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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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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紅

我如同一條擱淺的大魚。離開水的浮力,骨骼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表面看起來完好,但內臟已經全部破損。

我精神難以寄托,靈魂無處安放。常常體會到由深入骨髓的無力感,產生出生死存亡般的不適與恐慌。一種像擱淺的魚所能體會的壓迫,始終如影隨形的壓抑在我心頭。雖然大家都在抱怨生活的艱難不易,可至少想要想要餓死很難。可我感到精神的匱乏,即使是網絡如此發達迅速的時代,我依然能體會到什麽叫精神匱乏。我大可不必如此杯弓蛇影的懷疑,似乎我所生存的環境,處處彌漫著可以使人緊張,使人不安的,可怖氛圍。

我的名字叫,絳紅。一種渾濁的黯淡的顏色。

四年前,和前夫離婚,回到成都。我以為生活會有所改變,但是沒有。我還是在一家公司做文員,還是感到生命虛無而空曠。辦公桌上的綠色植物是一簇未開的梔子花盆栽,可是我覺得我看不到它開的花,它正在逐漸的死去。澆水,曬太陽,葉子還是慢慢泛黃和幹枯,我對此無能為力。我們很多時候都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我可以做到適應它,並保持沈默。壓在心裏的不甘和難過,始終無法釋放。

工作枯燥乏味,公司結構穩定,並沒有升遷的機會。工作內容無聊透頂,都是些隨便什麽人都能做的重覆機械工作,導致同事們都懶懶散散。在這樣的現狀下,很難實現自我的價值。能混個吃飽飯,但感覺不到自己的價值。大家在熬資歷的同時,積蓄著無處發洩的煩躁和戾氣。不管我走到那裏,北京還是成都。

給自己找一個精神寄托,成最普遍的做法是。我的平凡和痛苦都是為了孩子的將來,多少用著這個偉大的借口。年輕人們可以沈迷於網游,或是沈溺於戀愛。或是追求成功和財富。無論是成為金錢的奴隸,還是心懷改造世界的野心,我承認世界之所以進步全仰仗他們。可這些都不是我的選擇,不是不好,而是那樣的人生不能讓我感到歡喜,所以我的生命才不能安定。我對世界保持警醒懷疑的態度,甚至對自己的作為表示懷疑。我的狀態是無為的,可這樣的狀態卻不能使我感到歡喜和自如。

我是那種被父母當做未來和希望培養起來的小孩,所以我在生命的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自我意識,那樣的我是迷失的。可現在我才知道我的性格裏潛藏著那麽多的桀驁和不馴,我明明溫馴的一直在服從周遭的一切,一直的大學畢業,甚至到結婚。直到我真正在結婚後獨立生活,真正憑借自己的智慧去面對另一個人,另一個陌生的家庭。我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力不從心,我成為了父母希望我成為的人,卻完全無法過好自己的生活。所以我現在完全不想要一個孩子,我還沒有成為一個更好的我,怎麽有能力負擔另一個人的人生。我還沒有成為一個我想成為的自己,怎麽能避免不使他背負我的期盼過活。我有羞愧的負罪感,到頭來我沒有成為父母想要我成為的人,也沒有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在我回成都的第二年父親就去世了,胃癌加上重度貧血。他還不到五十歲,最後他那樣的瘦,皮膚上布滿皺紋,頭發是從三十幾歲起就開始白的。從病發到去世整整三年,飽受疼痛的折磨,最後他拒接服藥,幾次吐血,不能進食。我的印象中他是那樣堅韌強勢的人,可在他枯敗到似被死氣籠罩住的時候,他用故作強硬卻幾近哀求的語氣對我說,我不吃藥。每天幾十顆不同種類的藥丸,整整三年,有時還要兼服中藥。我無法感同身受,但又怎能無動於衷。他走了,我沒有哭,即使悲傷已經淹沒了我,使我幾近窒息。可我是他的獨生女,我還有母親要照顧,還要處理他的葬禮事宜,命運似乎剝奪了我哭泣的權利。他們把我保護的那麽好,又對我何其的殘忍,只用一夕就要讓我承擔起以往落下的全部責任,如此決絕毫無餘地可留。

