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不驚的日子往往過得飛快，天澤十年的深秋，肅固的個子已經差不多長到了翊勳肩膀那麽高，文章也漸漸有了味道，看似嬌嫩的臂膀已經可以拉動60斤的獵弓，而且箭法也頗為老道。肅敏正是調皮的年紀，用褡褳溝當地的話講“雞窩不到鴨窩到”，整天都是埋埋汰汰的，伊蘭不得不又聘了一個嬤嬤專門給她打理洗洗涮涮的營生，不過她瘋玩兒回來，依舊第一個要去找阿瑪抱抱，用臟成小花貓一樣的小嘴兒親了翊勳的臉頰才肯去讓嬤嬤給洗漱。翊勳和伊蘭的第三個孩子肅為已經掙紮著可以走上幾步了，一只翊勳親手餵大的小犬總是緊張的圍在他的身邊，好像生怕他跌倒一樣。

翊勳將水邊的亭子擴建為學堂，附近村落裏的孩子只要是願意來的，都可以免費來讀書，由他和黎樂村親自做先生，蕭遠山在部隊上學來的那些拳腳也派上了用場，時不常的充當一下拳腳的教習。而且不單是褡褳溝，所有在裕親王府名下的王莊都開設義學，一切用度都從王府的例錢中支取。這幾年頗有一些貧苦人慕名來裕王府的莊子上投生，有幾個莊子甚至因為人口的增加另辟了新的村落出來，這讓翊勳在吃驚之餘也多少覺察出些異樣來。

雪落之前，看院子的王叔將長長的原木一根根扔進屋外引著了火的竈膛裏，壓上厚厚的松針鋸末，待原木燒著後又用泥封好竈門，這種笨法子可以讓室內的地面保持一冬的溫暖。王嬸和嬤嬤一起將所有的窗子用高麗紙細細的糊了窗縫，後窗則用棉簾嚴嚴實實的釘好，她們可不聽翊勳那套孩子不怕凍的說辭，小格格和小阿哥到底還是金貴的主子，怎麽可以因為手懶給凍著呢？

眾人正忙碌著，蕭遠山引著徐莊頭來回話，一臉抹不開的徐莊頭支支吾吾的說是自己在關裏的老親一家人千裏迢迢來找他，願意投充在莊上做個下人。

“他知不知道，投充了可就不是自由身了。”

“回爺的話，知道，是自願世世代代為裕王府效力的……”

“這幾年，南北物候都很好，糧食豐產、山河充盈，難道地裏的收成，除了所交的份例、稅銀，還不足以過個富足的年麽？”

“唉！這叫奴才我怎麽回您呢？照理說，褡褳溝出產的一草一木都是您裕親王的，您給我們多少都是恩德，可您每年只收四分的收成，滿天下也找不到這樣好的東家了！關裏的情形，地少人多，一個莊稼漢拖家帶口的要養活六七口人，可是能佃來的地也就三五畝、二三畝而已，糧食再豐收交了租子也不夠嚼谷的……何況遇到豐年東家往往還要加租，就我這老親吧，今年種了三畝六分的高粱地，原說是三七開的，還能有個500斤的口糧，可東家非說豐產了，要加收一分的利，可憐家裏上有老父要養，下有四個半大的娃娃……”

翊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前些年我在京，軍營裏的事兒、政務上的事兒多少還是知道的，總以為把吏治肅清了、法度確立了，老百姓的日子就能過的舒坦一些。這幾年在莊上住，也見了你們的辛苦，卻不曉得莊子外又是另一個世界！原來聖賢說的‘令耕者有其田’竟是這樣不可企及的事情……”他望著遠處的山巒沈默了很久，“人既然都來了，總不能讓他們再回去，先留下吧……遠山吶，你去給莊子上都傳個話，把丁額核定一下，有願意走的不留，具結了文書聽其自便。有願意留的，依據莊上的實際情況填補，不能沒個邊際的收留投充者……地就這麽些，人太多了也會吃不飽肚子的……剩下的事兒，以後再說吧……”

黎樂村應約來找翊勳下棋，可當他來到書房的時候翊勳並沒在屋，他案頭鎮尺下壓著一張信箋，黎樂村還以為是給自己留的口信兒，便拿起來看。卻見上面寫著“寒天輕夢容易醒，薄窗聽雨到五更，階前又蟲鳴”。他將那信箋再次放回案上，思忖了一會兒，盤膝坐在窗前的客座上，一邊喝茶，一邊望著山下田裏來來往往忙著收成的人們。

下棋的時候，黎樂村見他悶悶不樂，試探著說：“王爺是在為農民豐年挨餓而煩惱麽？”

“噢……”翊勳突然回過神兒來：“黎先生說什麽？”

“我是說，深山留不住了麽？”

