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錫看完病歷的後半段，久久不動。他極少為一件事有這樣頭皮發麻的感覺，但病歷中記載的大段細節，讓他生出一種詭異感，越思考越覺得撲朔迷離。

隨後，林錫用一個牛皮紙袋把病歷封裝好，帶回了家，和上次肖冶懋給的報告一起放在自己房間的抽屜裏，沒讓榮雪霽看見。

卞芷書懷孕後的一系列表現，已接近精神不正常的邊緣，甚至做出了傷害自己身體的舉動。那位心理醫生抵不住良知的拷問，終於聯系了榮鈺鶴，將卞芷書和林厚載的事告訴了榮鈺鶴。

這對榮鈺鶴而言不啻是個毀滅性的打擊，他以為孩子是自己的。

榮鈺鶴花了很大力氣勉強穩住了情緒，和心理醫生一起努力治療卞芷書，將她從邊緣拉了回來，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榮鈺鶴帶卞芷書去了瑞士，居住了較長一段時間，榮雪霽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她自己卻不知道還有這麽一段。

心理醫生對榮鈺鶴的態度記錄不多，從寥寥數語判斷，榮鈺鶴是去找林厚載談判了，可能還打了對方，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兩家人都處於絕交狀態。

說來奇怪，卞芷書在國外漸漸好轉，變得平和正常了許多，加上榮鈺鶴在國內的事業需求，夫婦倆再度回國。

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榮雪霽一歲左右的時候，溫沛聯系上了榮鈺鶴。

這次，變成了榮鈺鶴向心理醫生求助。

那就是另外一份記錄了，不算病歷的病歷，附加在卞芷書的病歷之後。

溫沛並沒有勾引榮鈺鶴，她是真的在向榮鈺鶴求助，因為林厚載變得很不對勁，用溫沛的原話說，偶爾就像有個陌生人穿著林厚載的身體和她同床共枕，若無其事地一起生活，這種時不時就會產生感覺幾乎要把溫沛逼瘋了。

榮鈺鶴很同情溫沛，再加上或許他還沒原諒林厚載，總之榮鈺鶴給溫沛出了個主意，溫沛便找了個現成的借口，以林厚載當初出軌為由，和林厚載分了居，總算得以喘了一口氣。

卞芷書卻發現了榮鈺鶴和溫沛的來往，她爆發了，和榮鈺鶴大吵一架後，抱著孩子離家出走，榮鈺鶴發現她們不見了，瘋了似的找，最後和警察一起在隕湖發現了卞芷書，卞芷書抱著女兒躺在湖邊木屋裏，失去了知覺。

自那以後，卞芷書的病情又開始發作，日益嚴重，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日不出門，不願意照顧女兒，甚至連多看孩子一眼也不願意，表現得極其冷漠，就像那不是她的孩子一樣。榮鈺鶴被搞得焦頭爛額，成了什麽事都要靠自己的奶爸，他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卞芷書，怕會出事，因為卞芷書看女兒的眼神讓他心下發寒。

於是榮鈺鶴和溫沛的交流逐漸增多，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漸漸變得無話不談。

到這裏，心理醫生的記錄就斷掉了。

心理醫生的原話是：“榮先生主動中斷了診療，不再與我聯系，我也順從了他的意思，但我錯了，後來發生的悲劇，我深感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她的筆跡到這裏變得遲重，一筆一劃工整而用力，反應了她的心情。

悲劇？

是指的卞芷書沈湖自殺這件事麽。

從心理醫生的記錄中，林錫感到最大的謎題是卞芷書。

卞芷書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是榮雪霽的親生母親，也給自己的母親溫沛帶來過近乎毀滅的痛苦，因此林錫對卞芷書的感觀很是覆雜。

