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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時,就意味著永無歸期了,他再也不會出現在楚國,再也不認他這個弟子,他留著一張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勸導還言猶在耳,可是——被撥亂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淵吞沒,陰郁甚囂塵上,現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個性軟弱的證據。

還被孟宓嫌棄了。

最後一點才是關鍵,他身無一技之長,唯一的技藝居然還被她嫌棄了。

留下最後一根琴弦之時,他伸手要去剪斷它,忽然聽到遠處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從不出南閣樓的孟宓眼下竟然氣喘籲籲地站在長廊下,滴翠的柳絲婆娑纖長,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縷輕煙似的。桓夙恍然間聽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動的顫音,還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閣樓之後,沒有那兩條鐵鏈,也沒有人把守,對孟宓來說,她即使在一天之內出入百八十回,也不會有人攔著,真正將她困在一座高樓裏的,是很多無可避免的無奈,她不得已為之,也甘心待在那個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現,才讓他覺得意料之外,驚喜得說不出話。

孟宓提著裙擺跑上來,嬌喘籲籲地宛如一只落網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懷裏,軟軟的溫香,熟悉的奶味兒,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間繃緊了,孟宓喘著氣,跑得後背前胸出了層薄汗,香味更濃,桓夙只怕她軟軟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細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們作甚麽?”

桓夙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他現在有些後悔自己的沖動,把恩師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壞了,他繞過這節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臉,“你那麽急不可耐地要見孤,是為什麽?”

孟宓忽然漲紅了小臉。

彈琴的人在她心裏是個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聽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樣,楚國流傳著這樣的佳話,她想,她也能將那個彈琴的人引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這個人,拯救她於死寂的靜默之中,讓她不至於連一個人可以吐露心聲的對象都沒有。

打開窗,見到了他,是桓夙。她嚇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來他貴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爾的溫柔,顯得格外珍稀,格外動人。

桓夙笑著一把手兜住懷裏撲騰的蝴蝶,“你本來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現在是你自投落網,更別想著走。”

孟宓轉過通紅的臉蛋,絞著手指囁嚅:“誰說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含住這兩瓣學會頂撞他的唇,輾轉廝纏,孟宓被吻得暈了頭了,這麽炙熱的體息侵體而來,她連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兩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後腦勺,將她的腰肢一捉,更緊地貼了上來。

孟宓臉紅得像紅杏,“嚶嚶”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臉頰充血,才終於重獲自由,她委屈地瞪著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著人時露出兩旁的眼白,沒有一點美感,他偏偏覺得可愛,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謹慎而生澀的吻弄得羞赧不勝,手背被濡濕了一個唇印,也不知道怎麽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說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麽會這麽乖。”楚侯心滿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軟的身體,已經發育得足夠完好,桓夙只輕輕一揉,似乎便會捏出水兒來。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幾下,漸漸明白喜歡源於一場深深的心動,她的心已經為他悸動。那樣熾熱的體溫,霸道的深吻,讓她臉熱,又忍不住舔唇,輕輕地、趁他不註意的時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25.香消

桓夙的琴弦已經被絞斷得只剩下最後一根孤零零的細絲, 她有些惋惜, 以後是不是聽不到了?

他看出她的顧慮,掐了一把她的臉蛋:“放心, 孤有的是琴弦,挑幾根續上便是了。”

方才的沈郁、滯悶一掃而空,因為她來的時候, 帶來了熟悉而柔媚的春.色, 就像多年前一個飄絮的午後一樣,把她的溫度全給予了他。

孟宓揚起絢爛的笑容:“你會彈琴呀, 大王好厲害!”

乖得讓人想欺負的孟宓,被楚侯的手掌揉了揉臉蛋,他笑:“你不知道的還多,給孤老實點,孤便一件一件告訴你。”

桓夙天生一副俊冷的面孔,即便是笑, 也給人三分威壓感, 尤其這個“老實點”,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不老實”地結交了藺華,還和他無話不談, 要是讓這位暴戾的楚侯知道了……

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的沖動了,趁他不註意時縮了縮脖子。

楚侯沒有親政的時候,他一日裏比較得閑, 因為孟宓今天表現格外乖巧, 他安逸地抱著她在回廊裏賞花, 柳絮翩然,簪入他披散的長發裏,孟宓覺得他這樣放曠不羈,很有名士風骨,很好看。

