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當然要從趙明珠穿越的時候說起。

趙明珠穿越而來的時候，是一個清晨，大概是清晨四五點鐘的樣子。

趙明珠睜開朦朧的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嘈雜的舞廳裏。昏黃的燈光，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濃妝艷抹的舞女們身上散發著廉價的香水味，衣衫不整的男人們眼睛放光惡聲惡氣。趙明珠的眼睛不著痕跡地落在舞廳的穹頂上，借著昏暗的燈光，她依稀看得出石膏質地的穹頂上滲漏的水痕留下的汙漬。

“底層社會！”趙明珠在穿越之前，對原著小說進行了詳盡的閱讀，她自然能記起文中對底層社會描寫的片段。詳盡的描寫令她在閱讀時候有身臨其境之感，而這款穿越游戲竟然很好地將原著裏的描寫原封不動地展現出來，甚至原著裏那些因為篇幅和詳略的關系在景致和人物上的大量留白，游戲也基於邏輯推理，很好地補全。

“真是一款潛力無限的游戲啊。”趙明珠心中默默評估著。她從前從來沒有接觸過虛擬現實產業，然而在幾番穿越之後，忍不住沈浸其中，頗有幾分戀戀不舍的感覺。以她意志之堅定，尚且如此，那麽，作為游戲最廣大受眾的普通人呢？有的游戲純粹是打發時間的工具，但是這款游戲則不然，還有寓教於樂的效果。趙明珠忍不住開始展望這款游戲正式發行時候的盛況。

不過，這些都是很後面的事情了。趙明珠眼簾中映出一個瀟灑不羈的青年的影子，她立即回過神來。她輕而易舉地認出了來人的身份，這人就是張俊，原著裏趙明珠為之不惜放棄中產階級生活、離家出走的流浪畫家。

趙明珠不動聲色地審視著張俊。張俊和原著裏的描寫一眼，擁有一個好相貌，他鼻梁高挺筆直，臉頰生得頗為秀氣，眼睛又黑又亮，配合著他時不時蹙起的兩道眉毛，就仿佛整個人籠罩在一團名為憂郁的霧氣中一樣。

“怎麽樣，這就是我經常混的地方，還不錯吧？”張俊漫不經心地笑著說道，笑容裏帶著潦倒的落魄，又有幾分特立獨行的不羈。他雖然在問趙明珠，但是卻根本沒打算好好聽她的回答。他很有信心，無論他生活的環境有多麽惡劣，趙明珠都跟定了他。一個見了他幾面就聲稱願意放棄家庭，同他四海為家到處流浪的女子，又怎麽會因為嫌棄他居住的環境而退縮呢。

趙明珠禮貌地笑了笑，沒有立時接話。一直以來，她都很重視環境對人的影響。她很清楚，世界上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的，只是極少數的個案，而大多數的人，則“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極容易被環境所左右。趙明珠對於自己的毅力和能力都很自信，但她並不想把大部分精力都用於克服惡劣環境上面。她的目標太過高遠，她從來不介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不是從井底之蛙所在的那一方深井的淤泥裏，進三步退兩步地艱難往外爬。

然而，就在趙明珠打定了主意，決心同張俊分道揚鑣的時候，張俊的話令她有所遲疑：“今天是個好日子，難得我的老師也在這裏。來，你同我一起見見我老師。當年就是他引導著我走上畫畫的道路的。”

趙明珠心中一動。“是那位著名的莫安大師嗎？”她問。

張俊只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畫功稀松平常的流浪畫家，原著的女主夏冰雖然是中產階級家庭裏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但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若是張俊沒什麽過人之處，想來夏冰也不至於對他如此癡迷。趙明珠一開始閱讀原著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起初她以為這是作者為了劇情需要強行降低女主智商，讀到後來才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夏冰從小就很喜歡莫安大師的作品，連帶著對所有的畫家都懷有一份敬意。而張俊，正不折不扣是莫安大師眾多弟子中的一人。夏冰就這樣被名師高徒的光環所蠱惑，義無反顧地陷了進去。

“是啊。就是莫安老師。”張俊提起自己老師的時候，神情相當的得意。顯然，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為數不多的資本，因此揪到機會就忍不住大炫特炫。

出於對莫安大師的尊重，當張俊拉著趙明珠的手在忽明忽暗的舞池邊上穿行的時候，趙明珠並沒有過於抗拒。但是尊重歸尊重，當她看到莫安大師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因為莫安一身臟兮兮的衣服，臉上胡子許久沒刮，一臉頹廢地坐在舞池的邊沿上摳腳，在看到趙明珠的第一眼就開始眼神發亮，拍了拍手很快地爬了起來，來到趙明珠面前神秘兮兮地說道：“美麗的小姑娘，我見你骨骼精奇，將來必成大器。也許你還不知道吧，我是著名的油畫大師莫安，想不想拜我為師，學習繪畫的技巧呢？今天我心情好，只收五萬的學費哦！”那模樣像極了舊時江湖上坑蒙拐騙、為了錢財什麽話都能說出來的乞丐無賴。

