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森的房間空蕩蕩的, 書桌的表面, 書架的角落，筆筒，電腦和鍵盤, 還有那張很大的，有著粗壯的四腳支撐著的床——所有的家具都在細節裏透出陳舊的優雅，就像木頭在經過長久的把玩後長出了包漿。

迪克沒有跟著羅拉一起進門。

他留在門外了，可能也不太想進來，去面對那個讓他沈浸在失職的痛苦裏的人留在人世中的遺物。

羅拉始終理解不了這種在她看來無趣且還有些做作的反應, 雖然她很清楚迪克的心態是人之常情。

也許在和傑森有關的事情上，她都顯得有點苛刻。

也許沒什麽別的原因，她只是不太喜歡迪克而已。

她確實不怎麽喜歡迪克，尤其是在發現他就像傳說裏的一樣開朗活潑以後。她總是對這種本身的性格就很討人喜歡，除此以外還很優秀的人不感興趣，對此她從不細究原因。

但她也有點不明白為什麽她喜歡傑森。

這種心情是陌生的。當她和她的男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她既不想傷害他, 也不想控制他, 並且她也能十分強烈地意識到，她的男孩子同樣也不會傷害她，更不會控制她。

他是屬於她的，從頭到腳, 徹頭徹尾。

羅拉在房間裏走了一圈, 默默地翻閱著傑森的筆記本和他放在桌面上的書本, 他抽屜裏的小票票根。

他的成績單被單獨放置在一個櫃子裏, 從時間順序上看，他被收養以來拿到的每一張成績單都在這裏了——每一張成績單上給出的評分都非常優秀，不難看出他是個聰明的人，或者就算他不是很聰明，至少也非常勤奮。

窗臺上的小仙人球被照顧得很好，一定是阿爾弗雷德在給它澆水。

或者老管家其實也沒有為它澆水，可能老管家想為它澆水，為它松土和施肥，但空有滿腔憐愛，其實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仙人球是原本生長在沙漠中，生命力旺盛到能忍受極端惡劣條件的小生物啊。

它天生就適合被放養，天生就適合野蠻生長。

羅拉沒有在房間裏逗留太長時間，除了臥室以外，作為羅賓，傑森一定在蝙蝠洞中也曾有過一席之地，不過蝙蝠洞顯然是不可能開放給她進行參觀的，她也不想去參觀。

當她輕輕鎖上傑森的房門，轉過身的時候，迪克條件反應地沖羅拉露出一個笑臉：

“看好了？”

“嗯。”羅拉瞅了瞅迪克，“差不多吧。”

“很少會有人對傑森感興趣。”迪克說，用的是一種理所當然地講述事實的態度。

“我知道。”羅拉回答。

她的表情不冷不熱的，迪克卻忽然起了談興：“布魯斯剛領他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去了布魯海文，他沒有通知我傑森的事情，也沒有告訴傑森繼承了我之前的位置，後來還是我自己發現了傑森，我當時都要氣瘋了。”

迪克自嘲地一笑，“因為布魯斯讓他用了我的……”他停了一下，把傑森用了屬於他的“羅賓”稱號這件事含糊了過去，“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剛被布魯斯從犯罪巷帶回來的時候很不討人喜歡，又兇又倔，我拎著他的領口，他就惡狠狠地瞪著我。”

他現在也沒多討人喜歡，羅拉想。

你們都不要喜歡他好了，她又想，雖然你們之前不是真的不喜歡他，但所有人對他的喜歡都要排在很靠後的位置，他反正也習慣了，還能說服自己接受你們根本就不喜歡他。

羅拉很難理解這種情緒障礙。

她可以理解人們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出於各種原因把討厭的情緒隱藏起來，但是為什麽要隱藏喜歡呢？喜歡別人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嗎？

“你們打起來了嗎？”羅拉好奇地問。

“他先攻擊的我，”迪克立刻說，“我不是推卸責任，但——毫無疑問是他先動的手。我一開始只是打算警告他一下，但他先動了手。”

羅拉從迪克的表情裏理解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年紀尚小，而且還沒開始訓練，打架全靠天賦和蠻力的傑森一定被迪克揍了一頓。

看來在布魯斯家，先被收養的哥哥給後被收養的弟弟一頓好打是個家族傳統。

“……然後我們都被布魯斯狠狠地罰了一頓，”迪克的講述還在繼續，“不過對我罰得更狠一點。真不公平，明明是傑森先動手的，我只是給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個小小的教訓。”

以羅拉對傑森的了解，他先動手的時候其實也不認為他能勝過迪克，他只是討厭自己處於完全的劣勢之中。

犯罪巷的生活給了他很大的不安感，在他心裏，被人壓制可能是和死亡劃等號的事情。

接下來迪克還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事情，他說到了他在那之後和傑森的關系一直都很糟，因為傑森始終對他抱有很強烈的敵意，不過他也沒有主動去化解這份敵意，因為他一直認為傑森配不上那個原本屬於他，但被布魯斯給了傑森的東西。

