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當然是一口拒絕，魏顯榮和他提過，隨時等著他的消息，像是早就料到今天第五家的境遇。

我知道他現在左右為難，若是答應，就意味著可能要與家中斷絕往來，脫離身份。若是不答應，公公的病情不容拖沓，文怡、既明……第五家所有的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亡魂。

“瑾瑜，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站在你身後……我相信公公和大哥也會理解你的。”

“……讓我想想吧。”

我見他心情沈重，便沒有跟著過去，他獨自下樓，我靠在樓梯的圍欄上，瞧著地面發呆。

“他一向在乎對家人的情義，現在將全家的安危都心系在瑾瑜一個人的身上，確實難為他。兩害相權取其輕，其實他明知自己會作何選擇，只是現在心裏還邁不過那道坎兒，說服不得自己罷了。”

若是可以，我情願能做這個選擇的人是我。葉孔陽和我說過，當年為瑾瑜占蔔的時候，就算到我與他的相遇及第五家日後的風波，曾經告誡公公，不可讓瑾瑜觸碰鳥獸飛禽。

而我們兩人幼年的初遇，就是在竹林中，因為那只鳶喜鵲。這麽想來，今日種種，又怎能和我毫無瓜葛，我是不是真的應該離開他，可這所有已經發生的，都不可能逆轉。

如果真的可以選擇，我寧願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哪怕自己嫁與一莽夫，風餐露宿，亦或鰥寡孤獨。但求能換的所有人的平安享樂，與世無爭。

“對了，欣溶。適才見大哥的臉色不好，公婆身體不適，我也沒有多說。”

“去我那邊吧。”我跟著欣溶去了她平常跳舞的戲臺，園子裏的茶花陸續綻放，可惜現在無心賞。

“現在府上危機，老爺子又病的急，按理來說，會先做好一定的打算。大哥這些年深得二老重視，不負眾望，這時候理應臨危受命，接下第五家的大任。可是適才因為個鐘緣故，沒有讓他留在房間，又將此重任交於瑾瑜，他心中多少不平衡些。”

“這我也能理解，可是依著大哥的性子，斷不會同意讓瑾瑜冒這個險，還要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可能面臨手足兵戎相見。興許，這就是為何公公沒有讓大哥知道我父母和秘法的事，以及魏顯榮提出的條件。”我靠在木椅上，茶碗中的熱氣飄零，輕浮在碗邊。

“現在還需要考慮的，是就算瑾瑜肯答應魏顯榮的條件，我們要怎麽在秦翰的監視下，傳遞消息給魏顯榮。”

外頭開始起風，小茴為欣溶送來外衣，她穿那身墨藍色的蕾絲滾邊絲綢旗袍，確實有些單薄。

“如果瑾瑜答應了，我想我應該能幫上些許的忙，只是……”

“外面是秦翰帶來的日本兵，不可能會輕易放你出去的，你這麽做太危險了。”

“硬闖定然是行不通的，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府上現在恐怕就要你分神照看，和瑾瑜他們共同應對了。”

“不行，我之前就聽著外面傳言，那些日本人見著姑娘，就會失去神志……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那不如你說說，有何更好的辦法？”欣溶將披在身上的外衣正了正，交疊的腿搭在椅腿邊。

我見她目光篤定，心中不知為何，難說的愧疚。

“你放心，就算那些下流之輩想要打我的主意，我也有辦法應對，雖不敢說有何萬全之策，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從前在攬樂軒的時候，我也遇到過那些個富家公子、紈絝子弟，都是去慣秦樓楚館的浪蕩公子，也沒能碰上我的手指。”

“那你可有什麽打算？我見那天秦翰身邊跟著個日本軍官，四周的新兵也都是聽他的指揮。”

“佐藤智也，之前就聽說過他，是個聰明人，也沒有色令智昏，恐怕不太好對付……”她放下手中的紅茶，“那會兒就傳言，日本的一個剛畢業的士官生，向軍中大佐獻計，讓諸多日本兵迅速南下，無形中打通勢力，直到形成如今定局。果不其然，從他的肩章上看得出，他現在已經是上尉了。這麽短的時間，能有這樣的晉升，若是真讓他走了，恐會後患無窮。”

“既然如此，你就算有意接近，他若行事謹慎，必然有所防備。一旦讓他察覺你意圖借機傳遞消息，定要將你抓去。我聽說日軍逼問俘虜的手段極其殘忍，總不能讓你用自己的命去賭這份機會，況且你若是出什麽事，我又如何與師父交代？我還……還有何臉面去見他老人家。”

我站在桌前，話都急的說不清，竟犯起結巴。欣溶怔住，忍俊不禁，拉了衣角直搖頭。

“我只不過暫且提個想法，你也不必如此緊張，我若真的有意隱瞞，想要獨自冒險，就不會在這裏和你說這些了。”

她拽著我的手，想讓我坐回去，我硬生生的轉過臉，被她按下肩膀，

“你放心吧，就算當真如此，我也會先考慮自己以及府上人的安危。我若被抓，名義上是瑾瑜的姨太太，他自然也脫不得幹系，到時秦翰就當真坐實了理由，要置第五家於刀俎之下。”

