變化遮掩在紅茶升起的霧氣後。

歐蘿拉繼續嘮叨：“說起來還真是佩服陛下啊，我們那邊二三百萬人吃喝拉撒的事情就快要了我的老命，陛下這邊肩負著億萬人的命運呢，不是人神合一還真擔不下來。”

說到這個特蕾希婭的神色認真了些：“我不過是按照百萬年來既定的法則來處理各種事情，凡人的命運也都遵照這樣的法則呈現。這比憑空搭建想象中的秩序，一切都無所依憑來得輕松，結果也更好，畢竟凡人還有愚昧、貪婪和執迷一面。”

歐蘿拉沒有直接跟她爭辯，目光穿透一直蕩動著漣漪的透明屏障，看向遠處像是煉獄和深淵混合體的人間地獄，悲憫的嘆道：“邇香人的命運，又是遵照法則中的哪條呈現出來的呢？裏面的活屍靈魂已經被腐化神力完全浸染，為什麽還要區別對待？而且邇香本地人……不都是扭曲凱姆神意的異端嗎？”

歐蘿拉昨天帶著費共的工程團隊趕過來，啟動三方協議中關於合作探查邇香的工作。與特蕾希婭會面後，談話總是像現在這樣，看似輕松閑聊，卻處處針鋒相對。

歐蘿拉這話針對的是特蕾希婭的探查隊在邇香裏幹的事，他們探索了一小片區域，把一些活屍帶了出來，然後分門別類處置。

貴族及其子女和邇香市民得到了救贖和凈化，屍體被妥善和體面的安葬了。他們的靈魂即便無法升入神國，秩序牧師和聖騎士的神術也讓他們獲得了永恒的安寧。

那些仆從和奴隸們的處置就粗暴得多了，用聖水草草清洗他們的靈魂，再用火把身體燒成灰，挖坑深埋。

如特蕾希婭所說，這也是百萬年來凡人世界的慣例。

貴族和虔誠信徒的屍體和靈魂都該得到善待，平民和奴隸們不可能一視同仁。畢竟力量不足，活屍不盡快處理，對活人的士氣，還有環境都會造成非常可怕的影響。

特蕾希婭仁慈的下令用聖水清洗平民和奴隸的靈魂，減少他們靈魂墮落到煉獄和深淵的幾率，這已經讓部下的工作量翻倍，而且還要冒不小風險。

特蕾希婭還是耐心的解釋：“凡人的靈魂有生死滅這樣的不同狀態啊，生與滅之間也不只是死，還有煉獄、深淵和神國。高尚的，尊貴的，忠誠和有能的，靈魂當然有資格獲得更好的歸處，不然如何酬報他們作為活人的功績呢？”

“就算他們本人已經無法感知，也必須讓活著的人知道，存在著這樣的區分標準。這麽一來，不論貴賤，都會更虔誠。就算活著的時候有不同命運，但死後都能被神祇公允的審視，靈魂歸於一處。”

“至於那些邇香市民，他們不過是受了忠誠神廷的欺騙，他們的確有罪，但他們終究是信仰凱姆的，我寬赦他們。”

女皇低低嘆氣：“歐蘿拉，沒能留住你的信仰，我很遺憾，畢竟那個時候是李奇出手救了你，是小紅拯救了你的靈魂。不過你提出的這些問題，我還是有話要說。”

“我知道，從康拉德城到白玉城，我的決定還有人在質疑。不過那些質疑的人恐怕沒有認真想過，費恩已經沒有神上神了，就算是我日後回歸神國，成為純粹的秩序之神，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有些事情必須做出選擇，有些選擇必然意味著犧牲一部分人，拯救值得拯救的人。”

女皇看向歐蘿拉，目光和語氣都含著認真的質問：“我想問，在康拉德城，還有在白玉城，如果換做是你，或者李奇，或者你們的女神小紅，會做出什麽選擇？”

歐蘿拉正要回答，女皇強調：“不要假設，就是面臨跟我當時一樣的處境，必須馬上做出選擇，也沒有其他力量可以依靠。”

這個問題歐蘿拉跟李奇和小紅都做過深入討論，也明白了李奇對特蕾希婭最初的憐憫是怎麽來的，她答道：“在最根本的原則上跟陛下沒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只能犧牲一部分人，拯救值得拯救的人。但犧牲哪些人，哪些人又是值得拯救的，在這個標準上，我們跟陛下有很大的不同。”

女皇挑起了柳眉：“哦？”

歐蘿拉繼續道：“我們會像用聖水清洗靈魂一樣，把所有人的身份地位拋開，優先拯救老弱婦孺，再是其他人，總之目標是盡可能的拯救每一個人。”

“我們不會去考慮每個人的地位和價值，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將死難者的數量降低到最少。這樣在執行上反而也更方便順暢不是嗎？先找到誰就救誰，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女皇點頭：“所以，我們並沒有什麽不同啊，只是標準不一樣，這樣的標準又來自不同的秩序。我的標準，不……是凡人過去百萬年來的標準，都是按照價值建立秩序。而你們，卻是按照數量建立秩序。”

