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翊勳和崇孝正在軍機處當值，卻見陳雨松、蘇塞和陸廷貞三位協理軍機大臣一次進了屋，一起施禮，首輔軍機陳雨松說道：“裕親王、康親王，二位得跟皇上說說去了，上個月軍機處協同工部草擬的下半年各地工程明細已經遞進去十餘日了，只因寧親王說其中二三項的預算做的太緊了些，要臣等酌情增補，便遲遲不肯批覆，這眼瞧著就進了六月，再不發派下去豈不耽誤了功夫？上個月福建巡撫呈遞的西洋商人申請茶葉販賣的折子也沒見批覆……”

“還有給蒙古科爾沁老親王的追謚儀程，如果再不出定論，誤了喪期又怎麽了得……”

“你們去問皇上，皇上怎麽說？”崇孝說。

“皇上說還要再商量商量……”

“皇上以前不是這個章程的啊……”崇孝皺了皺眉頭，又看看翊勳。

翊勳嘆了口氣，悄聲對崇孝說：“預算是我主張削減三成的，準許洋商購銷茶葉的事情也是去年我跟他申請的，老親王還不是我的舅父……”

“你想多了！”崇孝說著又對三位大臣道：“勞煩你們了，我去跟皇上回！”

“還是我去吧，解鈴還須系鈴人。”

翊勳說著帶了夏帽便要起身，卻被崇孝拽住胳膊攔了下來：“你這幾天跟吏部的司官們一起早貪黑的弄條例，身子已經打熬的不成樣子了，何必再去添堵！仔細再頂起來……”

蒙古出身的協理大臣蘇塞近前一步說：“兩位王爺，我看不如我們五個人一起去吧，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國事，皇上應該給一個明確的說法。”

翊勳苦笑了一下，疲憊的點了點頭，幾個人便一起向養心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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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君臣大禮，翊勳將急需辦理的幾樁事項一一作了陳述，誰知崇岱並沒有理會，只是不冷不熱的說：“suwe jihengge nashvlabuha（你們來得正好），朕正有事要找你們。稽核處新近遞上來的條陳，自都察院監查道下駐值省後，整個都察院的錢糧支出較去年增加了一倍還多，你們看怎麽辦好？是酌情裁減胥吏用度還是改常駐為巡視？”

“皇上！”

“ai baita（什麽事）？”

“監查道下駐值省是皇上整飭吏治兩法之一，豈可中道更易其事？”

“裕親王，整飭吏治本是你的奏陳吧？朕現在權衡利弊，覺得支出過大，讓你們商量下對策，有什麽不合適的麽？”

翊勳見他將兄弟間隱秘的話都這樣說了出來，心下已經涼了一半，他平覆了下心情，再次奏道：“皇上，各省監查道初次駐省辦事，衙門公房、胥吏差官均需配給，支出勢必高於以往，但這種支出也都是一次性的，比如官房，一旦建成必然經年不用再費，來年的錢糧用度也就自然會下降到則例範圍內，請皇上聖裁。”

“sini gisure ai yokto？（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朕不明白這個道理麽？朕交代的國事，難道你不該與軍機處的臣工們計議之後再來回話麽？”

跪在下面的首輔軍機陳雨松見此情形忙向前叩頭道：“臣有話容稟。”

“講。”

“謝陛下。臣啟陛下，稽核處所奏軍機處支出過甚之事，臣等已經得報並商議已定，並已具本在此恭呈陛下預覽。方才裕親王所奏確實是臣等的公議，且也已經責CD察院詳細核定差員缺額，裁汰冗員精簡支出。”

崇岱板著臉看了奏折：“嗯，不錯嘛，裕親王還真是可以獨當一面！ereci tulgiyen kemuni gvwa baita bio? Baita akv oci amasi bedere bai（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事情麽？如果沒了就都回去吧）!”

三位軍機大臣和康親王崇孝雖然早已覺察出情形的不對，但看今日的勢頭，朝局之變不過瞬息間。四個人互相看了看，起身告退。崇孝見翊勳仍舊跪在那裏，沒有要動的樣子，忙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襟，卻見翊勳無聲的搖了搖頭，崇孝無法，只得自己退了出去。

養心門外，丹達禮正不安的站在那裏，他見幾位大臣陰著臉出來，忙迎上來見禮。崇孝低聲對他說：“丹將軍，給你的人和聽事的太監說清楚，今日的事情半個字也不許透露出去，違者殺無赦。”

“je（是）！六爺，主子他……”

“我們並不離開，他也不至於有什麽危險，這一點你自然不必擔心。盼只盼說破無毒吧！”

