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歆擡眸看了一眼奧格斯。

不同於平時一貫精幹講究到一絲不茍的形象，如今他五官深刻的臉頰上刮了一道，已經愈合成肉粉色，眉眼也透著難以掩蓋的倦怠。但他煙灰色的眼睛仍專註地落在懷中銀發姑娘的身上，眼神溫柔得像拂過湖面的春風。

瑪麗安無力地躺在他懷裏，片刻後動了動，頭側了一下，隨著動作，她纖細的脖頸扭出一線修長優美的弧度，潔白的裙擺躺在地上，有些許的狼狽和憔悴，卻依然漂亮得珍貴。像一只停駐在牧人臂間的天鵝。

一直註視著她的奧格斯在她柔粉色的唇角微微開合了一下時，立刻便註意到了。

“什麽？”他低下頭，側耳過去聽。

“科瑞安呢？”梨歆剛把藥劑瓶子收起來，就聽見瑪麗安細細的、柔得有點啞的聲音問。

“……”奧格斯微顫的手臂一頓，沈默了一會兒，側了側頭，輕輕地把她扶起一些，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示意她看向一旁的木屋廢墟，淡淡道：“下面。”

瑪麗安擡眸看去，手臂做出一個微掙的動作，看樣子想要站起來。

梨歆立刻起身，道：“我去看看。”

一個[金炎]炸開堆積的木屋殘骸，又翻來翻去地找了一會兒，梨歆終於在兩塊破碎木墻的疊縫處找到、並把人拽了出來。

金發少年灰頭土臉的，腦袋上有個口子，昏迷不醒，生命值沒了一半。

應該是被技能波及到了。

等梨歆把人血條拉滿，半背半拽地把他從廢墟裏弄出來，拖著走回來時，瑪麗安已經扶著一處類似花圃籬笆的褐色圓木站起來了，見她過來，立刻眸露關切地走過來。

奧格斯站在不遠處，側對著這邊，筆直的身形需靠著墻，低眉慢慢地喝著一瓶精力藥劑。

梨歆把科瑞安丟在地上，瑪麗安蹲身查看他的情況。

梨歆朝著奧格斯走過去，一眼就看見他握著藥劑瓶的手指還是有些顫。

“沒事吧，奧格斯先生。”梨歆溫聲道。

奧格斯慢慢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搖頭。

科瑞安很快清醒過來，揉著腦袋坐起來，嘟囔道：“啊……頭好疼。”

梨歆回頭，發現他的頭發和瞳色都變得非常的淺，而他自己並沒有察覺。

“瑪麗安，”科瑞安叫了一聲，站起來，轉著腦袋四處環顧一圈：“這是……已經打完了？結束了？”

瑪麗安站在他旁邊，註視著他的目光很覆雜，梨歆在那目光中看到了憂愁和悲憫。

就在這時，忽地，伴隨著一道尖厲而絕望的哭叫，不遠處，一道刺目的白光猛然綻開來。

“為什麽！為什麽做不到？！明明之前我做到了！之前我做到了的！”屬於艾米尖細童音的崩潰大喊從前院傳來。

梨歆看向身側的奧格斯。

他說：“走吧。”

於是一行人向木屋前方走去。

繞過垮塌的木屋，就看見艾米跪坐在地上，身上的綠色棉裙蹭的臟兮兮的。

她兩手亮著璀璨的白光，抱著艾尼的身體大聲哭嚎著。

那白光濃烈得周圍的空氣都扭曲起來。

然而，沒有用處。

這些白光湧入艾尼的身體就如泥牛入海，一絲波瀾也沒能興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女孩兒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萎靡下來，白光也越來越弱。

終於，在白光終於撐不住黯淡下來之時，一直關註著情況的梨歆瞳孔一縮，就見她懷中的艾尼——那原本閉著眼、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的身體，在頃刻間經歷了從青白、腐朽、到幹枯，化為一具白骨的過程。

“不！不不不——艾尼！艾尼！”艾米尖叫一聲，觸電一樣彈坐起來，瘋狂地把這具骨架丟開來，用力揪著自己的頭發，退開幾步，神色恐懼而扭曲地縮成一團，瑟瑟喃喃道：“不，這不是艾尼，這不是艾尼……哥哥，哥哥艾米錯了，艾米再也不發脾氣了……你起來，你起來……啊！！”

“哢嚓。”