事後，趙明珠回想，如果不是她又多問了幾句話，也許莫安大師就被她當做騙子一般無視了，幸虧她那個時候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繪畫難道不是天才才有資格從事的藝術嗎？像我這樣的，毫無藝術細胞，如果純粹因為仰慕藝術而拜你為師的話，恐怕會成為你的汙點的！”

莫安大師立即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嚴肅道：“什麽是天才？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天才畫家如達芬奇，也是在經過了艱苦卓絕的聯系之後，才能有那樣輝煌的成就的。而你，美麗的小姑娘，明明熱愛藝術，對繪畫擁有強烈的好奇心，卻因為擔心自己不能成功，過早扼殺了自己在藝術方面的可能。讓我給你一個忠告，你的輕易拒絕，將成為你人生道路上的汙點！”

趙明珠不得不承認，那一刻她被莫安大師的話打動了。特別是莫安大師提到了達芬奇。在現實世界中苦於時間不夠用、無可奈何剝奪睡眠時間的那些日日夜夜裏，趙明珠尋找過各種高效利用時間的辦法，其中的達芬奇睡眠法讓她頗為感慨，無論是以訛傳訛還是確有其事，她都因此對達芬奇的刻苦勤奮記憶猶新。想到這裏，她隨即釋然。連如達芬奇一般的天才都挖空心思挖掘睡眠潛力，保證更多的時間用於創作，她又有什麽理由在尚未真正開始的時候就望而卻步呢？

於是伴隨著老頭那句有失身份的“別忘了，學費五萬”，趙明珠正式同未婚夫解除了婚約，來到底層，拜莫安大師為老師，開始她在繪畫方面的漫漫修行。

下三層是個環境異常惡劣的地方。但是，與環境形成強烈反差的就是，這裏擁有最自由、最不羈的空氣。這裏的人大多沒有經歷過系統的高等教育，常識異常欠缺，但是也正因為此，他們平時較少地被那些條條框框所影響。在自由的土壤上，名為靈感的火種毫無預兆而來，又毫無預兆地褪去，在靈感與靈感碰撞交匯的時候，綻放出來的璀璨煙花如同星空一般燦爛奪目。

莫安大師本著游戲人間的態度，如廣種薄收一般，四處招收弟子。在被他搭訕過的人中，許多人意識到那或許是老頭為了坑蒙拐騙而眼睛不眨說出來的謊話，很是鄙視地搖頭離開了，還有一部分人懷著成功的夢想，付出他們所有的積蓄，留了下來。但是這留下來的人中，隨著時間的流逝，有相當一部分會褪卻了最初的熱情，後悔不疊，另外一部分懷著遠大的志向和美好的理想，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專業技能馬馬虎虎，最終只得像張俊一樣，做一個在街頭巷尾靠畫速寫肖像畫為生的手藝人。堅持到最後，把繪畫這件事情全神貫註做到極致的，只有趙明珠等少數幾個人。

而憑借著現實世界裏的閱歷和一些運氣，趙明珠屢次獲得美術方面的獎項，她的畫被評論家評為“真正有靈魂的作品”，在默默沈寂了幾年之後，她開始聲名鵲起，在上流社會擁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秦先生，做人呢，一定要有些愛好啊，不能除了賺錢之外，別的什麽事情都不會幹。”蘇思安的最重要客戶江先生語重心長地教導蘇思安道，“畢竟，藝術作為文明的組成部分，是人類社會的驕傲。我們之所以想賺錢，就是為了用更加優雅閑適的姿態，去欣賞人類社會文明的最新成就。難道賺錢本身就是為了錢嗎？賺一大堆錢，卻除了賺錢之外什麽都不知道，連這些藝術家的名號都未曾聽說？不不不，不是這樣子的。”

蘇思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恨不得轉身狼狽逃跑。他本來以為，他在這個世界中的成績，足以碾壓趙明珠，卻未曾想到，對方另辟蹊徑，憑借在美術領域的成就，使他的一切努力都沒有了意義。

這個時候蘇思安突然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窮孩子在山坡上放羊，打算用放羊賺下的錢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生了孩子讓他繼續放羊。如果社會只是這樣千篇一律，毫無亮點地重覆著的話，又有什麽意思呢？人類社會的存在又有什麽價值呢？

蘇思安這一瞬間突然覺得自己像極了那個放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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