想到榮雪霽，林錫本來看不出半點情緒的瞳眸中，洩出一絲柔軟神色。

他決定無視任何障礙找到真相。

林錫把目光放回心理醫生的記錄上，裏邊關於林厚載的記錄很少。

卞芷書的感情尚可窺測，林厚載卻始終側面出現，林錫對他的記憶也相當模糊了。

林錫只記得小時候，他對自己很好，是個無微不至的完美家長，但是後來林厚載出軌卞芷書的事曝光，溫沛和他爆發了冷戰，林厚載就經常不在家中，直到溫沛病故後，林厚載才重新每天陪伴林錫，結果短短幾年後他也離世了。

另一方面，雖然在法律意義上林厚載是林錫的父親，但在林錫的認知中，更接近這個概念的人是榮鈺鶴，畢竟林錫從九歲起就是榮鈺鶴在照顧。

諷刺的是，盡管他叫慣了榮叔叔三個字，榮鈺鶴反而才是他真正的親生父親。

剪不斷理還亂，簡直是一團亂麻。

林錫將思緒從往事的泥淖中抽離，又去調查了第二件至關重要的事。

肖冶懋說，她曾經疑似在一個榮鈺鶴舉辦的聚會上，瞥見過兇手，所以才覺得那個兇手的臉眼熟。

既然是榮鈺鶴舉辦的聚會，肯定是工作室的人幫忙組織策劃的，榮鈺鶴從來不會管這些雜事。

林錫去了一趟榮鈺鶴的工作室，榮鈺鶴不在，接待他的是助手陽陽。

好像自從林錫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後，榮鈺鶴就有點不知道怎麽面對這個孩子，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得知了林錫的來意，陽陽撓撓頭：“那可太早了，我當時還沒來呢，不過你等等啊，婷婷姐肯定都留了檔的。”

陽陽帶林錫去了辦公間，打開一臺專用電腦，榮鈺鶴有整理癖和收藏癖，他本人從來不親自去做這些瑣細的事，卻總是交待手下的人把事情辦好。

陽陽查找了一會兒，高興道：“找到了，就是這個聚會名單。”

“幫我打印一份。”

“好嘞。”

林錫拿到了名單，又問：“有這個聚會的照片嗎？”

陽陽找了半天，沒找到：“奇怪，按理說應該有的。會不會是清理垃圾的時候不小心刪了……”

林錫親自在電腦上檢索了一遍，確認沒有聚會的照片。

“榮老師人脈很廣，當時聚會人挺多的，好多業內大佬呢，肯定有人拍了照，不過你為啥對這個感興趣？”陽陽被勾起了好奇心。

林錫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很嚴肅地說：“今天我來的事，別告訴其他人。”

陽陽比林錫大不了幾歲，性格是個老實單純的，聞言沒多想地點了點頭。

林錫回家後立即著手研究了那份名單。

幸運的是，上面好幾個長輩他都認識，他們是榮鈺鶴的朋友，林錫小時候見過他們。

林錫挨個給他們打了電話，逐一溝通，其中有兩人表示自己有照片，過了一會兒，林錫手機上收到了一堆合照。這就是信息時代的好處。

他將照片放到了電腦上，用軟件調整後仔細甄別。

照片全是用手機拍的，相當隨意，畫面上大家都很放松，或是說笑，或是舉杯共飲，入鏡的人很多。

當林錫眼睛開始隱隱脹疼時，他看到了。

那張照片光線很暗，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兇影的輪廓。

它低調地待在角落，並且在和一個被其他人擋住的人呈現交流的狀態。

是誰在和它說話？

林錫翻遍了其他照片，一無所獲。

竟然有人認識這個兇手，但偏偏在照片上被擋住了，感覺就像一鼓作氣快要取得重大突破，卻不上不下地被卡死似的，冥冥中有一股外力在阻撓真相的顯露。

但是兇手能這麽自然地待在聚會上，起碼說明一點，它一定和榮鈺鶴有間接的人際關系。

“砰咚——”