“那你應該去生布魯斯的氣。”羅拉說，“但是你喜歡布魯斯，所以你去生傑森的氣了。”

迪克沈默了一下，然後說：“對，我遷怒了。”

“其實傑森也知道這是布魯斯的問題，但他也不生布魯斯的氣，而是生你的氣。”羅拉說，“真有意思。你們之間的關系完全是依托著布魯斯存在的，布魯斯的所有錯誤都會被你們折射到你們的周圍——所有人都知道某件事出布魯斯的問題，但所有人都選擇幫布魯斯開脫，為這份責任的主人尋找一個替代品。”

“不管你們是有意還是無意，”羅拉說，“在家庭外部，這份責任的替代品是誰我不知道，”其實她知道但她不想說得太過火，“但在家庭內部，這個替代品是傑森。”

“……別叫他替代品。他討厭別人這麽說，”迪克低聲說，“他一直認為他是我的替代品。”

羅拉看他的時候他微微斜過頭，避開了羅拉的視線。

他們相遇以來的第一次，迪克顯露出一點微不可聞的虛弱來。

羅拉這才意識到迪克也才二十多歲，他的眼睫垂下來，失落和悲傷令他的眼睛愈發深邃，然而他此刻顯露出的悲傷和他之前所顯露出的悲傷並非同一種悲傷。

他不久前顯露出的悲傷是一個男人的悲傷，但現在，他的悲傷屬於一個男孩……一個和傑森的年紀相差無幾的男孩。

死亡是什麽？

死亡是再也無法彌補的錯誤，是沒機會再說出口的道歉，是一切的希望和可能都在此後戛然而止，是痛擊，是永別。

“這是個事實啊。”羅拉說，“我覺得，相比起被視為替代品，他比較討厭身為你的替代品，但是總是處處都比不上你。”

——盡管在羅拉看來，這種比較的本身就毫無意義。

——傑森和迪克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迪克看著羅拉，眼神奇異：“不久之前我還覺得你在我們家裏最喜歡的人是傑森，但現在你的發言又讓我覺得你根本就不喜歡他。”

“不要以你自己為人處世的標準定義別人的行為，”羅拉說，“這行不通的。”

她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在經過迪克的時候，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

“謝謝你，羅拉。”迪克忽然說。

“嗯？”

“謝謝你讓我說這些。”迪克擡起頭來，“自從傑森離開以後，他的名字就成了一個沒辦法在公開場合提起的禁令。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和一個不會安慰我和偏向我的人說起他了。”

“不客氣。”羅拉說，“我也想聽和他有關的消息，我甚至去問了布魯西爸爸——”

“關於這個，我從一開始就想知道了。”迪克好奇地挑眉，“你為什麽叫他‘布魯西爸爸’？”

“我喜歡這麽叫，他也不討厭我這麽叫。”羅拉回答，她停了一下，“你不想知道布魯西爸爸是怎麽回答我的嗎？”

“能猜到。”

羅拉聳了聳肩：“沒錯，和你猜的差不多——他說了一些很過火的話，不過他的原意其實沒有這麽混賬。”

她推開自己房間的大門，在她快關門的時候，迪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

“我知道你去問提姆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這就是我想不通的一點，他明顯很喜歡你，”迪克嘆了口氣，“他告訴我你不喜歡我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這個原因，但他不告訴我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麽。”

“你為什麽要這麽執著？知道原因有什麽用嗎？你就是沒辦法忍受你不是人群中最受歡迎的人對不對？”

羅拉背對著迪克，她靜靜地聽著迪克的呼吸和心跳，忽然又說：“其實沒太多原因，你想知道為什麽我討厭你，是因為你想讓我喜歡你；你想要我喜歡你，是因為芭芭拉喜歡我。”

至於芭芭拉為什麽喜歡她……羅拉還搞不太清楚。

可能是因為布魯斯對她很不錯，所以芭芭拉愛屋及烏，而迪克又因為芭芭拉對她愛屋及烏。

迪克爽快地承認了：“可以這麽說。”

“那你完蛋了。”羅拉說，“我不會喜歡你的，因為我不喜歡所有有很多人喜歡的人。”

“你不喜歡做‘許多人’中的某一個？”

“不是。你又犯了用你自己的思維邏輯來理解我的錯。”

在她關上門的那一刻，迪克擡高了語調：“雖然你表現得很討厭我，但你願意和我談你喜歡的傑森，所以你其實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那麽討厭我。這次我說對了吧？”

羅拉終於笑起來。

“走開啦你。”她說。

迪克若有所思地盯了一會兒羅拉緊閉的房門，轉過身，正對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的提姆。

“跟我來。”提姆說，“我有重要的情報要和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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