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決定的事情皇帝自然也是不敢違拗的，翊勳只好將軍機處的幾位理政大臣叫到一起一一叮囑了差事，又將旗裏的事情做了詳細的安排，足足拖了半個月才帶著伊蘭和肅敏離京啟程。依照伊蘭的想法，他們先奔南京，再從南京下蘇杭，若是開春時翊勳仍舊心情好，他們再往南去找翊功。翊勳對伊蘭的計劃沒有半點兒反對，他已經跟崇岱商量過了，既然不能不去，那就當成另一次查訪好了。

翊勳乘坐的官船沿著運河一路向南，夾岸的風物因為氣候的緣故不但沒有變得蕭索，反倒比京師更為蔥郁，這也讓翊勳和伊蘭的心情愈發舒暢起來。這日剛過晌午，官船停泊在一個名叫泇口的小鎮上略作休整，翊勳帶著蕭遠山離船登岸，要到集市上走走。

泇口本不是一個很大的去處，鎮子上也只有一橫一豎兩條主要的街市，可翊勳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他看看蕭遠山，小聲問：“遠山吶，對於一個鎮店來說，泇口街面上過往趕路的人是不是多了些？”

蕭遠山好像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回道：“爺，這裏是個港口，怕是南來北往的客商多些也正常吧！”

“你看他們都只是挑著擔子，攜家帶口的，哪裏是商人的打扮？”翊勳又走了一段，進了一家簡陋的茶飯鋪子。

掌櫃的見有客人，忙上前來擦抹桌案。蕭遠山從口袋裏拿出一小包茶葉囑咐夥計泡好了端上來，又要了四碟子地產的點心嘗嘗鮮。喝了一巡茶，翊勳問那掌櫃的道：“貴地鎮子雖然不大，往來的過客倒是不少，生意不錯吧？”

“托您的福，還對付吧！我們這兒是山東和下江江蘇的省界所在，往北是兗州，往南是邳州，雖然臨著運河，但也算不得是個什麽大去處。您看著人來人往的，都是為了‘十來一’……”

“‘十來一’？這是個什麽大場面，能聚集這麽多人啊？”

掌櫃的仔細將翊勳打量了一番，陪笑道：“聽口音您是外地的吧？”

翊勳笑著點點頭：“初來乍到的，也不很清楚貴地的鄉俗。”

“這可算不得都是鄉俗呢！”掌櫃的又四下看看，見沒什麽人才又說：“‘十來一’就是十月初一嘛！本來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祭祖掃墓的日子，說話間還是前年的事兒，到任的江蘇巡撫老爺是個旗人，聽說‘十來一’家家戶戶燒紙上墳十分震怒。人家大老爺說了，‘那十月初一是我朝太宗爺起兵入關的好日子，你們這些漢人什麽日子上墳不行，非要選在這一天？這是名為祭祖，實為吊唁前朝！’於是就勒令江蘇全省不準在十月初一焚香燒紙、上墳祭祖……”

“這不是胡來麽！”翊勳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誰說不是呢！有些個世家大戶看重老規矩的，就幹脆帶著祭祖用的什物北上山東去啦！找個合適的地方遙祭一下。這幾日過往的多是在外省有親戚的，祭祖加上訪親，您要是再晚幾日來，那人更多！沒法子啊……”掌櫃的一邊說著一邊到竈上去添水，回身時卻已經不見了兩個客人，只剩下一錠二兩的官錠銀明晃晃的放在了茶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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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剛到揚州，江蘇巡撫成弼便迎駕迎到了運河碼頭上。見翊勳一身便服下了船，成弼忙率江蘇大小官員叩頭請安。

“你這迎送也出來的太遠了些吧？”

“回裕親王的話，奴才成弼於地方政務操持失度，自知有罪，怎敢不遠迎以贖罪愆！”

“也談不上就是什麽罪過了……你何故自稱奴才呀？”

“回裕親王，奴才是鑲紅旗出身，論起來本是寧親王門下包衣。”

“哦，五哥的家人……”翊勳其實對這個成弼並不陌生，只是此時此刻還要說些官話才好。

將翊勳迎入驛館，成弼便就行程請了示下。翊勳略想了想，說道：“我此次來並非公幹，也沒得讓你們圍著我耽擱了公事。等到了江寧就不要這樣大動幹戈了，找個清凈的院子，我打算多住幾日。”

翊勳這樣說自然是有原因的，現任的兩江總督庫特奇不但是當年他在西北時的左翼協理大將軍，更是翊勳的岳父綽克圖最親近的兄弟，伊蘭打小便稱他為四叔。在棲霞寺後山的嵐舍安頓下來後，伊蘭特地設了一席酒來宴請庫特奇。正巧庫特奇的女兒也歸省在家，多年未見的姐妹自然是有許多話要說。

這場家宴的席面並不很大，菜肴都是伊蘭親自選定的，最是合了老旗人的口味。翊勳早已被謝大夫要求不能飲用烈酒，故而只溫了壇二十年的女兒紅做飲，好歹說也算是南北一席了。酒過三巡，庫特奇笑著看了看伊蘭，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兒，感慨道：“皇爺當年也真是好眼力，偏挑了在軍營裏長起來的一個硬丫頭！說起來，當年在關外的事兒竟如同昨日一般，不想現在那些頑皮的孩子都已然為人妻、為人母咯……”