胸口熟悉的跳動還沒有平息,她緩慢而深入地吸了幾口濕潤的氣,澹澹的池塘水花簇浪,孟宓想到一個明眸皓齒的絕代佳人,身體僵硬了一下。

他宮裏儲著一位雲鬢霧鬟的駱搖光,見一眼便很難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至今都還記得那個女子的風情,瀲灩如平湖生微瀾,羅裳紅妝,朱顏如海棠,難描難畫的美。

孟宓顰了柳眉,輕輕地抿唇。

她發現自己剛剛好像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因為楚侯少年的一時沖動,自大到,剛剛竟然想獨占他。

那塊石頭上的《女訓》看來有必要讀一下,她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

太後將養了半年,身體有了起色,但陪同桓夙上朝卻絲毫沒有落下。

黃昏的水面浮光躍金,她靠枕著一只藤椅,手挨著紅欄,灑下一圈魚食,池子裏的紅錦理紛紛游竄來,爭做一團。場面很活潑,濺起細小的白梅似的浪花。

面臨各路質疑,她左支右絀,力不從心,唯獨黃昏時,有衛夷陪在身邊,她能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針灸,他冰涼如玉的手指的撫摸,太後蒼白的臉色拽出淺淺的悅色:“延之,我必定是要先你一步離去的,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衛夷跪在她的膝頭,手按著她的脈,聞言,聲音微啞道:“太後但有吩咐,衛延之九死不辭。”

他是醫師,是世上最能看破生死的一類人之一,誰人與世長辭,都不該讓他最慈悲也最無情的心波動一下,可唯獨眼前的太後。他拗不過上天給他心愛的女人定的命數,救不了她。他這一身精湛的醫術,原來一無是處。

無計留春住。

太後虛弱地搭住他的手,“我小時候隨我母親住在行雲山山腳下的柏溪邊,山明水秀,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安逸的時光。可惜後來我被父親召入郢都,很快又送入王宮成了楚王的王後……可是我還是眷戀故土啊,延之,請你務必、務必讓我的屍骨回鄉。”

衛夷垂著眉睫覆住了雙眸,看不出神色,他的手顫抖地握住她:“好,川謠,我什麽都答應你。”

“你別多想,仔細養病。”

太後幽幽地吐出一口長氣,專心致志地翻過了身,將餌食撒了一把又一把,池中魚兒吃得正歡,但躺椅上的女人面色卻蒼白如霜,頹靡而不振。

這樣安逸寧靜的時光,短暫得像一顆握不住的流星。他終究是留不住的,他只是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這麽快,他措手不及。

太後的病情穩住了,為了避風頭,衛夷這幾日便沒有再來。

朝野非議的風聲被桓夙壓住了,太後本人並不知道,桓夙本來並沒有惡意,他畢竟念著與太後的母子情分,不好叫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論落入太後的耳中,太後原本便染病在身,若是再受激,情況必定會惡化下去。

太後只是隱約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嗡——”

鐘鳴的聲音響徹了整座大殿,銅器嗡嗡震出回蕩久遠的曠遠之聲,桓夙在通報的聲音落地之後沈步而出,但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簾後依稀綽綽的人影,分明是太後無疑。

因為身體抱恙,她已經連續多日沒有出現在楚宮議事的朝堂上,但眼下她竟然也在,桓夙想到那封數十名重臣上表的檄文,忽然眉心一緊,宦者輕輕提醒他,出了一點聲兒,桓夙不動顏色地側過身,撩開玄青色繡龍穿祥雲暗紋的袍服,落了座。

百官行禮,這還是上古時代的禮節,楚國的文人絲毫不嫌古禮繁冗贅餘,一個個樂此不疲地供奉先祖,邯鄲學步。

“孤身體不適,今日若無事,盡早散朝。”

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沈沈地掃落下來,這班舊部老臣應該與他心意相通的,但偏偏有看透他的心意卻不識時務的人,而且分明是籌謀已久,就等這一天。

左尹張庸起身出列,“大王,臣有本奏。”

擲地有聲,大殿上每一個人都聽得分外清晰,太後身前的紗簾隨風一晃,珍珠瑤貝穿綴之下,伶仃輕快地奏響了,太後下意識攥緊了牡丹色的衣袍袖擺,張庸與她有隙已久,上朝沒有一次放過她的。

