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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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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一天,母親毫無預兆的回來了。站在她面前,看著她挽著宋延年的手從家中出來。那一刻,她感覺恥辱,恨不得立刻甩開宋延年,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卻看見,母親一如既往平靜地眼神。心灰意冷。母親走進屋裏,放下黑紅相間的旅行包,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休息。她輕輕關上門,送宋延年離開。

“那是你母親?”

“是的。”

“似乎很年輕。”

她提提嘴角,知道宋延年講的並不是恭維的話。常年在外旅行,母親的皮膚黝黑,身體健壯,眼睛始終如幼童般明亮又擁有成人的深邃。從幼年的記憶至今,母親的模樣似乎從未改變過。她知道,母親的靈魂是封印在瓶子裏的精靈,只會消失,不是老去。

她回到家,對母親說:“怎麽會來北京?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看我了。”

“怎麽會?你始終是我的女兒,我將一直關註你。”母親坐起來,笑著說:“我知道你早已出來工作,離開學校,我一直想有機會來看你。”

“那你為什麽還要給我匯錢?我早已不需要你,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誠如你所見,我自有我的方式讓自己活的很好。”

“可你依舊是我的女兒。無論如何,這才是事實。我始終愛你,關註你。”

“請不要再講這樣的話了!你有將我當做是你的女兒嗎?你有愛過我媽?如果你愛我,你怎會一直漂泊在外?如果你愛我,為什麽看見宋延年的時候的眼神和那時得知我懷上孩子一樣平靜?如果你愛我,你應該會生氣,責怪我,甚至不願再認我這個女兒。你應當以我為恥。所有的母親都會這般,為何你不會!”她再一次輕而易舉的失控,爆發,不停地質問。她寧願母親不要再來見她,寧願自己不要再記得她。她是那麽愛她,為什麽她總是對自己冷淡,雲淡風輕。難道,一定要等到哪天她死了,她才會明白她不該這樣平靜,冷漠地待她。

“伊水,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我早已說過。我尊重你做的任何一個決定,支持你的所有選擇。我是多麽希望你可以跟隨在我身邊,可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應再次自私的為你做任何決定。”藍珊收起笑容,不知還能說些什麽。伊水永遠都在和自己糾結這個問題。她們的問題似乎永遠只圍繞那一個問題,她有些厭煩。

“我亦多麽希望可以跟隨你身邊,和你一起去看布達拉宮,去碧土,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可你從未給過我機會。從十三歲的汶川地震後,你就徹底將我逐出你的世界。不要說那是因為你愛我。倘若真是因為愛我,你不會那般決絕地離開,不會任由我那般絕望地回來。你早已拋棄我。在將我生下之後,你就從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自己是多麽絕望,悲傷。她努力想要奔向的人,想要愛的人,寧願獨自去赴一場死亡的宴會,也不願和她一起面對。

“你是我的女兒,我理當保證你的安全。你不應隨我前往汶川,危險重重。你那時不過十三歲,人生還未開始大半,我怎可帶你前去。況且,我並無把握可以顧全你的周全。萬一你死了,我活下來了,我該如何去面對著事實?我這般重視你,不顧一切將你生下,你應當明白。”

“我只明白那時我將之視為進入你世界的一個機會。我渴望這個機會十三年,不惜以傷害外婆為代價隨你出行。我寧願那時死在汶川地震中,也不願現在這樣。藍珊,不要說這是愛我。如果這是愛,為何我一直活於那時的陰影中無法走出?如果這是愛,為何我會這樣孤獨寂寞,認為人生不過如此?如果這是愛,為何我會失去愛的能力!所以,這不是愛,不會是愛。藍珊,不要以愛為借口。你不要我,這才是事實。”她沖著藍珊大叫,將多年積聚在心中的怨恨統統發洩。她偏執地將所有的過錯歸咎至藍珊。這世間她第一次想愛的人,想認認真真愛的人竟是這般對她。拋棄她,可仍舊厚臉皮地說因為愛。

“不是得到,才是愛。伊水,我從未拋棄你。從未!”

“騙人!你在騙人!我是你不得不面對的義務,是你甩不掉的包袱。你無法擺脫我,你沒有辦法!不要一直以愛的名義企圖我放棄對你的恨。我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你這樣殘忍地對我。你早已不對我懷抱任何期待,不做任何指望。”

“我只要你好好活著,難道這世間還有比活著更好的期待和指望嗎?”

“藍珊,活著並不難。”

“藍伊水,你這樣算活著嗎?”

她啞然,看著母親難以再開口說一個字。這樣算活著嗎?努力工作,發現失去工作後自己又將一無所有。為了報覆,她離開一個她愛的男人,和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在一起。每天都在想怎樣折磨宋延年,心裏卻在懷念林亦然。她真正開心的時間,是什麽時候?真正只為自己而活,又是什麽時候?

