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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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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鳴被初步診斷為酒精中毒、多處軟組織挫傷,以及截肢舊傷口發炎,右手骨折,是否腦震蕩要等清醒後觀察意識情況。得留院觀察。

蔡堂燕猜想是不是他醉酒,加之身體不便,輕易就被那群人扳倒,所以才無明顯流血傷口。

住院手續跑得七七八八後,蔡堂燕端了椅子坐他病床邊,祈禱他快點醒來,她就解放了。

常鳴眉頭微蹙,睡容顯得痛苦,但立體的五官擋不住英氣,棉被蓋住了缺失的左腿,他看上去與常人無異。蔡堂燕心裏不適稍微減輕了一些。

轉眼快到中午,一邊盯著輸液瓶,蔡堂燕一邊艱難打起瞌睡,半睡不睡間發現常鳴悠悠轉醒,忙按鈴叫來了護士。

常鳴雙眼迷惘,安靜地左右看了下這藍色簾子隔出的一小方空間,一時拿不準作何反應一般。

醫生和護士撩開簾子進來,蔡堂燕讓到一邊。

醫生問:“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這是醫院,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這情景跟上一次太相似,他的車撞向護欄,左腿被夾死無法抽身,他疼得失去知覺,等醒來時發現躺在病床上,感覺到雙腿疼痛,尤其是左邊,等他下意識去摸時才發現徹徹底底沒了。

常鳴又重覆上一回的動作,掙紮起身,忙被醫生和護士按住。

“哎哎,先別動,身上哪兒還疼嗎?”

就算夠不著,身體的觸感也告訴了他結果,又怕是麻痹的錯覺,常鳴擡起脖子望了一眼床尾,左腿的地方果然塌下一邊。

“我的腿呢?哪去了?”

上回問的確實是他的左腿,這回卻指假肢,除了睡覺洗澡,常鳴幾乎從未卸下。

醫生理解錯了,說:“你被送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子了。”

作為稍微了解內情的人,蔡堂燕覺得自己應該站出來解釋一下。

“常先生?常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常鳴這才註意到角落還站了個人。要換成別人他還不一定認得出來,可他太熟悉那副眉眼——不如說太像他印象深刻的那副了——常鳴反應過來後瞳孔睜大,直直瞪著她,神情可怖像起了殺意。

護士插嘴道:“你剛不是說不認識他?”

蔡堂燕還未來得及回話,只聽床上男人爆喝——

“滾!都給我滾!”

常鳴沈睡太久,以致讓人有了他脾氣也一樣安靜的錯覺,在場的人一時被他震住,甚至連隔壁床也像沒了聲息。

醫生做了個安慰動作:“……先生你別激動,別激動啊,是這位女士把你送進來的,你得謝謝人家呢。哎——你幹什麽?你現在需要休息,不能下床。”

醫生和護士一人一肩膀把常鳴按回去,手忙腳亂中常鳴輸液的手血液倒流,輸液管紅了一段。蔡堂燕在旁想幫忙,又插不上手,走近一步兩只手都不知要怎麽放。此時的常鳴跟以往那個冷不丁壓制她的男人大相徑庭。

護士可能摸到他脾氣難搞,抽空對她說:“家人聯系上了沒有?叫他家人過來啊。”

蔡堂燕這才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常先生,我沒有你熟人的聯系方式,你要先聯系其他人嗎?”

但她選了非常錯誤的時機,剛坐回床上的常鳴手臂一揮,把她的手機打飛了。

“我叫你滾沒聽到嗎!”