桓夙的臉色更冷,幾乎咬牙,“張卿,請說。”

張庸已經過了耳順之年,鶴發蓬亂,他恭謹地對楚侯拜了拜,剛正不阿地奏報:“臣啟奏大王,太後枉顧先王遺命,擅權多年,使我楚國至今並無寸進,更勾結外男,禍亂宮闈,蔑視楚律綱常,此妖婦不除,我楚難有明日。”

“你放肆!”桓夙掀案而起。

淡橘紅的紗簾後,太後發間的步搖忽地一顫,她驚駭地擡起眼眸,那雙鎮定自若的威嚴的眼,露出一兩分驚慌失措,可是她藏在簾中,沒有人看到。

桓夙咬牙道:“汙蔑太後,是死罪,左尹大人深谙楚律,再言一句,孤便如願搬出你的律法。”

張庸巋然不動,“臣敢啟奏,便不怕身受車裂淩遲之刑!”

“你!”這人忠於王權,本該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他與太後為難,便是讓他為難,桓夙怒道,“真當孤不敢斬了你這個輔政的左尹麽!”

說罷,廣袖下的手一揚。

原本落座在張庸對面的右尹徐子楣此時卻又隨之站了出來,字字鏗鏘道:“大王明鑒,太後專權跋扈,又囿於婦人之見,於我楚國大計,終是不能有所裨益,肯願楚侯重掌楚國國政!”

桓夙大怒,“爾等不知,太後早將印璽還給孤了麽!”

即便是這樣,他們也不能放過一個婦道人家。這堂上列之百人,均沈默地只為了無聲殺一婦人!這便是他泱泱楚國。

不能保護母親,他還談什麽德政王道。

徐子楣是個飽學的儒雅之士,昨夜還尚與駱谷對飲,對方仙風道骨飄然之慨,讓徐子媚這個局中之人羨慕不已,駱谷撫須對他笑道:“你們一班人也有百餘人了,明日就這麽公然欺負孤兒寡母?”

受盡儒學熏陶的徐子媚也無計可施,搖頭道:“我也是毫無辦法,楚君為君,他只有擺脫了上頭的太後,雛鷹才能淩空振翅,真不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麽?微生蘭大人。”

駱谷伸掌止住他後來的話,“當真不給太後留路麽?”

徐子媚悵然道:“太後是楚君親政的最後一塊絆腳石,她若在,我們少年楚侯便一直活在陰影和羽翼之下,何況……”

證據並不在他手中,振振有詞的並不是他,他不過是為全了百姓、大臣還有自己的一點心意罷了。

這朝中雖然只站出了左尹右尹,但餘下之眾亦用沈默表示了他們對張庸大人的認同,簾後忽然傳來太後的一聲質問:“哀家還政給楚侯,是遲早的,待他十八歲滿之時,哀家自然沒有理由霸著朝綱不放,敢問張卿,是鐵了心定要哀家過不去麽?”

張庸並不因為太後一句質問而臉色大變,他從容不迫地反擊:“先王臨終之時,將楚國托付給七公子不聞,而後不過三日,公子不聞橫死,太後扶持九公子夙即位,名正言順。可這般名正言順背後,是否也有不可告人之事?”

紗簾後只見太後氣得胸膛急促地起伏,桓夙一驚,“母後?”

太後撫著胸口喘息,桓夙拂袖震怒:“張庸!你是質疑孤,不該登上楚君之位?”

“老臣不敢。”張庸不改顏色。

一直在左下首正襟危坐的令尹終於是起身,桓夙眼色微涼,鳳眸湧出一縷縷猩紅的冷光,令尹蔔諍理襟上前,跪伏於地,“臣有一人,鬥膽請太後一見。”

桓夙的目光一側,所有人都望向那到薄薄的紗簾,流雲一般地洩了出來,如煙如霭的一道牡丹色的人影,在淡淡的橘光裏,幾乎晃亂了眾臣的眼,簾落,驚艷之色還此起彼伏地爭相在各個朝臣眼中怒放。只知道太後垂簾聽政,卻不想她竟是如此絕色,難怪十七歲入宮,十八歲便被封為王後,受盡大王擁戴。

人群中終於有一人跳出來為太後辯護,這是川氏僅存不多的青年才俊之一了,按照輩分,太後是他的姑母,這個年輕人擲玉於地,錚然一聲,眾大臣心頭猛跳,只聽這青年叱問道:“楚國數年來無寸近,可有寸過?太後理事不貳過,不苛政,也沒有出過大的紕漏,她有什麽錯?即便王政不施於野,境內兵連禍結,那也是你們一幹守舊無能的臣子,不思己過,反倒跳腳出來,一個個揪著太後不放,你們又是何居心?”