“伊水,簡單的事情往往是最難的。我希望你明白。你終將懂得。”她伸手,輕輕撫摸伊水的頭。她們之間的誤會,始終太深。她們之間,始終缺乏信任。

“這不過是你的借口。你總是有辦法讓自己合理化,看上去是多麽名正言順,理所應當。藍珊,你若後悔,就不應將我生下。不要總說愛我,卻永遠不肯愛我。”她推開藍珊,轉身離開。

你是要讓我的人生有多悲戚。告訴我,這一切是我自己選擇的後果。我不過是抓住所有我能抓住的東西,我不過是一個極度貧乏的人,希望擁有足夠多的東西,足夠的幸福。你不肯給我就算了,為什麽好要來告知真相。我並不要真相。我早已知道真相,真相是,你從來不肯愛我,我從來都是悲傷。藍珊,你怎可這般殘忍。

林亦然的手機響起。他有些意外,不知道會有誰會在這麽玩給他打電話。拿起手機,顯示的電話號碼在熟悉不過了。他垂下眼簾,不想接聽。現在的伊水應該在宋延年的身邊,怎麽會給他打電話?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他不知道,她有什麽理由給他打電話。鈴聲持續著,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特別突兀。他終於還是接聽,僅因不忍心。

手機那頭傳來伊水的哭聲。她不停地喊著“亦然,亦然,亦然”卻始終不多說一句話。他慌了,不知道伊水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從未見過她這樣哭泣。她總是要強,不在他面前展現一絲柔弱。他沖手機大喊:“伊水,你在哪裏!告訴我,你在哪裏!”

“亦然,亦然,亦然……”她的聲音愈漸蒼涼,不一會兒,手機掛斷。他立刻回撥過去,接電話的卻變成一個男聲。他說:“先生,你好。你的朋友在我們酒吧裏很醉了,所以可能要請你麻煩走一趟。”他記下酒吧的地址,開車前往。

當他到達酒吧時,只有伊水一人。她趴在桌上,不停地流淚。他來到她跟前,輕輕地喚她:“伊水,伊水”。她睜開還在流淚的眼睛,似乎在看他,似乎在看更遠的東西。他不由心疼,不知該說什麽。從未在他面前示弱的伊水,此時展現出她心底的那個孩子。無助,害怕,惶恐,擔心,失望,所有的情緒疊在一起構成一幅悲傷的畫面。他終於見到這個孩子的面目。他說:“伊水,跟我回家好不好?”她沒有回答或作出說明同意的動作。他替她買單後抱起她走出酒吧。

林亦然小心地將她放在副駕駛座上。她不知道何時閉上眼睛,眼淚仍大朵大朵地掉落。他不停地拭去她的淚水。徒勞無功。他擔心她這樣睡去會著涼,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後才開車回家。回到家後,才發現伊水已經睡去。他不由松了一口氣。他將她抱起,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他再她面前躺下,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頰。

此時的她,如同一個熟睡的孩子。安靜,卻帶著一點點害怕與不安。仿佛只要打一個激靈,就會驚醒。他心疼,不知她再次發生了什麽事,卻始終無法開口詢問。

伊水,你何以再次闖入我的世界?我明明已經打算開始忘記你的。從不肯表示出一點點弱勢的你,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你今天這般傷心難過?是宋延年嗎?那你為什麽喊得是我的名字?明明先說離開的是你,你是後悔了嗎?還是遇到一些更讓你覺得可怕的事情?或者,是陰影再次作祟,讓你無力應對。

他註視著她,漸漸睡去。

伊水感到疲憊,不願睜開眼睛。她知道,自己一定又哭了一場,一定再次悲傷到無可救藥。和母親每一次談崩,她都會這般,被逼迫著去面對自己最深的陰影和恐懼。似乎那是不可改變的悲傷和宿命,是她如何掙紮也徒勞無功必須接受的事實。可她總以為自己堅強,以為面對往事終究可以平靜。她已經成長至今,經歷世事,不想自己仍舊脆弱。母親始終可以一語擊破她所有的防護,讓她變回十三歲孤獨絕望的孩子,帶著深重被拋棄和悲傷回到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也許,她始終不是母親的對手,不及她強大,所以無法與之抗衡,只有落荒而逃。

一個溫暖的懷抱圍住自己。熟悉的氣味令她感到吃驚。她睜開眼睛,看見林亦然背對著陽光好看的臉。他的眉毛,臉龐,嘴巴,鼻子,看起來是這麽陽光,溫柔。她伸手,微笑著撫摸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亦然握住她調皮的手,笑著說:“醒了也不要捉弄我。伊水,你仍舊任性。”

她笑,不語。

他睜開眼睛,露出一個好看的笑。然後伏起身,看著伊水。一切,像是一場夢。他愛的女人,他以為不會再見的女人,此時正躺在自己身邊沖著他笑。他知道這笑的含義,是因為感到愉悅的一個簡單笑容。他俯下身,想親吻她。

藍伊水的手機不合時宜地想起來了。他下意識地去看,只見到宋延年的電話號碼。這是一個提醒,將他從自己構造的美好幻想中拉出來。藍伊水仍是宋延年的情人,他依舊不是她什麽人,也不會是她什麽人。心灰意冷從眼中透出。伊水不顧電話,猛地抱住林亦然強吻過去。亦然將她推開,她不依再次撲過來。