養心殿裏，翊勳直挺挺的跪在石板地上，崇岱伏案批閱折本頭也不擡，兄弟倆就這樣無聲的僵持著。孫福中一面擔心崇岱的茶水用度，一邊惦記翊勳的腿傷，卻只是不敢貿然上前，在偏廈裏急得直搖頭。殿外日常站班的侍衛和太監都被撤到了養心門外，院子裏靜得仿佛能聽到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

眼見著院中日晷的晷針漸漸向東轉去，外面的幾位大臣越來越焦急，丹達禮小聲對崇孝道：“六爺，您能不能想想法子？這都快半個時辰了……就是好人的腿也吃不住啊，何況主子他……”可崇孝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只能差人去準備了軟轎在門外伺候著。

殿裏崇岱想起喝茶時卻發現茶盞早已空了，便向偏廈的方向叫了一聲：“yaka bio（來人吶）！”，孫福中忙不疊的接過小太監手裏的茶進入正殿，又示意一個小太監將厚厚的拜墊送給裕親王。崇岱瞥見那墊子，才想起翊勳的腿疾來，見他這許久紋絲不動心裏也不是沒有幾分心疼，於是開口道：“你怎麽還在那裏跪著，外朝沒有事情要處理了麽？”

翊勳向前躬身要叩頭，卻覺得雙膝一陣劇痛，他咬著牙以頭觸地，說：“臣弟自臨朝以來，凡皇上所差之事，無不盡心竭力而為，凡職責所在之事，絕無逾越法度之私。才疏學淺，力所不能及處雖多，但存心慢上或褻瀆國法者，斷無其事。天拓三十一年臣弟統兵西北，曾有無知之兵士稱臣弟‘皇爺’，大約也是有揣度聖意之嫌，但凡我所聽聞處，均曾嚴厲禁止，後來身在病中，雖也有一二耳聞，卻苦命在旦夕，無暇顧及。前些時聽皇上提及此事，豈能不思及惶恐？若臣弟輔政有失，敬請皇上責罰一身，縱身首異處翊勳絕無異議。唯願皇上切勿以君臣間嫌隙牽連朝廷政務……”

“看看，你翊勳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永遠把自己放在憂國憂民的道德高地上！可你這樣，置朕這個每天工作八、九個時辰的皇帝於何處？難道朕是一個只圖享樂了無道昏君麽？難道朕是你皇爺陰影下的傀儡麽？”

“三哥！您怎麽這樣說！”

“我怎麽這樣說？翊勳，你想想當初汗阿瑪駕崩時我是怎樣說的？你既然固辭不受，又何故拿處處掣肘皇權？我可以接受監國還政，卻豈能以九五之尊面對你那萬丈榮光！”

崇岱說的雖然只有這寥寥數語，可翊勳卻似乎見到了水面下的冰山。太和殿前的石碑、八旗換防風波、家宴上別席而坐的同胞兄弟、銀票案裏死無對證的潛邸侍讀，還有不聲不響掌管了稽核處的軍機處理政王大臣崇和。他自然知道崇岱是一個勤政不知倦怠的皇帝，這是當初自己執意讓位給他的原因，可此時的翊勳無法理解，為何這位心思縝密的帝王竟然不能體察自己為圖國運長久的用心。話已至此，解釋辯白還有意義麽？那個看起來玩世不恭的黎樂村果是料事如神，只可惜自己雖然處處“澄明通透”也終是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味道。

翊勳回過神來，咬緊牙關恭恭敬敬的給崇岱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雙手將頭上的官帽取下，輕輕撣了撣，放在養心殿的石板地上，然後掙紮著起身，艱難地轉身向殿外走去。

看著翊勳額頭滲出一滴滴細密的汗珠，崇岱示意孫福中去攙扶他，卻被翊勳一把推開。崇岱看著翊勳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亮紅的頂戴，幽幽地問道：“翊勳，你就不能像崇和、崇孝他們一樣，做個辦差的王爺麽？”

翊勳聽了停住腳步，只略略斜了斜身子，苦笑了一聲：“三哥，難道翊勳做的，不是一個盡心辦差的王爺麽……”說罷，便又一步步捱向門口。

當他扶著門扇轉到養心殿外時，見丹達禮正守在階下，便向他招了招手。丹達禮快步上前扶住翊勳，見他疼的臉色煞白滿頭是汗，急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翊勳強忍著對他笑笑，小聲說：“二哥啊，眼前這幾步路我是實在走不動了，麻煩你背我一程吧……”

丹達禮聽了連聲答應著，他剛一俯身，又覺得腰間的佩刀支棱著礙事，便一把扯下來連同頂戴一起扔到臺階上。才將翊勳輕輕背起，快步向養心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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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勳是被軟轎一路擡回府裏的，隨即裕親王府的正門前便掛起了免客牌。和泰得了信兒趕到時，正遇上蕭遠山送大夫出門。和泰跳下馬來，一把扯住蕭遠山問：“naranggi adarame oho?（究竟怎麽了？）”