“川大人!”蔔諍冷笑微諷,“等這人見了,你再這麽侃侃而談也不妨。”

這聲質問振振生風,川滄只覺得袖口被拂起,他擡起眼瞼望向禦座之上冷眼俊立的楚侯,紗簾後,極緩慢地傳來女人溫長的嗓音:“令尹讓哀家見誰?”

蔔諍瞇了瞇眼,“懇請太後準允。”

這個兩面三刀的文官之首,對太後素來克恭克順,而眼下狡詐得笑裏藏刀。

“母後。”她聽到桓夙攜了絲憂色的聲音。

可是不答應只能顯得自己心虛,更讓人捉了把柄,太後吐出一口幽幽的濁氣,“讓人進殿。”胸口忽地悶悶地跳了幾下,不詳的預感像一朵騰起的陰雲。

“帶人上殿來。”蔔諍傳喚了一聲。

很快,有兩名甲衛壓著人緩步肅然地入朝堂上來,桓夙遠遠的一眼,忽然驚了驚,那人不正是……

白衣如雪的衛夷。

他捉襟見肘、形容狼狽,白皙的俊容抹了一層泥灰,唇角壓著一縷雪色,素色的衣衫也染了點點梅雪,幾乎是腳不沾地地,由人拎著衣裳提上來的。

“衛夷?”桓夙臉色一沈,紗簾後果然有急劇的一晃,桓夙沈怒地揮袖,“令尹大人,你不問過孤,便敢拿有官銜在身的衛太醫,甚至動用私刑?”

反了反了,好大的膽子!

指摘太後越俎代庖牝雞司晨,他們這群人,幹的又何嘗不是僭越妄為的事!

那兩名甲衛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便將衛夷往地面一摜,衛夷狼狽地撲在地上,四肢的無力地匍匐著急重地喘息,桓夙正要讓人將他攙起來,紗簾卻猛地被一只手揭開,“延之!”

桓夙虎口一顫,怔楞之中,太後已經撥開了簾沖了出來。

那剎那之間,百官幾乎無不倒抽涼氣,這位年輕孀居的太後,未免太明艷動人了些,她的百鳥綴錦枝雲綃籠著那一道月光般的瘦影,幾乎無人有剎那工夫的反應,太後已經撲到了階下,“延之,你怎麽了?”

衛延之自幼體弱多病,也正因如此,他才決意悉心鉆研醫道,可他的身子骨畢竟孱弱,被十道酷刑加身,焉能完好無損?他連支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喘息不止,手卻作勢要推開她,“太後,別理……”

“我怎麽能不理?怎麽能不理……”太後將他的身體抱了起來,替他撫著胸口,衛夷已經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川滄楞楞地瞧著這一幕,不可置信,“姑母?”他義正言辭,是因為他深信他們川氏人,他的姑母,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可現實卻是如此不堪。

他一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很不光彩,被蔔諍乜斜了一眼,氣不過地甩袖回座。

“哀家帶你去找禦醫……不,你就是最好的禦醫,你撐著點,告訴我,到底要怎麽做……啊,衛夷,你說話……”

衛夷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緩慢地將敵視的目光轉到太後梨花飲露的臉上,憐惜而不知饜足,胸口急重地起伏了起來。

“太後。”蔔諍緩步走上前,目光透著一絲陰涼的光,“太後還要否認麽?”