母親一直勸我再婚。她說,你不要因為一次失敗的婚姻,就抗拒懷疑所以的男人。你還要生活,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又沒有小孩。我只要不反駁她,乖乖的被教訓一頓,她也不會再提。她自有生活的調劑,麻將。她可以一坐就是一天,全神投入也就無暇他顧了。對此我並不抱任何批判的意味,人要對一件事沈迷是很容易的,可我並不能放任自己就此沈迷。這不是說我有多麽聰明,這恰恰說明我的愚笨。我母親說我,你就是個笨蛋,從小到大做什麽事情都是一板一眼。做錯是只知道承認,永遠不知道求饒。你難道不知道生活中,得過且過才是真相嗎。你讀了那麽多書,明白很多道理,但我要告訴你,那不是真相。道理這個詞匯就是說理想狀態下,我們可以以此為行事標準,可人類是永遠無法生活在烏托邦式的理想狀態下的。絳紅是我對不起你,你都三十歲了,媽媽現在才來教你何為生活真相,似乎為時已晚。母親難得有這樣正經和我說話的時候,家人中的說話方式,永遠是簡短而瑣碎的。可我那時卻唯有沈默以對,我不想進行這樣沈重的話題。我知道我的沈默是一種冷漠的拒絕。我那時心中只有無言的悲涼,人來到這世上難道是專為體會何為孤獨的嗎,我可以反駁她,但終於給她的是無言的冷漠。我並不感到孤獨的可怕,對它我更多的是習慣,少年時也許曾經掙紮過試圖擺脫它,後來只覺得世事荒涼。

我並不和母親住在一起。我自己租住在一所小公寓裏。我在哪裏看書,養著幾尾熱帶魚,煮東西吃,最重要的還有休息。可我有時候覺得這屋子逼仄的讓人窒息,於是盛裝出行,可最終發現是無處可去的。這街市上能看到的物品和其他城市是沒有區別,同樣的步行街同樣的奢侈品。購物的確能使人精神亢奮,獲得短暫的愉悅。可這愉悅不是我喜歡的,在這行人如織中,更能體會空洞寂渺。我用近乎受虐的般的繁華虛擲,來讓我麻木的頭腦獲得短暫的清醒。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從我的眼前劃過,他們說著,笑著,鬧著。一如我的從前。我看見張張蒼白的面孔從我的眼前劃過,她們沈默,冷清,麻木。一如我的現在。這樣的情景不得不使我想起,王菲的一首老歌《開到荼蘼》。

成都今年的春天格外溫暖。所以春天似乎消逝異常的迅速。春節之後短短的一個月時光裏,所有該在春天開發的花競相開放,又齊齊敗落。春天似乎在四月來臨之前,提前結束了。路邊的野薔薇開了,那明明是夏天的花,香味濃郁到有種慵懶靡麗的誘惑感。當我在陽光的照耀下走在路上,偶然嗅到這味道,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愛情。

我的春天,沒有愛情。我在想,愛情是否像那些艷麗而短暫的花一樣,只是迅速易逝的幻象。雖然它真實存在過。但它是否真的美麗。美麗不過是人類單方面賦予它的定義,真相不過是繁衍。我不知道人類於愛情賦予的意義,幾分是美麗,幾分是繁衍。雖然我結過婚,可事到如今沒有遇到愛的人。但我已經愛上了愛情,愛情本身是世上最誘人東西。兩個人的時候,暈頭轉向又要極力保持警醒的樣子。一個人的時候,回憶著各種細節的樣子。那時的我是多麽的可愛,現在想起起來也會不顧場合的會心一笑。讓我更有規律的生活,懂得如何更好的愛自己。這些都那場愛情給我的饋贈。可我還是漸漸感到疲乏,畢竟令人沈醉不過是我的幻想,回應我的確是再真實不過的人。而我從始至終,並沒有喜歡過他。他讓我感到無盡的失落,甚至覺得自己卑劣,我只是在需索愛情。循著那比最迷人的薔薇花的氣味還誘人百倍的芳香追尋愛情,可我始終沒有得到它。我有時懷疑自己,是否把愛情看得太重要。可又想人生中能完全憑著自己的心意決定的事情,只有這愛情而已,所以再怎樣任性我也覺得不為過。