手機從簾子底飛出去,蔡堂燕找回時屏幕一角已碎成放射狀。她能理解常鳴的惱羞成怒,如果周圍只有陌生的專業人員,他大概脾氣沒那麽大,如今被她這個半熟不熟的人窺見他有意掩飾的殘缺,換做是她,只想扒開地縫鉆進去。

但這不意味她不生氣,蔡堂燕只能告誡自己暫時不與病人計較,尤其像常鳴這樣的。蔡堂燕並非覺得常鳴羸弱,而是畏懼他神秘莫測的背景和喜怒無常的脾氣。

常鳴不安分又要從掙紮起來,渾身的挫傷折磨得他面部扭曲,起到半路又被按回去。

常鳴黑著臉,“……我要上廁所。”

護士說:“你現在不方便下床。去拿個坐便器。”

後半句話顯然是跟蔡堂燕說的。蔡堂燕不了解常鳴,直覺讓他用坐便器不如卸了他另一條腿,硬著頭皮說:“腿沒骨折站起來沒事的吧?我扶他吧……我扶他去。”

常鳴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她。

護士見怪不怪,只能提醒小心地滑別摔倒。

蔡堂燕走到他身側,用只有他能聽得見的語調說:“常先生……你就當我是普通護工吧,我媽住院的時候也是我照顧。”

常鳴左手輸液、右手石膏,就算蹦著也蹦不到廁所,此時只能認命。蔡堂燕在護士的指點下,抱住常鳴的腰,讓他右胳肢窩架在她肩膀上。

這短短的幾米路,常鳴跳得異常吃力,牽一發動全身地疼,左腿褲管跟斷了的秋千繩,無助地擺蕩著。蔡堂燕看著路,看不著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常鳴氣息不穩吞吐在她上方,像溺水之人剛被救起。他每跨出一步,大半重量壓得她肩頭隨之下沈。

護士幫提藥水進去掛好就出來了,公用的馬桶椅立在廁所角落,蔡堂燕聲音低低的,聽上去意外的溫柔。

“……要椅子嗎?”

常鳴:“……不要。”

蔡堂燕在便池邊抱穩他,斟酌地問:“還要幫忙嗎?”

充斥消毒水味道的小空間瞬時安靜而凝重。

常鳴一言不發,用左手接近病號服的褲腰帶。蔡堂燕識趣地轉開頭。由於褲頭是拉繩的,常鳴手指不敢做大動作,幾乎是蘭花指一樣只用兩根手指去拈繩子、拉脫活結。

便池傳來無法忽視的流水聲,氣氛變得異常微妙。常鳴無助而絕望,不但被窺見辛苦掩飾的秘密,連吃喝拉撒這樣的絕對隱私也被一覽無遺。面對尷尬常鳴恨不得殺了對方,蔡堂燕想著不如自殺算了。

恢覆安靜時,蔡堂燕等了一會才問:“可以了嗎?”

常鳴依舊沈默,她偷窺,發現他摁著褲腰帶,一只手是沒法系緊的。

“我來吧。”

蔡堂燕兩臂繞過他的腰,上半身幾乎側貼著他,小心給系上繩子。至始至終她都低著頭,不知上方那張臉已經危險地皺成一團。

“洗一下手。”蔡堂燕像伺候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小孩,把他扶到洗手池邊,常鳴不配合伸手,她只好濕了自己的,一手水避開輸液管摸摸他指腹和掌心。

把常鳴扶回床上,醫生要檢查他意識狀況,蔡堂燕把手機放在邊桌:“常先生,我去給你帶點吃的。”撩開簾子出去,蔡堂燕感到逃脫一樣輕松。

醫生問了一些在常鳴看來很愚蠢的問題,熬到兩人走後,常鳴交替看看那碎屏的手機和自己的雙手,心理有點埋怨蔡堂燕的不體貼起來,他只能竭力扭腰,僵硬著左手摁開電源鍵。不知是特意取消還是習慣,蔡堂燕的手機沒有鎖屏密碼。

常鳴記得的號碼不多,先打給司機鐘叔,忙音過後一會,傳來女聲提醒。

“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

電話被掛斷。

即使陌生號碼,鐘叔也不是會隨便掛電話的人。常鳴等了一會,沒有回撥,再打過去,關機。這便耐人尋味了。

常鳴第二個打給王琢,電話很快被接起,常鳴把手機夾到肩膀和耳朵間,歪著脖子說:“王琢,是我,常鳴。”