“衛太醫已經供認不諱了。”說罷一扭頭,身後一個人遞來一卷畫押的竹簡,罄竹難書的累累罪行,洋洋灑灑的一冊認罪書。

太後鳳目一擡,忽地被一只幾乎無力的手按住了手腕,她垂著淚水低頭,衛夷艱難地將頭側了過去,“不……他按著我的指……太後……”

桓夙冰涼的眼眸掃過這一群人,今日,在殿上逼迫他們母子的,蔔諍、徐子楣、張庸,還有方才怒目的、不屑的,蔔諍的心思,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湖水,桓夙還年少,只要扳倒了太後,他便能淩駕於楚侯之上。

可看穿又如何,蔔諍是先皇欽定的令尹,位極人臣,楚國朝中盡是他的黨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也未必這麽齊心,上下其手地問罪於太後。

“蔔大人,衛禦醫無故落入你的牢網,吃了你的刑法,被迫簽下認罪書,蔔大人便拿這個來服眾麽?”桓夙袖手,“會否太兒戲了些,愚弄了孤?”

蔔諍作揖行禮,“大王明鑒,太後公然與外男摟抱,眼下數百雙眼睛都看著,老臣豈敢欺哄大王?”

“依照蔔大人的德高望重,你今日便是要在這殿上指鹿為馬,只怕也無人敢說個不。”桓夙冷凝的眸微瞇,“敢問蔔大人,究竟何人造謠生事,說太後與外男勾結?”

這都明擺著的事實了,楚侯竟然矢口否認,這才是真正的指鹿為馬啊,張庸越眾而出:“蔔大人廉潔公正,是先王的重臣,他豈能未經查實便私自扣押衛夷,大王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忠奸。”

畢竟是令尹和左尹,桓夙一時郁火暗結,若是一年以前,此時他早已摔案下階,勢必將這位年高德劭的令尹大人一腳踢得數月不能下床。

但他的任性,除了逞一時意氣,換不回什麽。

來往幾句,詞鋒相對,太後卻似乎沒有挺進這些話,她只是慢慢地低下頭,漫過絕望和悲戚的眼不住地落水,衛夷的按在她小臂上的手,無聲地滑落……

青銅鑄就的石柱,被燭火烤出了一絲猩紅。

漸漸地,殿內的血腥味好像更濃郁了。

“延之!”太後抱著沈睡的男人,忽地劇烈地搖晃起來,可是已經閉上雙目的衛延之,卻沒有醒。

“延之……延之……”太後清澈的淚水大滴地淌落,她伏在男人的肩上,絕望無助地放空了眼光。

多少年前,她在郢都的詩會上認識的雋秀少年,他烏發如濃墨,孱弱翩翩,臉色透著一股病態的白,可卻從容不迫地殺入終局,終有機會與她一戰。他們和詩往來,帶著楚韻的歌謠,後來慢慢唱和成了時下最普遍的情詩。

她漸漸紅了臉頰,他也深深為她心動。

可惜造化不逢時,那天她揣著少女的心事回家,當晚便被二娘殷勤地灌了迷藥,被送入了進宮的馬車,原來二娘的女兒被楚王欽點為妃,她妹妹不願意,二娘雖然也疼自己,但權衡之下,最終被送入宮的還是自己。

她是那麽信任這個二娘,可是那天當她醒來,她渾身腫痛、遍布淤青腫痕地倒在緋紅的床褥裏,上面是一張中年男人英挺的方臉,她只記得,她醒來時,頭頂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起伏……

她不想做太後,入宮陪王伴駕從來都不是她的所願。

太後放下衛夷,她站直身體,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折彎了一殿的火,鼓動著她輕薄的流風回雪般的牡丹色衣衫,綢綃散處,幽幽的女兒香隨之彌漫開來,這群自詡廉潔不阿的朝臣,有多少人在一眼之下淪為太後的裙下之臣?

這個才三十歲的女人,還不算老,雖然也不再年輕,可她保養得很好,肌膚白潤抹雪,幽芳宛如處子,她綺艷而蒼涼的笑容讓那抹風韻顯得更令人心癢。

她走到左尹身旁的位子,手挑起那個中年臣子的下巴,媚眼如絲地吐氣,笑道:“你不是一樣想要我麽?”

和那個強占了她的身體,逼她永世留在深宮的楚王有何不同?

那個玄衣臣子抖如篩糠,哆嗦道:“微臣……微臣不敢。”

還不都是一樣。

太後忽然急促地起身,她風一樣地奔向殿門,蔔諍以為太後畏罪要逃,吶喊道:“攔住太後!”