“三爺，裏面說話吧……”

此時的翊勳正躺在南窗下的一張小榻上，眼睛盯著窗外的天發呆，和泰將他雙腿上搭著的薄毯子輕輕掀起看了看，那條受過傷的腿又紅脹了起來。

“媽個巴子的，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ere niyalma be fusihvxame tuwahangge wakao！（這不是作踐人麽！）”

“你就別給我添堵了……”翊勳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我去給你到西山請蒙古旗的軍醫來吧！”

“腿不要緊的……老三啊，bi umesi cukume bandambi（我太疲憊了）……”

和泰在翊勳榻旁的墩凳上坐下，看著他強忍著眼中的淚水，依舊是那般倔強。和泰輕輕的嘆了口氣：“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什麽時候肯聽人勸停下歇歇……”

“這回是真要停下了……帽子已經還給他了，我現在只是雅吉彥·翊勳……”

“舍得你的黎民蒼生了？”

“不舍，奈何……uttusi oso（就這樣吧）……”翊勳說完，屋子裏又陷入一片沈寂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翊勳又扭過頭來看看和泰：“今天的事情，一定不能外露。我想他也會封鎖消息的……”

“哼，你輔政在朝並沒有過失，不能說是獲罪免職，削爵更不至於吧？何況你是先帝欽定的宗族長王，日後宗室的大宗都在你這裏，誰敢造次？若是讓翊功知道了……他雖然遠在綏遠，可手裏卻有六萬多精銳騎兵和十三旗紮薩克蒙古鐵騎，誰能保證他不做什麽事來。”

“所以只能是我‘舊疾覆發、請辭養病’，一個人悄悄的退出來，絕不可以造出別的響動，否則我當以何面目去見阿瑪……”

“可是……”

“你還是準備好被貶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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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後，肅固來給父母請安，正看到伊蘭在用浸了藥水的手巾幫翊勳敷腿。平素裏，翊勳的衣食起居都有著嚴格的尺度，即便在家裏也不曾寬縱過，這是肅固第一次見到父親身上的傷疤，長長的、深陷到骨縫間的傷疤。翊勳見他有些發呆，便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翊勳低頭看看肅固，慈愛的問：“這疤看著嚇人麽？”

肅固點了點頭，又怯生生的看看父親。

“你不是說，阿瑪是‘ujui uju baturu’（第一勇士）嘛，這是abka給阿瑪的授勳！”翊勳說著摸了摸兒子的頭，又問：“要不要摸一摸？其實也沒多可怕。”

肅固擡頭看看父親，很努力的想了想，又認真的點了點頭。翊勳也笑著點了點頭，他用自己的大手握著兒子的小手，將它放到自己左腿的傷疤上，他能感覺到兒子的小手在觸碰到凹陷的傷疤時輕輕的震顫著。

翊勳覺得是時候為兒子上一堂男人間的展示課了，便用另一只手解開了上身褂子的紐襻，依舊和顏悅色的對兒子說：“還記得阿瑪在西北生了重病，好久都下不得床麽？”

肅固點點頭，回道：“我記得，阿瑪。”

翊勳低頭指著胸口上的疤說：“嗯，你看，就是這裏這道傷疤，大夫說要是再往上那麽一點點，你就再也見不到阿瑪了。”

肅固認真的看著那傷疤，天真的問：“阿瑪，那時候你覺得疼麽？”

“mini ajige jui（我的小兒子），先是一陣涼颼颼的感覺，然後就像睡著了一樣，不知道疼的……”翊勳很努力的想了想，回答道。

“那，阿瑪害怕麽？”

“你看，我的兒，這世上並沒有什麽值得害怕的，除了不敢面對恐懼之外。這世上也沒有什麽是無法面對的，只要盡力了就好……”

“他還小，怎麽聽得懂你的話！”伊蘭在一邊笑著說。

“誰說的？我翊勳的兒子，自然會跟他的阿瑪一樣勇武，跟他的訥訥一樣冰雪聰明！”

“yabsi baturulame beye beyebe hvdulambi!（哪裏是勇武？你那是自己催自己的命！）”

“你也覺得我做錯了麽？”

“事無對錯，只問初心。”

“可你都沒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麽明顯的事情，還用問麽？世味早知成腐鼠，人情何況逐浮鷗。”

翊勳聽了，欣慰的笑著：“南山牧馬，西塘垂釣可好？”

伊蘭又換了一塊手巾敷在那紅脹的傷口上，回道：“你難道不是一直欠我一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日子麽？”

“好，我們回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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