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十三章:白雲蒼狗

關燈
“尹先生?我記得他是早些年到的昌南,是當初專門為我家中占蔔命數的人介紹的朋友。當時父親見他放蕩不羈,卻欣賞他的眼界和才識,後來還將鐘毓交於他。按著這個道理,這小子不是成了你師弟?我是越來越糊塗了,我們倆的關系,算是順不清了……”

他答應我暫將此事擱置,向公公他們隱瞞著,打算帶我上街的時候轉到師父那兒去,問問他當年的原委。

第二天我和瑾瑜去了三閭廟附近,師父現在的住處,斐然帶我們過穿堂,師父坐在廊橋水榭研究棋譜。

“師父,二少爺和少夫人帶到了。”

“嗯……你先下去吧,吩咐廚房準備茶點。”

“是,師父。”

我走到棋盤前,輕喊了他一聲,

“竹老頭……”

他手上未落地棋子停住,會心一笑,把著長衫的袖口,

“許久沒有聽見你這丫頭叫我,還真是不習慣,想問什麽。”

“我先到附近轉轉,你先和先生聊著。”說罷,瑾瑜回過身。

“不必了……”師父雙手拍著膝蓋,站起身,“當初在竹林見你,你還用石頭砸過我的腳,可還記得。”

“瑾瑜當時年幼無知,之後許久再見,只覺得先生眼熟,一時沒有回憶起。還望先生見諒。”

竹老頭搖了搖手,站在亭臺階上,向遠處眺望。

“師父,其實你早就發現我的身份了,從我和鐘毓初次的拜訪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對不對。”

他捋著胡須仰面大笑,緊接著一聲輕嘆,

“你把你師父想的神通廣大了,我又不是靈犀,極往知來。不過我在見過你以後,確實心懷疑慮,因為當初山火蔓延,等到我帶人尋過去的時候,那個木屋早已……唉……你和你母親眉眼間很相似,所以我猜想你可能幸存。之後我讓薛飛查了你在連家這些年的境遇,果然發現其中的蹊蹺。之後發覺你在秦大夫人生辰宴前,讓你身邊的丫鬟去找過靈犀,當時靈犀想推脫一場蔔算,找了個理由來了昌南。離開之前吩咐了言軒(薛飛字),關鍵時候伸出援手。”

難怪薛飛當初會出手,我記得師父口中的靈犀,正是德化林苑的茶園主人,葉孔陽。

我隱約的記憶中,師父曾帶我去過林苑,只記得那裏常年飄香,安逸自得。我經常在回廊後面的秋千上做風車,涼風劃過風鈴的清脆和著鳥鳴。

“其實這次主要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問你……我知道當初是連乾之刻意將我擄走,想用我威脅父親,可是我並不記得是何緣由。若真是因為眼紅,也不至如此狠心,我實在不解。”

他轉過身,左手背在身後,不知何時他的兩鬢竟變得霜白。

“是啊,為何至此,說到底,不過是貪功求名,利欲熏心。他之所以會孤註一擲,鋌而走險,是因為陸離當年的師父,曾留下自己畢生的制瓷之法,其中一部分在陸離手上……”師父盯著瑾瑜,“另外一部分,在你父親手上。”

“我爹?”

師父重新落座,示意瑾瑜一同入座。

“當年,陸離和延卿師出同門,都是連乾之父親連老師傅青衣窯門下弟子。陸離家中遭遇劫難,皆喪生於一場瘟疫,只有他幸存。當年連秉懷將他帶回照宣堂,其實陸離這個人,從前性子執拗的很,本來連秉懷覺得他天資算不上過人。可是陸離跟著他,朝夕苦練,寒暑不輟,他覺得陸離有韌勁兒,就收了他做門徒。誰知後來經過自己的堅持,制出了象牙白釉,雖說我對這些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這白釉的珍貴。我住在德化的時候,最喜歡去靈犀的林苑喝茶,後來見到他那兒的茶具精巧,聽說是照宣堂的一位弟子所塑。機緣巧合,也就和陸離相識……”

斐然端了茶點上來,手上還拿著青瓷茶葉罐和大腹紫砂壺。幹茶投進去,將方才稍作晾置的沸水沖之,不久遍聞到醇厚的香氣,宛若空谷幽蘭。

“色香幽細比蘭花……可惜了,不是新鮮的,好在斐然細致,不然這廬山雲霧早就被我擱置了。”他邊說邊諷笑著搖頭,“你爹這個人,木訥的很,每天就是窩在青衣研究制瓷,我當初還想著,這哪家的姑娘會願意嫁給他這麽個木頭。沒想到,他竟然會娶到你娘那麽慧心巧思的美貌女子。當初我就聽說,連乾之對你娘有些心思,可是造化弄人,你娘和陸離一見傾心,兩人順理成章的結了親……”

師父說,在我三歲生辰的那年,連乾之提出為我辦生辰宴。結果我爹的師父,義祖父連秉懷在席間中毒,四座驚起,議論紛紛。中間查到一個同門的弟子,樂康,說是父親命他下毒,隨即自戕。當時本就有些商賈對我爹眼紅,連乾之此舉只能說是推波助瀾,我爹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個連自己師長都謀害的人,又有誰敢輕易合作?加之死無對證,爹就這樣平白受冤屈,後來義祖父因病去世,連乾之不知從何打聽到,那份制瓷秘法在我爹手上。