幾乎同時間,桓夙也喝了一聲:“孤看誰敢!”

看守殿門的兩名甲兵不知動是不動,躊躇之際,太後已經奔到了面前,甲衛一驚,正要伸手去擋,卻聽見嘩然一聲龍吟,他手中的青銅劍已經出鞘。

“母後!”

桓夙目眥欲裂,但是這一瞬息的時間太快了,快得不足以讓他準備,讓他邁出一步。

王宮裏的佩劍,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利器。那柄長劍往太後雪白的延頸秀項一抹,扯出一條猩紅的珠串,人已經仰面倒下……

在場的大臣無不驚駭。

他們聯合逼迫太後,萬萬想不到有今日之局。老楚王死的時候,這位太後在宮中深居簡出,幾乎不曾動容,直到下葬時才出來主持了葬禮和祭天儀式,但她今日,竟然為了區區一個衛夷而自刎於宮前,這……

有人在快慰,有人在可惜。畢竟是一個絕色佳人,畢竟她也曾站在楚國的金殿前指天畫地,是當今之世唯一聽政的太後。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她沒有遲暮,她在最艷最盛裝的時候死去,凝成了他們心頭永遠的遺憾。

青絲覆落,牡丹色的裳服紛紛地堆砌下來,堆成了一抹斜陽般的瑰麗。

……

徐子楣走入還沒下車,只聽見車簾外駱谷清沈的聲音問道:“太後自刎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最壞的結果。

徐子楣將眉頭緊皺,伸手揉了一把眉心,倦怠地下車,他撩了把蒼色下裳,緩步下車來,“駱兄,屋裏詳談。”

畢竟徐府前尚有車馬喧囂,人聲沸水,畢竟還是人口嘴雜,徐子楣擡手引路,將人引入正堂,一院擎於枝頭的榴花高啄,怒放如潮,駱谷青衫落拓,不喜歡明艷顏色,刻意繞開了一株石榴樹,徐子楣招來兩名童子為上客沏茶。

待茶已溫,徐子楣皺眉道:“你掛六國相印,是天下第一相,若要扭轉局面,也不是什麽難事。”

駱谷沒答話之際,他又道:“你甘心作壁上觀麽?”

駱谷溫雅地笑笑,袖口拂過青銅盞上裊裊的一束煙氣,“我走過十一國,最不放心的終究還是這個孩子,這對他也是一場磨礪。太後之死雖在意料之外,但我如今無官無職,介入不得楚國政事,以免反受其亂。子楣也是洞若觀火的人,應該看得出,幕後有人推動此事,刻意賣了證據給令尹大人,並且當先一步抓了衛夷。可以說,衛太醫正是那人送給令尹蔔諍的絕殺之招。”

這樣心如止水的一個人,還好意思說他掛念誰。

徐子楣唇角抽了抽,轉而無奈道:“想想咱們君侯,自降生起隨他不得寵的母妃身居楚宮陋室,大王連一面都吝嗇予之,七歲喪母,過繼給太後,一路被幾個兄長欺負,伶仃可憐的一個人,好容易坐上了楚侯之位,備受大臣欺淩打壓,哎……”

見眼前的這位先生神色不動地啜飲著茶,他又不忍地長嘆息一聲,“他今年也才不過十八歲而已。想想他幼時,依賴母妃照料時,失去了母親,仰仗師父教導時,那個沒良心的一去不回……”言迄瞄了一眼駱谷,他的眉梢似乎豎了豎,徐子楣便繼續長籲短嘆:“與唯一的繼母相依為命時,太後自刎宮前……”

“啪——”駱谷眼前的茶已經被不算文雅地闔上了杯蓋。

他神色覆雜地瞟過來,“你想說什麽?”

徐子楣猜得透他的心意,似笑非笑的,卻有一兩分苦澀。

駱谷卻問的是:“何時看出我是微生蘭的?”