“喲,鳴子,老王在給我做菜呢——”謝雨柏的聲音混著球賽解說的雜音,“你在哪呢,這哪個妞的電話?昨晚還以為你早早回家休息呢,沒想到啊沒想到。”

碎屏的邊角正好貼著耳廓,他似乎感到漏電的刺麻。

“喊王琢講電話。”

“喲,跟我講就不行啊,我還怕昨天唐昭穎訂婚你想不開,打算給你專業心理輔導——”

謝雨柏聲音戛然而止,換上王琢平緩的聲音:“鳴子,出什麽事了?”

謝雨柏插科打諢最在行,救命時刻還是王琢比較靠譜。

常鳴罵:“操,我現在在醫院,區人民醫院。”

歪著腦袋氣息不順,常鳴的咒罵比平日氣勢萎靡許多。

“什麽?舊傷覆發?——聲音調低點,鳴子在醫院。”後半句顯然是對謝雨柏說的,那頭的電視倏然靜音了。

王琢開了外放,謝雨柏插話,“咋的了,咋的了這是?”

常鳴說:“昨晚我到這邊附近就讓鐘叔自己回去了,下車不久就被幾個人跟上——”

謝雨柏打斷他,“你跑那邊幹嘛,不是早八百年就搬家了嗎——哦,日,我懂了,你他媽搞故地重游啊——我說鳴子,咱們能別那麽娘們矯情好嗎?人都要嫁了你還惦念著啊!”

常鳴:“……”

王琢應該把他扒開了,說:“你沒事吧?傷哪了?我和阿柏馬上過去找你……這誰的手機?”

常鳴說:“你們先去我家看看,我的身份證鑰匙都被搶走了,我怕有人找上門,還有鐘叔也聯系不上……”

王琢思忖片刻,“那我去你家,讓阿柏過去找你。”

常鳴制止,“……不用,不用過來。我在這邊碰見個……熟人,可以幫忙。你們有事打這手機。”

謝雨柏不甘充當路人甲,又道:“餵,鳴子……你不是吧——”

那邊掛了電話。

王琢抽走手機,說:“鳴子估計現在不想讓咱們看到他。”

謝雨柏:“為什麽?”

“你掛彩時候想被人看見嗎,尤其像你這種只會哪壺不開提哪壺的。”

謝雨柏嘴硬,“我讓他直面人生的慘淡才能奮發圖強我有錯嗎?”

“鳴子自尊心強,你偶爾也照顧一下他的心情,別老提唐昭穎,也別老提他的腿,尤其他不敢開車這心理陰影。”

謝雨柏陷入思考的啞然。

“嘿,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仨認識多少年了還忌諱這忌諱那的。”

王琢解開圍裙服要出門,回頭用手指警告地指指他,一時又拿不準臺詞,謝雨柏握住他的手指,說:“鳴子大老爺們一個哪有你說的那麽脆弱,走吧走吧。”

這邊蔡堂燕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一會,聽著裏面沒了咆哮才進去。

“常先生……”蔡堂燕在簾子外先喊了一聲,像清潔阿姨進男廁前問裏面有沒有人一樣。

沈思的常鳴一時無應答,等人進來時才發覺,故作鎮定地坐直腰板。

蔡堂燕架好床上桌,一碗打包的白粥和小菜放上去,“不早不晚的,食堂沒什麽東西賣了……你先吃著吧,開晚飯我再去看看。”

常鳴看看桌板又看看蔡堂燕,依舊沈默。

“要……幫忙嗎?”看樣子是不方便自己吃的,“……你要喝水嗎,要不給你先打點水……還是……算了。”蔡堂燕的外套蓋常鳴臟了,只穿一件薄長袖,她抱著一條胳膊,半是尷尬半是冷。

常鳴跟要看穿她的偽裝,盯了她好久。

“蔡小堂,我怎麽發現跟你特別有緣分啊,每次見到你不是爆胎就是掛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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