又搖著頭笑道：“可數量能決定什麽呢？真正的發揮力量的不是價值嗎？這樣建立起來的秩序，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判定存在的意義了，怪不得小紅的陣營變成了混亂中立啊。”

歐蘿拉沈吟了一下，決定不再退縮。

“陛下，數量的意義，遠遠大於價值。”

“要怎麽判定凡人的價值？既然神祇都無法全知全能，那麽就只能按照力量、地位、有錢沒錢這些外在的標準來衡量。”

“平常的時候按照這樣的標準區別對待，發生危機的時候也按照這樣的標準犧牲標準之下的人，那麽凡人社會就永遠不會進步了，因為價值永遠是相對的。”

“相反，把數量作為目標的話，我們就會努力推動社會進步。平常的時候我們爭取普羅大眾都能平等相處，發生危機的時候我們可以不放棄每一個人。”

“我們跟陛下最大的不同是，如果還有下一次康拉德城事件，我們就可以救出所有人，而不是必須去做痛苦的選擇。”

歐蘿拉努力壓住翹起的嘴角，也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不屑的冷笑：“痛苦的選擇來自生產力……唔，能力不足。需要犧牲一部分人拯救另一部分，是因為不思進取，不會運營。”

“又是這種奇怪的調調……”

特蕾希婭呻吟著撫額：“歐蘿拉，你說這些話的認真語氣，就像當初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暗戀上誰說一定要他跪在自己腳下舔鞋子一樣……”

歐蘿拉揚了揚眉毛，沒說完的話一定是“幼稚”對吧？

“社會進步？”

特蕾希婭嘆道：“看看現在的費恩，一個四級超凡者都能開著魔導飛機跟巨龍抗衡了，社會還不夠進步？難道要進步到魔法帝國那樣，然後帶來滅世之災？”

“現在都有不少端倪了，你恐怕還不知道，歡悅女士又開始覆蘇了，原因是信徒們通過聯合通訊網在世間散播各種汙穢幻景。”

“我早就說過，凡人有愚昧、貪婪和執迷於欲望的一面，進步帶來的災難遠遠大於好處。我無法想象一個人與人之間沒有忠誠而能穩定存在的秩序，每個人都在爭奪自己的私利，那是多麽可怕而混亂啊，那必定是最糟糕的世界了。”

歐蘿拉攤手：“所以，我們就容忍自己面臨一次次痛苦的選擇？”

她指向城堡下方，正朝邇香駛去的魔導車：“如果不進步，就沒有這樣的技術，陛下就得用人命在邇香裏填出一條道路。”

三截車廂拼在一起，履帶式底盤，高大寬闊，外形跟地獄特急凱恩號一模一樣。

這是費共借用地獄特急凱恩號的技術，為探查邇香定制的，專門安裝了抵禦腐化神力的魔轉神防護系統。

不管是羅姆羅斯還是特蕾希婭，兩邊裝上適合己方的神力結界，就能在邇香裏自由活動很長時間。這比靠高階職業者自身力量抵抗腐化神力安全得多，也比其他魔導器神器廉價，可以大量裝備，加快探查進度。

特蕾希婭無語，這時候她說不出“必要的犧牲”這種話了。

“陛下放心，就是為了不讓康拉德城事件重演，我們一直在研究怎麽對付腐化神力。”

歐蘿拉揚眉吐氣：“我們不僅有這樣的魔導車，還有中和腐化神力的大型魔導機械。到時候只要陛下跟羅姆羅斯那邊一起出人出物資，造個千八百臺，圍著邇香抽，要不了幾年就能把邇香的腐化之氣抽個幹凈！這就是社會進步的好處！”

特蕾希婭神色有些恍惚：“這還不到兩個月呢，你們就弄出這樣的東西了？還是說很早就開始……”

歐蘿拉看著她，心中也泛起一絲憐憫，微微點頭說：“很早就開始了，李奇說，他不希望那樣的事情重演。”

特蕾希婭呆了呆，玉白臉頰上泛起紅暈，努力壓住怒意說：“所以他認為我做錯了是嗎？他……還有你和你們的女神，認為我錯了？”

女皇指住人間地獄般的邇香，冷冷的道：“歐蘿拉，你回去問問你的女神，邇香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你的女神跟羅姆羅斯胡搞，會是現在這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邇香有上百萬人啊，撤出來的有一半嗎？裏面的五十萬人變成活屍，是誰的責任！？”

歐蘿拉嘆氣：“又不是小紅弄出來的，兇手肯定是凱姆教會那幫人。”

女皇嗓音變尖了：“這也是小紅引發的！她難辭其咎！”

歐蘿拉毫不退讓：“要這麽說陛下不掀起反對邇香的戰爭，邇香會成這樣？您也有責任！”

“對！我有！但是她也有！”

女皇站了起來，憤怒的道：“李奇一樣！都是他造成的！”

她轉身就走，連最起碼的客套姿態都沒了。

背對著歐蘿拉的時候，女皇手按在小腹上，恨恨的低語：“那個家夥……居然敢評判我！？他憑什麽！？”

女皇的身影消失了好一會，歐蘿拉才回過神來，疑惑的嘀咕：“剛才爭論大是大非都沒生氣，怎麽到後面就生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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