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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向死而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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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拓三十二年)

此時的西北塔克什城外,延續了一年多的戰事已經接近了尾聲,最後一支負隅頑抗的敵軍被翊勳死死地困在塔克什城裏,他們盤算的是向北突圍,回到一望無際的草原戈壁上去。翊勳明白,一場惡戰隨時都會爆發。

邸報上,各地上報春災面積已經成了一種例行的公文,戶部軍費調配的難度也可見一斑。幾日來翊勳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進進出出的將官們都加著幾倍的小心,生怕觸了黴頭。可只有和泰明白,他一定是又在醞釀出人意料之外的舉動。

和泰最近和京師的阿蘇禮通信比較頻繁,京裏的情形、朝中的動靜乃至皇帝的近況都是他們必談及的內容。這兩個人是跟著翊勳一起長大的,又是一同從戰場上走下來的兄弟,他們太了解翊勳了,知道他不屑於蠅營狗茍的逢迎心機,更不會沈浸在所謂的擁兵自重的驕慢之中,但兄弟兩個還是對翊勳的未來有絲絲的隱憂。他們擔心這個坦蕩剛毅的皇子,面對血腥的政治鬥爭會束手無策,擔心他在直面露骨的醜惡後,會觸目傷懷。

翊勳擡頭時正看見坐在一邊發呆的和泰,他笑了笑,慢慢問道:“你這架勢,是要準備勸我點兒什麽麽?”

“我說出來你能聽得進去麽?”和泰嘆了口氣,端起茶爐上燒的正開的茶壺,走到翊勳跟前給他續了杯茶。“你眼裏只有應不應做,根本就沒有能不能做。攤上你這樣的主子,我們做弟兄的也就只有護著你一路到底的本分了……”

翊勳苦笑了下,他知道和泰這話中的味道,更清楚這話外所蘊含的多年來無法描摹的知交之情。“有你們撐著,就讓我這樣一路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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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克什城外的軍營中,翊勳先是召集了軍前的全體高級將領仔細研究敵我的態勢和兵力情況,重新安置了邊境沿線的布防和駐軍,並最終核算出決戰所需兵力人數。隨即,一封請求部分班師的奏疏被恭恭敬敬的呈遞到額爾登布的案頭。

“翊勳這孩子是怎麽想的,一開口就要撤回十萬人……”額爾登布頭看罷奏疏略覺凝重的跟下手的總理大臣李從深說著。

“陛下,以臣看來,八阿哥未必不知道您的深意,只是……”

“只是他更在意朝廷的利益……”老皇帝接過他的話,喃喃自語道:“哎!朕越來越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了……他這個秉性,會不會……能不能……”

“陛下!臣本不敢私言儲位之事,既今日聞陛下如此之憂,又怎敢隱而不言?自古蕭薔多離亂,名利催爭陌路人。八年來,陛下為裕親王所做的一切,誰人不知其中深意?不過這天下有幾個人能禁得住權力的誘惑呢?彼時,總理大臣穆彰阿屢次為了皇七子以私廢公,被您貶斥北邊;去年五阿哥又有謀求兵權、掣肘供給之舉,也被您半明半暗的點破了;如今這朝堂上下又多有不安之聲,甚至聽說西北的敵軍也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我們最新的空心鐵炮……可是陛下,您覺得您的翊勳要怎樣才能真正站得住腳呢?”李從深說到這裏,擡頭看了看老皇帝。

額爾登布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陛下,您的詔命是他能不能登上大位的根本,而他能不能坐得穩這個天下,所要依靠的卻必須是自己的德行。您看您的小翊勳,他在山西,能親自涉險護堤;在西北,可以為了平畛滿漢而怒斥勳貴;於今,又能體念國之難處,於萬人側目中主動交歸兵權。陛下,老臣冒昧,這樣的皇子,無時無刻不是在以行動代天司命、撫育子民,在天下人的心中,怕是早已坐定了天下!您又何苦自顧煩憂呢?”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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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軍前,當準許部分班師的聖旨傳到軍中的時候,大營裏開始喧嘩起來,不是為了爭取回家的機會,而是為了留下。

“憑什麽鑲黃旗可以留下?”前鋒營的副都統烏克申憤憤不平的說。

“我們鑲黃旗是大帥的親軍,自然要跟隨大帥留下!”