“既然如此，便等到瑾瑜思慮好了，你記得同他商量，萬不可自作主張，隨意冒險。”

“……嗯。”

瑾瑜一直在書房中，沒有出來，黃昏以後，也沒有出來吃晚飯。門外也不許其他的丫鬟侍奉，只是獨坐在裏面。

餐桌前也是異常寂靜，公婆身體不適，大哥陪在身前，文怡身子重，大嫂也是為了照顧既明，自己也不曾吃上幾口。我和欣溶坐在一旁，也只是隨口應付著三娘的言語，實在沒什麽胃口。

我放下筷子，說想要去看看公婆的身子如何，大嫂告訴我二老已經休息，讓我為瑾瑜帶些吃的。

阿茶準備了飯菜，快到書房的時候，接過了她手上的托盤，吩咐她回去。

我端著東西站在門前，剛要叩門，便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我見他總算出來，才算是放下心。

瑾瑜拿走我手裏的飯菜，我跟著他進了書房，坐在茶幾旁的沙發。可他並未有想要吃飯的意思，手肘抵在雙膝上，弓著身子，雙手交叉相握，放在額頭前，情緒低落。

我不知道怎麽和他說，可我還是覺得，他不該獨自面對這樣的抉擇。我將手放在他背上，還沒有開口，他轉身抱住我，摟的我有些喘不過氣。

“別動……”

我知道他現在需要我，雖然我什麽都不能做，但我至少能在他身邊。我擡起手，緩緩勾住他的雙肩，聽見他長舒氣的聲音。

半晌，瑾瑜松開手，我將雙手捧在他臉前，

“你知道嗎，我這些年的波折，有過猶疑、後悔、失落……唯一能讓我將過往當做過眼雲煙，拋諸腦後，能抵得過所有艱難的……就是遇見你。”

“那現在呢，你因為我，命懸一線，可有後悔嫁與我做妻？”

我將雙手放在他肩上，閉上眼吻在他唇上，倏然間，眼角的淚滑落。

瑾瑜順著我的胳膊，有力的手掌將我的手握在掌心，順勢倒在我身上，我枕在沙發扶手邊。

窗外的風輕撩動著簾子，他仰起頭，輕吻在我的額頭上。這次的他格外溫柔，我能感受到他的不忍和不舍，也許，這會是屬於我與他最後的溫存。

瑾瑜做了決定想要找機會向魏顯榮求助，出面應對秦翰和文傑元，我說了自己的顧慮，告訴他欣溶想了辦法幫助他。瑾瑜也猜到她的辦法，自然不肯答應，還是打算獨自承擔下這件事的重擔。

我帶上自己手上的卷軸，打算和瑾瑜去公婆那邊商量對策，大哥一直守在公公身邊，公公本想著將他支走，可這次大哥站起身，沒有離開。

“爹，我身為家中長子，這種時候為何要我離開，來讓瑾瑜獨攬此責，我也是您的兒子……”

“東霖，你不在這個中利弊，不是你爹不想說。只是這次確實要由瑾瑜代替你爹出面，為我們一家爭取機會，獲得外援。難道你想繼續看著你爹病情加重嗎？現在救你爹要緊，你不知情……”

“是，我是不了解那份秘法究竟是什麽，為何拿到手就能在這一帶瓷商中聲名鵲起，但若真要去送，那便讓我去。”

“大哥……”

“你閉嘴……”瑾瑜剛要開口，就被大哥擋回去，“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大哥，明天就不準去，讓我代替父親出面，理所應當。”

“你是怎麽知道那份秘法的事？”公公問他。

“是四娘，她跑出來的時候，我本想送她回房休息，她扯著我說了一通。只是四娘現在神志不清，所以直到方才，我還在懷疑她是否說了假話。可現下看來，當真如此。我知道爹娘你們不想我去冒險，那瑾瑜呢……瑾瑜去就沒有危險了嗎？我知道你們是想讓他借機向外援求助，先不說有沒有人願意冒死相救，就算有，也絕不會輕易出手。所以與其讓瑾瑜來冒這個未知的風險，我這個當大哥的……才更義不容辭。”

瑾瑜本就難以承受這份壓力，如今大哥又知道了他的打算，這可如何是好。

“大哥，不如你和我出去說吧，爹和大娘都需要休息。”瑾瑜提出和大哥單獨談。

我見他情緒不對，決定跟在遠處查看。結果沒過半刻，就見大哥揪著瑾瑜的領襟，直接沖著他揮下拳頭。

我抓緊沖上去，瑾瑜被打了一拳，彎著身子擦著嘴角的血。我本想扶他站起身，大哥拽過他，還想動手。我實在攔不住，只好讓阿茶去找大嫂到庭院。

“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適才瑾瑜說有話要和大哥說，還沒說上兩句，兩個人就開始動手……”

大嫂走上前想要阻止，我見勢頭不對拉了她一把，自己被撞在地上。

“穆清！”

“我沒事……”

兩人聞聲算是暫時“休戰”，仍舊拽著對方的胳膊不松手。瑾瑜盯著我，想要過來，大哥這才註意到大嫂，甩開手。

瑾瑜蹲下身子，襯衫已經被扯壞，臉和脖子也受了傷，

“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他將我的胳膊搭在頸後，抱著我離開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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