這個春天,小付遇到了新戀情。小付是我的朋友。我對於朋友的定義,是有緣相識的人,和我共同經歷一段人生。因為與我呈現這樣關系的人,通常聚散無期。因此我對朋友這個詞的理解,不像時下的人所認為的那麽嚴苛。她們隨時可以與我背離,離我遠去,這也只是很平常的事。就像我幼時的朋友,現在大多住在郊區,有了孩子,愛打麻將。我們的生命不會再有太多交際。在北京的大學同學和同事也是一樣,各奔東西後逐漸失去聯絡。小付是我在成都認識的新同事,我們一起吃飯,有時陪她逛街,偶爾在她失戀後聽她訴苦,陪她喝酒。她與我的情況不同,她雖然老是失戀,但總有新的戀情。

我不反感小付的生活,但也永遠不無法理解她的生活。她說,絳紅你這個人實在虛偽,心裏即使不屑一顧,卻還是一副溫和的表情。對此,我也只能靦腆的一笑了之。我只是因為性格內向怕生而以,這給我的生活帶來過很多麻煩。明明一句話的就能解決的問題,因為我的拐彎抹角,往往把事情變的及其覆雜。這也不是我故意的,我把這歸結為基因缺陷。小付總愛把李白的名句掛在嘴邊,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正巧她是個酒鬼,而且是懂得享受□□的戀愛高手。可惜,酒量很差,據她自己說也沒有遇到過真正愛的人。我問她,看你總是一副很向往很期待遇到真愛的樣子,似乎很了解愛情嘛。她說,我說你虛偽你還不承認,你明明也很向往,卻裝出一副很矜持很不屑一顧的樣子。我說,我沒有不承認我向往愛情啊。我只是不像小付那樣明目張膽的喊出來,我做任何事都這樣畏縮,缺乏明目張膽的勇氣。我有時羨慕她,但更多的時候把自己放在高傲的位置,鄙視她的行為。我覺得她很多時候肆意妄為,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脾氣也很糟糕。所以老是失戀,她哭的痛不欲生,問我,絳紅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總遇到人渣。她並不期待我的回答,她只是需要一個垃圾桶,把苦水全不到進去。她會在失戀後一周內從新振作,並且榮光煥發,因為她有了新男朋友。小付的大部分業餘時間都花在手機上的各類社交APP上,我想她對此更多的是依賴。她把戀愛當作游戲,沈迷於此並且依賴它。我問她,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寧缺勿濫,就你這樣還大言不慚的妄想有真愛。她說,難到像你。她就這一句我就啞口無言了。

夜晚來臨的時候城市有夢幻的美感,即使看過再多次,我依然覺得光怪陸離的各色燈光霓虹中,有著無盡的神秘吸引著我。天氣還是乍暖還寒的時候,所以不管白日的陽光多麽明媚,夜風還是微涼。府南河邊的柳樹綠意蔥蘢,河水流速緩慢仿若靜止,有燈火的倒影。柳樹的枝條在風中蕩漾,燈光在細微的波浪中拉扯到扭曲變形,成為各種怪誕的形象,這一切都使我感到詩情畫意。