翊勳苦笑了一下：“罷了！何苦替古人擔憂。”

“這件事，任誰去辦也都是為難的事情。”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來，下棋吧……”

黎樂村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將手裏的黑子落在翊勳面前的一顆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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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略覺單調的季節裏，鮮艷的顏色往往更容易受到人的關註，比如村落裏家家戶戶堆得滿滿的苞米倉，和一串串掛在窗下的辣椒串兒，在白茫茫的視野裏它們的顏色是那樣招人喜歡。莊子裏的獵戶們要上山了，這是捕捉紫貂最好的季節。在進山的第一年翊勳便打算跟他們一起去的，結果遭到了包括王叔在內所有人的反對。理由很簡單，山上獵戶的地窨子太潮，翊勳的腿是耐不住的。於是每到冬天他便只能在院子裏陪女兒堆雪人、打雪仗，在暖烘烘的屋子裏跟黎先生下棋論道，或者幹脆望著白茫茫的山谷發呆。

過年時，翊勳和翊功吵了起來。翊功說他太過避世了，十幾年邊境的安寧已經在悄然改變，他在邊鎮的位置上已經覺察出危機來，他希望自己的哥哥能重新振作起來，整軍備戰。可是翊勳有自己的底線，現在四境安穩、民生向善，他怎麽可能帶著一種危機感再次還朝呢？

“你怕了！”

“我有什麽可怕的？”

“當年七哥被阿瑪發配到北境你就怕過一次，現在又是五哥，他們有什麽讓你踟躕不前的地方？”

“在你眼裏我就是個懦夫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翊功，你才吃了幾天兵糧，你見識過四萬騎兵近戰的場面嗎？你懂得什麽叫一念生死嗎？你嘗到過自己鮮血的味道嗎？怕了……笑話……”

“那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躲閃著，難道就不能回到朝廷去，跟五哥一較高下麽？”

“我跟他之間的較量，縱然贏了會有什麽益處麽？”

“至少不用一直像這樣躲在山溝裏永無出頭之日！”

“難道你要我用黨爭的代價換取自己的權力嗎？我勝了，原來追隨五哥的臣工都被清洗，排擠出權力的中心，然後啟用一批自己的心腹，再招徠一批投機專營者嗎？翊功，你打小在南書房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可是你這樣就於國於民有利了？那些正直的臣工不也一樣受到排擠麽？聽六哥說，皇上幾次詔你還京都沒了下文，難道你真的要放棄一個宗室親王的義務麽？”

“夫治大國若烹小鮮，皇上畢竟還是勤政親賢的皇帝，你總要給他一點兒時日讓他施展自己的宏圖才行，現在朝廷的四梁八柱都立起來了，總會步入正軌的……”

“小民易虐，蒼天難欺！土地兼並，游民日增，世風奢靡，邊關疲弱，哥，好歹說我也是做了十年封疆的人了，難道身在朝野看不出這個朝廷現在是有問題的麽？你不要在這裏自欺欺人了！”

翊勳盯著自己的弟弟看了半晌，翊功有些話似乎說到了他心裏的疑惑處。

“哥，我記得當初你和黎先生說過，朋黨營私猶如一張巨網，上蔽天日下遮群醜，如今我雖說不明白這網到底是如何織就的，但它似乎又死灰覆燃了……我承認，三哥是勤政的，可他畢竟也只有一雙眼睛兩只手，他是皇上但不是神……你就真的……”

“oho， bi xadaha（行了，我累了）。你也早點兒歇了吧……”

夜裏，起來更衣的翊功，分明看到院子裏披衣久久立在月下的翊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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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翊勳派人給盛京將軍送了一封書信，要他將朝廷近期的邸報謄抄一份送給自己，此後官府的差官便定期往來於褡褳溝和盛京城之間，翊勳出門的時間也就更少了。田裏曲麻菜還頂著紅袍的時候，翊勳寫下了自己六年來第一份奏章。

“怎麽，果真不很安穩麽？”伊蘭見他幾日愁眉不展，借著送茶的機會輕輕的問著。

“我總覺得要出事兒啊……”翊勳將奏章裝進木漆的匣子裏，又親自加上一把小鎖。“關中空虛，西套蒙古有漸棄黃教、改奉回教的趨勢……今年西北又遭逢春旱……伊蘭，我這心裏怎麽總是七上八下的……”

“也許是你離開的太久了吧……”伊蘭輕輕的將雙臂搭在翊勳的背後：“反正你在哪裏我就去哪裏，你要做什麽我都依……”

“可是這裏才是我許你的生活。”翊勳說著拉起妻子的手：“在這遠離京華的山裏才見得到你最美的笑容……”

伊蘭聽了沒說話，她吻了吻翊勳那布滿頭發茬兒的腦頂，輕輕的說：“我高興，還不是因為你在這裏能得到真正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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