徐子楣是個老實人,在朝野之中斡旋已久,說直白點便是一個和稀泥的,基本表現平庸無能,但大智若愚,駱谷知道,他是那個內敏的人。

“我和駱谷雖然有十多年沒見了,但還算是了解他,他的耳後有一顆紅色的痣,那是胎記,抹不去的。你第一次來時在夜裏,我一時不察沒有看清。至於你,我當然無時或忘你的那些怪癖。”徐子楣不由得對這人稱嘆,“但微生大人不愧是掛六國相印的人,模仿一個人的說話行事簡直惟妙惟肖,若非與駱谷自幼一塊長大,只怕我還認不出。”

微生蘭朗笑,目光側過一旁,無奈飲茶,“你能看出來,夙兒也就該看出來了。”

“那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微生蘭搖頭,“他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就走不了了,在他發現之前,我得離開楚國。”

那孩子當年還是個纏人的小公子,自母妃死後走出陋室之後,活在眾人眼皮底下,便一直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他只要離開片刻,都讓他憂心忡忡地派出一宮的人來找,粘人得很。

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和當年到底有了什麽不同。

微生蘭收回散漫的追憶,食指撚住腰間一條杏色的穗子,摩挲的質感讓他空蕩的手暫時有了一處安放的所在,他想到那個黏人的九公子夙,就想到了今日朝中發生之事,不由問道:“今日,他難過了麽?”

“微生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麽。”徐子楣想到這個不負責任的太傅便替大王不平,“當年太傅上了船離開,便再也不回來了,王上便只有太後一個親人,如今真正在禦座上成了孤家寡人,豈不難過?”

微生蘭深濃的兩道修眉緊揪了起來,手指在桌面連續叩擊了幾下。

“還有一人。”

“微生大人指的是,孟宓?”徐子楣忽然笑起來,“我怎麽不知道,你微生蘭還有今日,自己辦不到的事,寄望於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她不過是楚國蕓蕓女子之中的一個,君侯即便喜歡她,可她又能成什麽事?”

微生蘭沒有說話。

今日楚國大殿上之事,已經傳遍宮闈,楚侯連夜懲治了一百二十餘人,但凡長舌多嘴的,他下令不會如今夜只是杖刑這般簡單。

太後與衛太醫之事,成了楚國秘而不宣但多數人又心知肚明的事。

桓夙一雙陰鷙而深不可測的雙眼斂雲藏霧,他負著手站在臺上,衛夷被水潑醒,神思剎那聚攏,他一眼仰視到身前修長的身影,楚侯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對於此時的衛夷來說,他自己就像一只螻蟻,他不確定楚侯會不會擡腳。

衛夷沒有絲毫掙紮,倒在水泊之中,眼底沒有波瀾。

他聽到了。太後已經……不在。

他的形容枯槁憔悴,桓夙眼風一掠,上前將其一腳踹開,沈怒反笑:“衛太醫演得一副好情深,殿中假死,你名門太醫,竟然用江湖下三濫的龜息術欺騙孤和太後。”

衛夷被他一腳踹得在地上翻了過來,一身血水,淋漓地糊了整片衣裳,原本狼狽的臉瞬間慘白,支著手艱難道:“微臣有罪。”

“有罪?何止這兩個字。孤早該將你腰斬,如果不是為了母後,你此刻早已下到黃泉。”桓夙將一柄短而鋒利的匕首取出,扔在他的腳下,濺起一片細微的水花,他的袖口被風煽動著漾開,桓夙臉色冷戾地扶膝蹲下來,“孤現在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

“自裁於孤身前,孤允你全屍,棺槨中留一縷太後的頭發給你。或者,”第二條路讓桓夙的臉色更陰沈,“滾出郢都,隱姓埋名,永遠不要回來。孤若是聽到‘衛夷’的消息,你懂你的下場。”

“大王恨我?”衛夷跪在水中,下頜一層清灰的胡茬和猩紅的血跡,讓他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詭異的頹靡。

桓夙“呵”了一聲,“母後一生為了你,你真愛她,就不該留在郢都,你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罷,無人管你。”

“若是大王呢,大王設身處地地細想,遠走他國,換來茍全的安穩,就是大王的抉擇?”他寧可貪圖一時之歡,寧可不要永生,但也不能要一個人的岑寂和死靜。

有些人,是沒有辦法再峰回路轉地遇到第二個的。

沒想到他竟會借力打力反擊自己,桓夙冷靜地垂下目光,目中一派幽然的深,“孤不會對不該肖想的人妄動心思,更不會教她為難。”

“若是她義無反顧要同王上在一起,大王難道也要棄之不顧麽?”

說到這桓夙切齒不已,“孤不是你!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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