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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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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澤二十五年中秋)

淡淡的浮雲映在秋日湛藍的天上,顯得這天是那麽的空曠。當天澤皇帝崇岱一腳踏進裕親王府的時候,院子裏早已是白花花的一片了。他擡手抽了垂花門下侍立著的裕親王侍衛長巴鼐一個耳光,便再沒理會接駕的眾人,兀自向裕豐堂走去。這裏的一切都還是平常的樣子,只是耳房下的藥爐已經熄了炭火,再沒了往日裏的藥味。

站在堂屋外的臺階上,崇岱突然迷茫了起來,他機械的挪著步子,推開虛掩的門。和碩裕親王翊勳的棺槨正停在那裏,一爐清香還未散盡。西暖閣的炕桌上放著一張紙箋,那字跡雖然有些扭曲,但熟悉之感躍然紙上:

“莫道浮萍水上漂,人生幾禁風雨搖。

當年塞上雄圖士,今朝榻臥一病老。

秋雨闌珊枯葉落,春風拂袖新草多。

何必慨嘆傷悲境,笑將俗事做煙羅!”

看罷,他苦笑了一聲:“你倒是拋卻了煩惱,可又叫生者何堪!”轉身看這間暖閣時,一摞奏章還沒撤去,自己賜給弟弟的紫砂壺餘溫未退,散發著淡淡的茶香。“飲藥期間不宜飲茶,大夫不是說過,飲茶過度會傷了藥性的麽……”想起不久前自己還曾跟弟弟說著話,如今卻已然陰陽兩隔,年過花甲的皇帝不由得淚如雨下。

他揀了平素自己常坐的椅子坐下,穩了穩心神,向門外說道:“蕭遠山,你進來……”

早候在外面的一個中年漢子忙用袖口擦抹了一把眼淚,托起眼前的錦盒,答應著進了堂屋。

“你主子給朕留下了什麽沒有?”

“回皇上,這是主子給您的遺奏和書信。”

“東西留下,你出去辦差吧!朕要在這坐會兒,跟你們主子說說話兒……”說著他又環視了一下這靜的讓人窒息的平照堂,年過花甲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什麽是欲哭無淚。

回過神來,崇岱慢慢的打開眼前的錦盒,他將奏本拿起來又放在了一邊,又顫抖著拆開信封上的火漆,工整的字跡意味著翊勳寫信時應該是積蓄了很久的氣力。而此時,翊勳似乎還坐在他旁邊,笑著看著自己:

“三哥:

請恕臣弟無禮以家事相稱。

是我下令不讓巴鼐給您報信的,我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著實不忍再讓您因你我兄弟這最後一面而傷懷,請您不要責罰於他。我這兩天總能夢到兒時的事情,一家人的晚宴、兄弟們的歡笑,想那時何其樂也!崇寬是您的親弟弟,逼宮雖然是大不赦之罪,但請三哥看在手足的情分上,寬赦了他吧。七哥在汗阿瑪的時候便已經被貶戍北地,我們是同年的兄弟,想來他也已經不再年輕,近來聽說多有寒癥,弟弟懇求您將他赦還回來,哪怕是做個閑散的宗室也好安養餘年。這大概就是人之將死,萬慮皆亡吧!昨兒晚上我夢到汗阿瑪來接我了,還帶著我當年的那匹德頁勒。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騎過馬了,現在怕是連弓也拉不開了吧!三哥,這是阿瑪訥訥想我了,我應該回到關外去,請您圓了我的念想,身後事只火葬、簡葬四字而已。

另臣弟府中有汗阿瑪及三哥所賜的禦物若幹,自奪留於後世恐非人臣之理,故懇請您將它們收回,另作賞賜之用,也免得子孫以承先世蔭萌為習而折了上進之心!臣之將去,心也蒼涼。唯願皇兄以國是為重,勿過悲以傷龍體。臣身雖滅,然心向社稷,既以天下萬民之安則臣弟安矣……”

看到這裏他再也忍不住了,伏在錦盒上痛哭起來。屋外的總管太監孫福中忙進屋勸慰,忙了好一陣才漸漸平覆下來。這時裕王府的庭院裏,得了消息的大臣們已經滿滿的站了一地,首輔理政大臣賀世炎帶著禮部尚書就裕親王行殤之事前來領旨,崇岱沈沈的問道:“該來的都來了麽?”

“回皇上,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都已前來,很多低級官吏和庶民百姓因不能入內,等候在外面,已經將附近的幾條街路擁塞了,正在疏導。宗室……宗室麽……”說到這裏他偷偷的擡頭看了看座上的皇帝。

“怎麽不說了?”