此後種種,就是我後來記憶中的真相。

“那師父,你可知道那份秘法藏在何處?我只是不希望它落入連乾之手上。”

瑾瑜轉眼盯著我,我已不想在冠冕堂皇的稱這位不義之人為父親。

“這……我也不知。”說到這兒,師父長嘆息,“當初你爹上山去找你的時候,曾囑咐我去清和堂,他想起你從竹林回去的時候,頸上沒有佩戴你自己塑的哨子,告訴我務必收好。可我並未找到,連乾之知道我和陸離的關系,此後尋上門威脅我。問我那份秘方的下落,還想故技重施,好在我用鳥語傳遞消息到林苑,靈犀這才幫我逃離了德化……我當時隨口誆了他兩句,聽他的語氣,應該是還沒有拿到手。”

“你是說,我爹將秘法藏在我做的哨子裏?”我盯著瑾瑜,當時年幼,只不過覺得那個哨子是我爹教我做的第一件瓷器,又是我的貼身之物,就曾與瑾瑜做禮物。現在想想自己和爹都夠胡鬧的。

“我也不知道你爹是怎麽想的,將如此重要之物藏在小兒的玩具裏,不過既然他沒得手,就算丟了也好。免了一場爭鬥。”

“師父……其實,那個哨子當初在竹林的時候我贈給了瑾瑜,他現在還留著。”

師父想起當初瑾瑜拿石頭砸傷他的腳時,他沒有及時跟上我,自然沒有看到我將哨子贈與瑾瑜。

“怪不得,我就記得你這丫頭每次逃到竹林裏嬉鬧時,總是喜歡戴著那個哨子。”

瑾瑜來之前還將哨子放在我的手包裏,我從裏面掏出來,仔細看著裏面,並未察覺異樣。

我盯著它,手上一滑,摔在了地上。

哨尾摔開,裏面裝著一個字條,我撿起來,發現上面只有兩行字,

“清河水榭,廊腰縵回,曲水流觴,酌酒成詩。”

“不是說,這是義祖父留下的秘法嗎?”

“看來陸離還是機警的,他沒有直接將秘法放在這裏,但這幾句,應該就是秘法所在。”

我來回踱步,仔細思量上面的話,清河水榭,可我家從前的住處,並未有水榭。我忽然想起父親從前讓我練字的時候,總是喜歡罰抄蘭亭集序,喜歡王羲之的書法。清和堂的舊屋書房中,有諾大的曲水流觴圖的浮雕。

“師父,我可能知道在哪兒了。瑾瑜,我們得回德化一趟。去我父親舊日的住處,清和堂。”

我知道瑾瑜擔心我,可是這件事不可小覷,他只好勉強答應我。

師父說,當初父親離開後,清和堂就空下來,之後也有被翻動的痕跡。後來許是沒有找到父親留下的東西,就沒來過,師父離開以後,清和堂就荒廢了。

我聽見後面一陣高跟鞋的踩踏聲,擡眼看到欣溶,披著狐裘披肩,斐然跟在後面。

“老爺,小姐回來了。”

“嗯。”

“爹。”

“穆清,其實有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他站在欣溶身邊。

“還是我來說吧。”

“其實我和瑾瑜只是名義上的夫妻,當初我爹知道公公和當年舊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又和你父親是舊友,決定暗中相助……”她走到我身邊。

“若是我爹直接以從前的身份出現,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便讓我接近瑾瑜,取得他的信任,以便能在關鍵時刻施以援手。這幾年我斷斷續續還查到些許關於文家的消息,知道當年公公初到昌南曾受文家老爺子文德輝相助,可是我發現文德輝似乎和連乾之有聯系。文家當初曾試圖通過連乾之拉攏公公的師父,也就是連乾之的父親,被連老拒絕。那時文家已經在昌南小有名氣,可青衣窯還在連老的手上,所以我想當時連乾之為了擴大勢力,和文家並未全然斷交。後來他在德化消失的那段時間,文老爺子正巧認識公公,公公那是還沒有像現在的基業,相對來說極少有人願意幫助一個無名之輩。這些年兩家因為當年的相助,的確關系親近,可是文老爺無形中試圖牽制第五家的勢力。可能礙於婆母家中地位,這才一直沒有顯山露水。”

欣溶站在我身後,和盤托出,原來她和師父都在保護第五家。

“還有……其實你們口中的千殤先生,本姓竹,是我的親生父親。只是想要隱藏身份,我隨了母姓,父親提議假意收我做義女。對不起了瑾瑜,這件事始終沒說,也是為了保護我父親的身份。”

瑾瑜站在一旁,似乎並不驚訝,

“我知道你和先生不是冠冕堂皇之人,說實話,我也不是毫無保留。當初在你嫁給我的時候,就因為我要犧牲許多,我們之間雖有所約定,但畢竟這種事,外人的閑言會影響你的清譽。你跟著我,就相當於同趟這渾水,我又豈有背信棄義之理。”

我聽著瑾瑜的口氣,像是揭了臉譜的演員,終得釋懷。可我看得出,欣溶對他並非只是患難的交情,畢竟日覆一日,多少會有些模糊的情感摻雜其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