伊蘭聽了笑道：“四叔說的是，伊蘭還記得當年我們幾個偷牽了軍馬出去野，差點兒被您老的戈什哈逮住打板子呢！”

翊勳聽了不禁失聲笑道：“我只知道你言辭犀利，想不到你還這般淘氣，哪裏還像個世家小姐？”

“我的皇子爺，世家的小姐們你也沒少見了，哪個可曾入了你的法眼！”伊蘭說著嘆了口氣：“卻獨是我這關外長大、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才被你騙了來，跟你生受著！”此時伊蘭已帶了幾分醺意，愛戀的看著自己的丈夫。

“這丫頭啊，還是那麽一副伶牙俐齒！”庫特奇笑著說。庫特奇的女兒，本就是跟伊蘭當年一起在軍營裏長大的發小，自然甚是親近。此時見話題越發活泛了起來，便打趣道：“eyun（姐姐），這皇爺至今不曾納側室，可也是eyun的章程？我可得好好討教討教，回去好治一治我那個冤家！”

伊蘭聽了，笑著拍打她：“你這小妮子好生的快舌頭！”隨即卻又頓了下來，楞怔了好一會兒才轉了無奈的口氣緩緩的說：“其實，與其這樣見不得他安生睡一個囫圇覺，我倒是更願意他有時間出去尋花問柳……”

翊勳聽她這樣說，怕她又要發作，忙便起身為庫特奇斟酒：“一招失策，大丈夫奈之何也哉！來，我給四叔再滿一杯。”

不料庫特奇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正色起來。“皇爺，今兒您既然稱我一聲四叔，就恕老奴放肆。拋開君臣綱常，就以世俗而論，伊蘭沒說錯啊！你瞧瞧你自己，四十不到的人竟累成了這個樣子！哪兒還能看出來當年你也曾策馬揮鞭，指揮二十萬大軍橫掃西北呀……當今皇上也是日漸消瘦，你們……你們兄弟是在玩兒命啊！”

“四叔，您老怕是喝多了，我……我這不是帶著伊蘭出來休養來了麽！”翊勳搪塞著。

“皇爺真當我是個只懂得帶兵、喝酒的粗人麽？”庫特奇將手裏的酒杯放在桌子上：“你這一路，京裏的折子就沒斷過線兒。皇上最近已有幾年沒南來了，這是放心不下……”

“四叔，這麽大的江山，那麽一大堆的事兒，總該有人做吧……一天天的忙完了東邊還有西邊，平了戰事又有吏治。老百姓那話怎麽說的來著？按了葫蘆瓢又起，一波未平又一波麽！我翊勳的心，abka（天）最知道，豈是那貪戀權柄之人？可阿瑪留下來這麽個局面……兄弟裏大哥上了年紀在家頤養天年，五哥總推說養病，掛印不出，別說做事了，他不出來作梗就已然是皇上和我的造化了！六哥一直打理戶部錢糧，還兼著內務府的差事，也是難得一日清靜。老十一這幾年越發跋扈，借著皇上胞弟的關系上躥下跳，處處作難……入關三十多年了，可零星的反叛、滋事還時常可見，翊功坐鎮東南也是分身不得啊……再瞧瞧滿朝的文武，治世有為的少之又少，不通人情、幹涉地方鄉俗的事兒卻屢見不鮮。就說這眼下的江蘇，成弼他居然一個令禁止士民十月初一興祭祀之事，倘若逼起民變來，又要如何處置？翊勳似乎越說越累，癱坐在椅子裏，呆呆的望著窗外山間的月亮出神。

“皇爺，你們皇子貴戚的事兒，我一個行武的奴才不好多嘴，也從不參與，不然當年七爺壞事兒老夫也就跟著被差遣了。但我估摸著，這政務上的事兒跟兵營裏的情形也差不離。將每個人的功過明晰詔示，就沒人敢做陰奉陽違的事兒了，把法度嚴明了，什麽人也都敢用他一用……”

“國家該有的法令也算得上是完備的了，皇上清吏治之也沒有動搖，可各級司法之官……哎，這用人也算得上千古第一難事嘍！我想著的，無非是如何以身作安邦撫民之臣，以正仕途風禁吶！盼只盼有識之士能體念朝廷求賢之心，歸心向善、至臻報效。到那時，民生康樂、宦海清廉、上聖下賢、四海歸心，我才真能安心做個太平王爺不是？”

庫特奇聽了長嘆一聲：“先汗啊！您怎麽留給自己最心愛的兒子這樣一副擔子……少主子太累了，老奴才看得心疼……”說著竟老淚縱橫起來。

翊勳不願惹得他太過傷感，笑著再次起身把盞：“四叔是怕我這身子骨拖累了自家侄女呢！來，我再敬您一杯！”

“嘿！你最是個至忠至孝之人，想來abkai enduri （天神）派你下來應該是為了造福天下的，也一定會庇佑於你！”

正說著，翊勳似乎想起了什麽，他對伊蘭說：“昨兒關外果園子送來的南果梨，一會兒四叔回府的時候你給帶上兩簍子，我瞧著現在吃還有點兒楞青，再放個三五天就適口了。”

庫特奇聽了忙起身道謝，卻被翊勳攔了下來：“這本是皇上的恩典，知道我喜歡這口，特地賞了個果園子給我，可我哪兒就受用得了這麽多去！江南雖好，怕是獨尋不到這樣的故鄉風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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