“藍伊水,夠了!”他將她按在床上,令她動彈不得。手機仍在響,沒有人理會它。“你已經選擇了宋延年,就請認真一點。請不要利用我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昨晚怎麽了,我也為我的失態道歉。可是,伊水,請你適可而止。”

淚,從眼角滑落。她終於憶起昨晚自己獨自一人去酒吧買醉。她企圖利用酒精來逃脫陰影再一次向她伸出的手。她害怕面對母親,卻又期待她可以回來看她。她的人生,對於母親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她說:“亦然,對不起,可我不想停止。”她不想停止對林亦然的愛,哪怕明明知道自己早已放棄了他。

手機,再一次尖銳地響起。林亦然松開伊水,說:“肯定又是他。你一夜沒回家,他一定很擔心,去接電話吧!”他起身,想離開房間,不想聽到伊水和宋延年說的任何一句話,卻見到伊水拿起手機狠狠地摔向地面,叫它再也不會響了。“伊水,為什麽?”他不明白她何以這般。

“你們所有人都一樣!一樣!總是說愛我,總是不肯愛我。你這樣,宋延年這樣,藍珊更是。你們都一樣,一樣是騙子!騙子!”伊水似乎失控,沖著林亦然大叫。她的模樣,似以為十三歲的孩子,因為失去心愛的東西,又哭又鬧,像一頭獸攻擊身邊所有的人。

“不要拿我和宋延年比較!明明是你先離開我的,是你先放棄我的。我願意愛你,你卻一再拒絕。若你當真不服氣,那就離開啊!離開宋延年,離開你所說的騙子,去過你認為的生活。”他不客氣地回敬她,將她的氣勢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她癱坐在床上,不說話,不流淚,不做任何表情。他的語氣這才緩和下來。他說:“伊水,你應該活得更好。”

“應該?”一絲不屑爬上她的嘴角。她的眼中閃出刻薄的光芒。“這世界最應該愛你人都不愛你,還有什麽事應該的?所以,亦然,這世間沒有什麽事應該的。只要我願意,我可以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的後果你可以承擔嗎?你會被世人唾棄。他們會說你是一個第三者,破壞他人家庭幸福的劊子手。你今後無論做什麽都無法順利。不要以為自己強大,你現在的一切都是宋延年給你的。”

“錯!我現在的一切是藍珊給我的。我的生命,陰影,希望,失望,種種一切都是她給我的!林亦然,如果從一開始我就不在乎道德,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你是否仍認為我該離開宋延年。道德是什麽?道德不過是把刀,將跨線之外的人一次又一次割傷。有些人,受過重傷屈服了。有些人,無視傷口繼續著自己的行為。你想我離開宋延年,不要以道德為借口。亦然,我不相信太多東西。“

“可你仍相信我,對不對?”

也許,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可以讓藍伊水乖乖閉嘴。一個人,是她又愛又恨的母親藍珊,一個是她欲愛不能的林亦然。她看著他,希望可以從他這裏尋到一個理由繼續她的胡鬧,尖叫,歇斯底裏。林亦然沒有給她這樣的理由。她癱坐在地上,努力使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她說:“可是,亦然,你再也不會讓我相信什麽了,對嗎?”

他心中升起一股悲戚,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曾經向她許下那麽多美好承諾,願意和她一起去建設一個值屬於他們的美好未來,願意帶她離開她的陰影。他請她和他一起離開,去她心中的江南重新開始。她將他拒於千裏,不再給任何機會。他還能向她承諾什麽?還能讓她相信什麽?他說:“伊水,你該走了。”

“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

“也許,你不會再來找我。”

她起身,拿起手機的電話卡和包,離開。

回到家,母親早已離去。她將房間裏裏外外仔細看了一遍,確定母親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心中忽然有一種松口氣的感覺。即便已經成年已久,她仍舊不知道該怎樣和母親相處,不知道怎樣心平氣和地去面對她。長久以來,她不過是想證明母親是愛她的,像其他母親愛著自己孩子一樣愛著自己。這樣,她也許就有理由活的更好。可每一次談話最終都會以談崩收場。她無法忍受,當自己氣憤難當,母親仍然平靜如水。母親從來沒有被她激怒成功,哪怕一次也沒有。

你始終不覺得有愧於我,認為一切理所應當。我仍然逃不過十三歲的陰影,困在那裏不肯走出來。我恨你,恨你那時將我拋棄。我只希望你回頭,領我走出那份絕望和孤獨。長久以來,一直希望的都是你。雖然,也曾指望林亦然,但終究太淺薄了,不及你這般根深蒂固。也許不是為了什麽,只希望自己仍可以像幼年一樣堅信,你從未拋棄我。

一陣又節奏的敲門將她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回來。她理了理心情,看見一位約摸四十多歲的婦女。從五官仍可以看出年輕時必定是位美女,縱然不是也必定標致。身材仍然勻稱,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韻味。她提起嘴角,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說:“宋太太,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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