隔壁發出一聲巨響。

林錫一怔，隨即馬上起身沖出房間，去了榮雪霽的臥室。

他看見榮雪霽翻到了床下，身上穿著睡裙，滿臉驚恐迷茫，身上不住顫抖著。

林錫毫不猶豫地過去，穩穩地從後面抱住了榮雪霽：“做噩夢了？”

榮雪霽神情遲鈍，堪堪清醒後，一下子轉過頭，回抱住林錫。

她一句話也沒說，林錫也沒有催問，溫柔地拍撫她的背部。

“我做了個很嚇人的夢，”榮雪霽開口了，“和媽媽有關……”

即使窩在林錫懷裏，她依然在微微打顫，像只驚慌失措的小動物。

“什麽夢？”林錫問，輕輕扣住她的下巴，讓她擡頭看見自己。

榮雪霽對上林錫的雙眼，神態依然殘留著恐懼。

她語氣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夢，可能是……是一段我潛意識忘了的記憶。”

榮雪霽努力組織語句，頗有些混亂地向林錫描述了夢境。

看得出，這個夢給了她很大沖擊，除了害怕，還讓她產生了痛苦的情緒。

林錫聽後立即明白了，這不是單純的夢，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但他沒有告訴榮雪霽。

“別想了，夢不重要，”林錫聲音冷靜有力，“你有我。”

他言簡意賅的話語產生了安撫的力量，榮雪霽的呼吸由快變慢了。

林錫卻蹙緊了眉頭。

在榮雪霽的夢中，她看見了童年時的自己，一個很小的小女孩，正坐在陽光燦爛的兒童房玩耍，卞芷書在旁邊看顧她，陪她玩著，母女倆和樂融融。

榮雪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困惑地望著這一切。

兒童房內有一面大鏡子，卞芷書美麗的身影映在鏡子裏，纖毫畢現。

當她側過頭，鏡子裏的倒影也轉了過來。

和鏡子外那個溫和慈愛的卞芷書截然不同，倒影盯著三歲的榮雪霽，像在看什麽最憎惡的東西，面容都扭曲了。

那種表情太過恐怖，尤其出現在母親這一形象上，更顯得怪異荒誕，世界上怎麽會有母親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的親生孩子呢？巨大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榮雪霽，讓她發出無聲的尖叫。

當真人卞芷書抱起三歲的榮雪霽親臉蛋時，鏡子裏的卞芷書卻掐住了榮雪霽的脖子。

榮雪霽就是在這時驚叫醒來的。

……

林錫用毯子裹住榮雪霽，將她抱去了自己房間，春寒料峭，他給床上多添了一層輕軟的被子，嚴絲合縫地將榮雪霽蓋好，在她額上落下輕輕一吻。

“有它陪你，你就不會做噩夢了。”林錫把榮雪霽兒時送給自己的熊騎士玩偶，塞在了她枕頭邊。

榮雪霽疲倦地笑了笑，抱著毛茸茸的玩偶睡著了，睡著後神態放松安穩，林錫確定她沒再做噩夢，放心下來。

林錫在她睡著後，翻出了那份卞芷書的病歷，找到了某一頁的記錄。

中間有一小段細節，讀之觸目驚心。

“病人今天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掐了孩子的脖子，孩子大哭大鬧，幸虧保姆在家做飯，聽到後趕來及時制止。榮先生當天就把孩子送去了溫女士那邊。”

林錫神色幽冷，抿緊了薄唇。

接下來幾天，風平浪靜。

正當林錫打算帶榮雪霽單獨出去兜兜風時，榮鈺鶴回來了。

他回來是有原因的，清明節到了，按照往年慣例，他們該去掃墓。

祭掃的對象，不多不少正好三個，卞芷書、溫沛還有林厚載。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他們都葬在同一個陵園。

當年風華正茂的兩對夫婦，如今只剩下榮鈺鶴孑然一身，讓人深感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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