“皇上,宗室中寧親王和定郡王都告病未到……”

崇岱冷笑了幾聲,將手中的書信遞給他道:“病在肌體,有藥可醫,病在無心,天尚能恕,病在心思邪僻,只有這磊落之光才能救他一救了!拿出去,派人到他們府上去宣讀,讓他們也知道知道什麽是坦蕩胸襟!”他略作沈吟,繼續說道:“至於裕親王的喪事,行同帝禮……這江山本來就該是他的!你們八爺要回關外去,著盛京將軍負責裕親王陵寢的修建事宜。另外,去把裕王福晉請來……”

崇岱原是要留下為翊勳守夜的,但被諸大臣強勸著回了宮,臨行前他特地交待皇三子、皇四子、皇七子、皇九子留守,代替尚在湖北振災的裕王世子肅固進盡人子之禮。

鑾轎一進宮門,崇岱即命令轉路去太和殿。遠遠的才望見太和殿的屋脊,又下轎直奔那禦道邊的禦制碑而去。孫福中不敢怠慢緊緊的跟著後面,那碑上是翊勳親書的大字:臣無越禮之功,帝無幹法之權。崇岱摩挲著石碑上的字劃道:“孫福中,你說這翊勳怎麽就這麽狠心,啊?他把他的老哥哥就這麽給扔下了呀!”

孫福中不敢多言,只是攙扶著老皇帝,慢慢的說:“皇上,您累了,咱還是回宮吧……

崇岱擡頭看了看剛剛爬上屋檐的月亮,許久才喃喃自語道:“今兒應該是團圓的日子啊……唉!你們八爺累了,朕也累了……”

翊勳的大喪剛滿七天,一身素白孝服的裕王福晉伊蘭帶著幾個貼心的仆從來到郊外的大河邊,她要按照故鄉的習俗來為自己的丈夫送行。家人們在夕陽下默默的排擺好祭品,又攏了火盆一摞摞的燒著紙錢。關外請來的薩滿正在祭鼓,那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響起,鼓點一下下清晰而分明。

伊蘭含淚走向河邊,沿著河岸向上游的方向緩緩的走著,不時地從小挎籃裏拿出紙錢,揚在緩緩流淌的河水中,哼唱著一支淒淒切切的悼歌:

岸上秋草黃,妾著白衣送君郎。

君且慢行聽妾講,天漸涼時加衣裳。

秋草黃,葉著霜,說與君聽愈悲涼。

少子未及建功時,黃發孫兒始扶墻。

君卻撒手他鄉走,徒令未亡念念傷。

江中秋水涼,妾著白衣送君郎。

君且慢行聽妾講,殘茶冷酒勿為觴。

秋水涼,北風長,與君傾述話淒涼。

尋常針線尚猶在,回轉孤身對空房。

長夜坐聽南窗雨,白頭失伴怎思量!

雁去秋風寒,妾著白衣送君郎。

君且慢行聽妾講,願隨君去共鴛鴦!

……

伊蘭就這樣哭著、唱著,多年來對翊勳的牽掛、不解乃至怨恨,此刻便都夾雜著悲慟噴薄而出了。忽然,她聽見有一個略覺蒼老的聲音對她說道:“英雄自有歸路,福晉自請節哀!”

循聲望去時,只見月光下的水面上,一位白衣老者正撐著篙,站在一葉扁舟之上。

“sakda_mafa(老爺爺),您是誰?如何知道我eigen(丈夫)的歸路?”

“福晉不必多問,只道我是你故土的鄉親便是。”

“可是,敢問老瑪法,我的翊勳將往何方呢?我是否還能於他相見?”

“abka_enduri(天神)的子孫、滿洲的勇士,自然要回到長白之巔的諸神凈土嘍!至於你,minisarganjui(我的女兒),無論你走出去多遠,無論你身在何方,只要憶念著祖先的恩德,不忘故鄉的白山黑水,便都會找到回家的路!諸神許諾給你們,只要子孫還有呼喚,他們便一定會回到人間!”

伊蘭忽然感到一陣劇痛,睜眼看時從小帶她的老嬤嬤正將她攬在懷裏哭泣著。

“難道,這是一場夢麽?”伊蘭自言自語道。

老嬤嬤慈愛的看著她,輕輕的擦去她眼角的淚花:“好孩子,你看到的是來接王爺回家的神使啊,當年,我也曾經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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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勳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走了,偌大的府邸、永遠也處理不完的政務和賢妻孝子們,此時終於都於他再沒了幹系。當年的沙場驅馳、狼煙烽火,當年的嚴肅吏治、勤政愛民,也都成了尋常巷陌間茶餘飯後的談資。即便是皇帝接連三次的追封悼念,也不過是加在後世兒孫身上的深恩厚澤罷了。真正能在夜深燈寂之時,思念起這位曾經的皇子和他起伏波瀾一生的,應該只有當年那些常伴他左右的gucu(朋友)和摯愛吧。伊蘭一直是這樣想的,因此她堅持要親自為丈夫扶棺,送他回到那純凈而廣闊的白山黑水之間,帶著她美好的記憶、守著她一生的愛人,安然度過餘生。

車隊出了山海關景色便大不相同起來,一路向北,秋色將山巒塗抹得色彩斑斕。伊蘭坐在暖轎裏,望著遠方連綿的五花山色,想起當年飛馳在獵場上的翊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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