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勳終於沒有接領議政王大臣、軍機處總理王大臣和兵部尚書的銜，即便是這個鑲黃旗的旗主王大臣，在太後的直接幹預下，也只允許旗下的滿洲、蒙古和漢軍都統們每旬覲見一次，處理必須的旗務而已。在德克津布的調治下，翊勳的腿傷漸漸恢覆。當然，他並不知道德克津布是自己的叔叔，他只知道這個和善的貢確喇嘛是在京掛單的青海上師，是被叔叔炳信奉為上賓的人。

但在舉手投足之間，翊勳似乎總能感覺到這位喇嘛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那種感覺十分微妙，卻令人感到愉快。比如他在調治之餘總會說一些能令翊勳茅塞頓開的話來，翊勳則漸漸的習慣於從他那裏學習一些佛法，倒也自在。

這日德克津布來時，翊勳突然發現他將原本修剪得及其精致的花白胡須剃掉了，光禿禿的下巴上泛著青光，好不習慣。“貢確師父，您這是哪一出啊？我記得您可是一直把你的胡子當寶貝來著。”

“哦，是的呀。”德克津布笑著摸著自己的下巴：“我確實很喜愛我的胡子！”

“可是……”

“可是我不可以成為自己習氣的仆人不是麽？喜歡它就難免日夜想著它，這樣心就不自在了呢！”他說著放下翊勳的左手，又示意他把右手伸過來，繼續把脈。“執著深處煩惱生嘛！”

“可是一個人能真的做到不執著麽？不執著於外物又如何穿衣吃飯、如何休養生息呢？”

“穿衣吃飯，吃飯穿衣，怎麽能說是執著呢？穿衣時穿衣、吃飯時吃飯，已經是禪門境界咧！”他說話間已經寫好了藥方，叫了蕭遠山進來照方抓藥。才收拾好帶來的小藥箱，坐到翊勳的身旁。“這修行呢，原本就是一場跟自己這顆心的較量。你鬥得過它就能看守住它，鬥不過它就要被它牽著四海為家了。”

“怎麽才能分別是執著還是禪呢？”

“怎麽才能分別是你戰勝了心，還是心戰勝了你呢？”德克津布並沒有回答翊勳的問題，而是專註的看著翊勳的眼睛，笑著反問道。

“我好想明白了，又好像不大明白……”

“沒關系，沒關系！路還長著呢，不急在這一時。”

“不瞞貢確師父，我自小在上書房、延熹殿跟著鴻學宿儒們讀書，夫子之學甚多、佛道之學甚少，怕是根性劣鈍難以領悟呢。”

“那漢人的書裏是不是有一句‘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想來世上之人，臨事多願意問個憑什麽，而你小子總是反其道而行之，已然是得其意趣了。還望你能下長揖世間之志，通達透徹才好！”

“通達了又該向何處去？”

“通達了豈不是處處如一！”德克津布說著笑了起來，也不作禮，徑自而去。

翊勳忙起身送到門外，在階下向著德克津布的背影深施一禮。“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呢？”翊勳心下狐疑著。蕭遠山垂首站到他的身後，不急不緩的說：“王爺，領侍衛內大臣丹達禮求見。他自己讓通報稱‘王爺帳下旗丁丹達禮’……”

“saha（知道了），讓他進來吧！”翊勳仍舊立在那裏，並沒有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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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常服的丹達禮轉過角門的時候，正看見翊勳在院子裏發呆，便緊走了幾步上前施禮問安。翊勳忙上前將他扶起，仔細端詳時卻禁不住想起穆爾察來。在他的印象裏，年輕時候的穆爾察大約也是這般模樣—高高的個子、黑黲黲的臉膛和寫滿一臉的忠厚。

“si_ainame_jihe?（你怎麽來了？）”

“主子，奴才今天不在班，打從您負傷還京奴才還沒得機會來拜望您……”丹達禮說話間低了頭，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

“你有熱孝在身如何出的來見我？再說，我也確實不敢見你……穆老軍門的喪事，都妥帖了麽？”翊勳輕輕的拍著丹達禮的肩頭說。

丹達禮沒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翊勳一擡手示意他跟著自己回到堂屋說話。剛剛落座，翊勳卻又起身，單膝跪地向丹達禮行了個禮。嚇得丹達禮忙對著他也跪了下去。

“我的主子，你這樣是要折死奴才麽！奴才知道您心裏不舒服，可阿瑪在世的時候就常說，盡忠而死是侍衛本分，是家門榮光……說句冒犯的話，我阿瑪是看著您長大的，他疼您甚過疼他自己！何況先帝授命要護衛好您的安全……”

“你回家的時候，一定要替我告訴他老人家，我翊勳活過來了，他愛如親子的翊勳活過來了！”

丹達禮怕他憂傷過渡，強勸著將他扶起來，攙回座位上。“主子，奴才此來除了拜望您，也是來述職的。奴才已經把謝恩的折子遞上去了，奴才不去當這個差。論說奴才該當的，是您的侍衛長不是領侍衛內大臣……”

“論說，你該先丁憂三年，皇上特旨奪情起覆你，是因為這個位置非你莫屬。”翊勳說著，端起茶幾上的蓋碗喝了一口茶：“你也不要想著我的事情而不肯應差，你們這些有能為的將領本就是國家的珍寶，不是哪個人自己的家私。當今不像你我這樣是從兵營裏爬出來的人，身邊更沒有堪以驅使的得力人手。當年我去西北，先帝是將自己的巴雅拉營撥出來的，這你比我清楚！你們這群家夥平素裏本就仗著天恩赫赫眼裏沒人，還讓你們在西北奪了滿缽滿盆的軍功，若不找個能壓得住的，這隊伍怎麽帶？從我這裏想，也怕他們因為自恃功高反惹了禍事下來……所以我希望你能盡忠職守，把他們歸置成先帝時候的樣子！”

翊勳說著從座位上起來，在廳堂裏慢慢的踱著步子：“我知道，皇位的事情在京裏鬧得人心不安了些，可你丹達禮要拿正這樣的主意，當今是先帝欽定的嗣天子、是我手足兄弟，我尚誠心悅服、報效朝廷，你們焉敢有半點懈怠？今後我的府上內外均需謹遵朝廷制度，除了裕親王府的長史、侍衛、筆帖士和大小聽差外，不存在私臣、門人一說。”

“主子坦蕩奴才們自然知道，可是……目下的情形奴才也實在替您擔心，聽說五爺府近來門庭若市，在朝廷撥給的侍衛兵丁外，還新增了不少習武的家丁……”

“我這府邸沒有萬貫家私，更不用什麽護院教頭，你回去跟兄弟們說個明白，差事辦好了是給自己掙前程，辦砸了就是給我翊勳織羅罪名了。”翊勳沒有理會丹達禮的話，笑著又坐回了椅子上。

“奴才明白了！”丹達禮再次起身施禮。“您放心，即便是奴才心裏並不認同您說我們不是您屬下私人的話，也會盡心盡力完成您交付的差事，絕不給您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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