晚上在外面吃晚餐。周末,一個人在外面閑逛。我覺得自己是善於飲食和烹調的人,所以去過的大部分餐廳,都使我感到不如人意和敷衍。這次也一樣,只讓我想到粗制濫造這個形容詞。餐廳的老板們越來越註重,裝潢,創新,噱頭,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卻忽視最原始的味道,失去了正宗和傳統的做法,舍棄了的最珍貴的精髓,像空中樓閣。這家店的生意其實很好,賓客滿堂。我愛吃,所以吃占據我的大部分生活成本。就像小付愛漂亮,買衣服和化妝保養品就使她每個月入不敷出。她對我說,交男朋友太不劃算了,花那麽多錢打扮自己,最後他還覺得我騙他的錢。他每此看到我都是漂亮的樣子,難道對他做出的是免費貢獻一樣。她時常發出此類的嘆息,但並不悔改。就像我,無數次的在心裏抱怨,現在的餐廳做菜太難吃,還是不斷的去嘗試。

我吃覺得的索然無味的食物,恍然在這家餐廳裏看見了有趣的人。這萍水相逢的緣分必定短暫,此後也無緣再相逢,縱使相逢應不識嘛。那是一個女人,很美。她的年紀不小,因該超過三十五歲。清瘦,素食。她那一桌有四個人,她和她的丈夫,一對白人夫婦。我會對她感興趣,是因為看見她吃東西的樣子,舉手投足的神態,都覺得很美。因此我開始觀察起她來,她理應是從出生起就生活富足的人,衣著風格淡雅。整個氣質都幹凈而純粹,她的生命似乎得到眷顧,少有苦難的樣子。她丈夫與坐在對面的白人男性相談甚歡,那個白人女性也很認真的聽著兩人的談話。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偶而望著窗外出神,或是慢慢的吃掉一根清炒油菜。說實在她吃東西的樣子,並不符合傳統的教養。她把一根油菜叼在嘴裏,像一個頑皮的少女。我曾經見過,有人吃飯的時候正襟危坐,不言不語,小口吞咽咀嚼東西而不露出牙齒。但我覺得她此時的樣子,使我感到她的閑適和慵懶,全身都流露出優雅的風情。我草草吃過一餐,回家去了。我與此人的生命嚴格來說,是並無交集的。但人之一生會遇見多少人呢,打眼就覺得特別的,又能有幾人。我知道我將會記得她,當然她的面貌我轉眼就以忘記。我難忘的只是她獨特的氣質。是那種前所未見的風情。雖然風情這個詞語過於暧昧,但我想不出其餘更合適的詞匯了。

我大部分的時候會控制住自己。只要不去思考,不去過問,把多餘的過剩的時間打發掉。就不會覺得自己在人群中顯得突兀,不會隨便說幾句話就暴露自己的異類身份。我本就是猶如塵埃中的一顆微粒。可我時常會有莫名的燥郁情緒,覺得自己的無用。有不知所謂的豪情壯志,覺得自己不同。有時覺得自己卑微到塵埃裏,有時又顯露出傲慢的姿態,輕視別人。就像小付,我們是朋友。可我從不把她放在心上。而我又哪有什麽資本輕視別人,我倒如今也一事無成。

我把自己的精神寄托於書本,這件事做起來並不容易。所以時時脫離沈迷的狀態。這意味著我有太多時刻保持著清醒,這些時刻使我覺得恐怖。我就像一縷四處游蕩的幽魂,與世人格格不入。我看書上說,看書成癖比打麻將成癖,高尚。我對此嗤之以鼻,就以我母親為例,她至少高興的時候比我多。就算愛打游戲也比愛看書刺激。可就像我說的,我已經成了癖好,那就是沒辦法改變的了。也許我生來性格就決定了,我不打麻將,不打游戲,就愛看書。

我有那麽多無處安放的空閑時間。即使我訓練自己把這些時間用於喝茶,練習毛筆書法,旅行。我還是有那麽容易產生想象。有時我把自己想的偉大,可現實又給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有時我把自己想的微末,自己又覺得於心不甘。所以我開始寫作,第一次寫作當然選最容易的,我寫我自己。我寫《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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