“那就讓漢軍都回去,我們兩紅的不能撤!”庫特奇在大帳中氣呼呼的說著

“庫老將軍,你帶著左翼一直轉戰南線已經夠辛苦了,讓你的4萬人先回去不過是顧及大家的辛勞而已。這次前鋒營的正藍旗那3萬人回京也是這個說法。”翊勳好言勸慰著。

“大帥!前鋒營一直是物質供給最足的,我們不疲勞,我們有的是力氣!末將附議庫老將軍的建議,請您把漢軍撤回去,讓我們正藍旗接續他們的序列!”

“漢軍怎麽了?二位將軍可不能這麽當面打末將的臉啊,此次西征我們漢軍可沒打過敗仗!”

翊勳聽了擺擺手,不無欣慰的笑著:“好你個貪功的正藍旗!目前頭功的名單裏你們已經占了四層了,還不舍得給旁人些機會麽?這事兒不要再爭了,背井離鄉的出來也快兩個年頭了,都給我全須全尾的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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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和泰挎著腰刀急急的進了大帳。“主子,明安圖他們來了……”

翊勳聽後吃了一驚,忙跟著和泰走出大帳。果然,門口齊刷刷的站著十幾個盔明甲亮的將校。“你們不在營裏準備回京的事兒,跑到我這裏幹什麽來了?”

幾個人一聽,一齊跪倒磕頭道:“大帥,奴才們來請您準許我們做您的侍衛!”

“ai_gisun(什麽)?”翊勳吃了一驚,好像沒大聽懂他們的意思,只是先張羅著讓他們進到大帳裏慢慢說。

落了座,明安圖看了一眼同行的幾個人,如今他的職分已經到了副將,是這一班弟兄裏最高的了。“大帥,我們哥兒幾個都是當初您在四佐的時候就在一起的,您做我們的驍騎校,我們是您的馬甲,如今憑著一場場硬仗,活下來的我們幾個最小的也做到了副參領。您讓我們打仗怎麽著都行,您讓我們回家,我們不能奉命!”

“哎哎,這是怎麽了?我怎麽聽著你們是來跟我打擂臺的呢?”翊勳笑著說:“難道是庫特奇老將軍讓你們來撞木鐘的麽?”

“不是。奴才們接到撤軍的命令,安頓好了營裏的事務,辭掉了差事才來的……如今回去了,肯定要去看望榮養的伊圖長官,奴才們怕他問起您來,責罵我們忘記了袍澤之情……所以我們想好了,一不爭功二不要職,就請您把我們編入您的侍衛之中,不離左右就行……”

翊勳突然不說話了,他怎麽會忘了自己當年的老上司、那個嚴厲而寡言的單刀教習呢?“怎麽,放著從二品的副將不做,要做侍衛?我這親王衛隊,做到一等也才從三品。”過了許久,翊勳才強笑著說道:“你們覺著這是全忠義的事兒,可倒是把燙手的山芋扔給我咯……你剛才說的,這麽多年征戰下來三十個人就剩下你們十幾個,這次好不容易紅了頂子可以回家去,難道我能讓你們再次涉險麽?明安圖、海塔、舒崇阿、文睿,我要是沒記錯你們四個是家裏的獨子吧,出了事情我怎麽向你們的家人交代?小一點兒的岱欽、額策圖、烏什、伊克唐額、巴鼐還沒成家呢,如果你們留下來有個三長兩短的,又叫我怎麽去見伊圖長官!”

見他動了氣,幾個人忙起身離坐跪在地上。

“都起來,起來!”翊勳回身一一扶起他們,說:“你們的心思我都知道,可首先你們該明白的是,你們不是我的私屬而是國家的將校,朝廷的利益才是你們要誓死保衛的!此外,我一個三軍統帥,難道還會跟以前一樣沖鋒陷陣麽?”說著翊勳笑了笑:“都給我聽話,乖乖的回去,把你們的兵都給我安安全全的帶回去。等我回京之後咱一起去看伊圖長官……還沒體驗到什麽是男人的,抓緊把sargan(妻子)的找著!”

滿帳的悲愴之氣被這句玩笑一揮而散,翊勳向後帳喊道:“和泰!去叫後面從我的配給中安排一桌席面來,你把今兒的差事交辦交辦,晚上咱們哥兒幾個不醉不歸!”

大帳裏,十幾個曾經同生共死的年輕軍人酒興正酣,他們劃著拳、行著令,時而又哼唱著軍歌,好像外面的一切都與自己沒了幹系。大帳外,一輪眉月正掛在低矮的天上,離著賬外站崗的哨兵是那樣的近。十幾匹卸了鞍韉的戰馬時不時的抖動幾下英俊的鬃毛。遠處的塔克什城頭燈火通明,時不時的還會傳來幾聲炮響,不知道這是對城外八旗鐵騎的挑釁,還是對城內居民兵士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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