那具小小的、屬於八九歲小孩子的骨架被丟出來，摔在地上，脊椎骨摔斷了，上面連接著的頭骨咕嚕嚕地滾了幾圈。

白骨身上，還套著那件破舊的灰色棉襖。

院子裏一片寂靜，只有小女孩兒艾米的尖叫聲在空氣中不斷穿刺。

哆哆嗦嗦地尖叫了一會兒，艾米忽然擡起頭來，白色的眼睛裏血絲滿布，她仇恨而絕望地盯向奧格斯和瑪麗安兩人，厲聲道：“——都是你們！都是你們的錯！”

“艾米要你們全都死！”隨著她撕心裂肺地喊出這句話，白色的光芒炸裂般從女孩兒小小的身體中溢出，海浪一樣朝著院中四人沖襲而來。

梨歆被這刺眼的光芒沖擊得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光芒散去，梨歆揉了揉太陽穴，緩了緩，慢慢睜開眼。

第一眼就見瑪麗安、奧格斯、科瑞安三人全都一動不動地摔倒在地上，閉著眼睛失去了意識。

而小女孩兒艾米則縮在不遠處的地上，神色委頓，小臉上攏著一股濃重的青色。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手裏拽著被她自己揪掉的一大把頭發。

梨歆一眼看出，她渾身都泛著種不詳的、油盡燈枯的枯敗感。

1397區死人不算多，因為人本來也不多。但一年下來，也總有那麽幾具。餓死的，渴死的，被打死的。

人死前是什麽模樣，她見過好些次。

小女孩兒看上去已經平靜下來，沒有再繼續尖聲大叫。甚至，在梨歆看過去時，她白慘慘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可以稱得上天真的疑惑，細聲細氣地問道：“你，你怎麽沒有被拉進去？難道你沒有過去嗎？不可能啊，媽媽說，沒有人沒有過去。”

梨歆看她一眼，沒有回答，先走過去查看離她最近的奧格斯和瑪麗安的情況。

兩人的身體摔在一起。

白光過來時，奧格斯用最快的速度把瑪麗安護在了懷裏。

梨歆伸出手，想要去把人扶起來。

然而就在手指觸碰上他肩膀的瞬間，梨歆只覺眼前一花，然後天旋地轉。

……

還沒睜開眼，梨歆就聽到了耳邊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熟悉，是那低沈而沈穩的音色，像極了奧格斯。但比奧格斯的聽上去多了一種些微的少年氣。

“慢一點，別跑。”那聲音道，“麗安，我告訴過你什麽？”

“我知道的，師兄——嗯，要穩重……走路要穩重，說話要穩重，笑也要穩重，總之，穩重！哼哼，我說的沒錯吧！”另一道聲音聽著是個小女孩兒，軟軟甜甜的，也有些耳熟。

“說的沒錯，但你這樣做了嗎？”

對話中，伴隨著兩道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道均勻，一道輕而跳脫。

梨歆終於費勁地睜開了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上，面前一叢紫黃紫黃的花朵湊在鼻端。

梨歆坐起來，擡目就對上迎面走來的兩人。

一個走在前面，銀發雙辮，金白二色的小裙子，是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八九歲小女孩兒。她正小步小步地朝這邊跑過來。

梨歆正面看著她，從女孩兒那雙湖綠的清澈雙眸中分辨出了一種熟悉感。再細看五官，隱隱像是……瑪麗安。

女孩兒身後走著的是個青年。

金白制服，高瘦，身形筆直，英俊而深刻的五官，煙灰色的、柔和望著女孩兒的眼眸。

分明是年輕模樣的奧格斯。

自己這是來到了……從前？

梨歆謹慎地沒有開口說話，在見到女孩兒徑直朝著自己走來時，下意識地往後避了一下。

接著，梨歆就見女孩兒、幼年版瑪麗安像是完全沒有看到自己一樣，徑直彎腰，伸手從那從紫黃色的花朵中摘下了幾支。

“奧格，花！你要不要？”女孩兒猶豫地看著手中的四朵花，片刻後唇角一彎，臉上綻開一個純凈的笑，噠噠噠地跑向青年身邊，仰起頭大方地分出兩朵遞給他：“喏。”

見到遞到自己眼前的柔嫩花枝，青年原本沒什麽表情、看上去有些嚴肅的臉緩和下來，甚至微微笑了，他摸了一下女孩兒的頭，輕聲道：“你拿著吧。回去找瓶子插上。”

女孩開心地點點頭。

一大一小的兩人於是並肩著向遠處走去。

他們看不見自己。

梨歆望了一眼兩人的去向，在這片長滿綠草鮮花的山坡的盡頭，遠遠能看見一片宏偉連綿的建築，金白二色。

站了片刻，她站起身，跟在了兩人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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