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的陳述磕磕絆絆，三句裏頭夾著一句自我辯白的假話，被沈強揭穿後，慢慢地就流利了起來，說到五月三日那天的事情，他甚至開始聲情並茂。

那正常人都會覺得毛骨悚然的一幕，被他用略帶興奮的語速描繪的繪聲繪色，仿佛被打死的那個人不是他的女兒。

“我是回頭跑的時候看到胡澤強的。”安靜的審訊室裏只有顧力勤的聲音。

在寧家巷的食物鏈裏，顧力勤和胡澤強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底層人群，但是有家有女兒還有一個代銷店的顧力勤的地位還是會比失業單身的胡澤強高一點。

更何況，常年偷看顧嘉嘉日記的顧力勤，知道很多胡澤強的秘密。

他知道胡澤強會跟蹤他老婆，他也知道胡澤強會跟蹤顧嘉嘉，更知道胡澤強是因為陽|痿所以才對那檔子事有一些超乎常人的興趣，寧家巷的女人幾乎都被他肖想過一遍。

他們兩個都是陰溝裏的臭蟲，但是顧力勤自認為高胡澤強一等。

他喝醉了酒喜歡打老婆，後來老婆跑了，他又開始打女兒，再後來女兒大了會反抗了，他就踹開了胡澤強家裏的門。

胡澤強不會反抗。

他會一邊渾身散發著難聞的臭味，一邊嗬嗬地發出意味不明的□□。

所以顧力勤跑路的時候撞見胡澤強，他一點都不慌，他還拎著胡澤強的脖子把當時已經腿軟的胡澤強一起拽出了廢棄場。

不在場證明是現成的，他走出代銷店就是為了給胡澤強送貨。

窩窩囊囊的胡澤強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特別喜歡編故事，顧力勤就把編故事這件事直接交給了胡澤強。

胡澤強果然是個編故事的人，故事裏，他居然還拿著過期鹽找顧力勤理論吵架，仿佛不是那個嚇一嚇就尿出來的慫包。

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順利。

不知道為什麽顧國富突然就瘋癲地燒掉了整個倉庫。

不知道為什麽等警察到達兇案現場的時候，兇案現場已經一點他存在的痕跡都看不到了，明明當時綺紅霞和顧嘉嘉身邊還放了兩個那麽大的行李包，她們手裏還有玉米，他拽著顧嘉嘉丟下水的時候，顧嘉嘉褲子上的皮帶頭還劃破了他的手。

這些，都沒有了。

他不知道是那場暴雨，還是老天在幫他。

警察一開始就沒有把重點放在他身上，他們查了廖臨水甚至查了綺紅霞，他藏在廖臨水這個滿身罪惡的人身後，安全的似乎根本不會出任何問題。

他慢吞吞地做了很多事。

先把顧嘉嘉那兩天送出去修理的行李箱拿到胡澤強家裏，買了一堆顧嘉嘉會用的冒牌貨，代銷店隨便拿了幾包煙，連同顧嘉嘉借的那一千塊錢一起，通通都交給了胡澤強。

“萬一警察查起來，你就說人是你殺的。”他跟胡澤強說：“你腦子不好還陽|痿，這樣的人殺人不會判刑。電視裏都說了，有病的人殺人不犯法。”

他說：“等你出來了，這一千塊錢就是你的了。”

他說：“你只要都認下來，我以後都不打你，你陽|痿的秘密也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胡澤強答應了，他覺得顧力勤提出的條件太誘人，他也相信顧力勤說的有病的人殺人不犯法，因為他那麽多次跟蹤女孩子被抓，到最後也不過就是教育教育，他那個姐姐，還沒成年就被爸媽賣掉做了人家小老婆，也不見得他爸媽去坐牢。

他不覺得自己會被懲罰，他其實，對如果自己殺了顧嘉嘉這件事也有一些隱隱的興奮。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警察完全沒有懷疑到顧力勤這邊，甚至沒有關註過胡澤強。

只是，顧力勤不知道胡澤強在顧嘉嘉死的那天寫了一本手寫書。

胡澤強，用這樣惡心又奇怪的方式，紀念了自己女神的隕落，也把自己和顧力勤，都送進了警察的視線裏。

“那你去美心小吃店找的信是什麽東西？”沈強問。

這個問題，顧力勤安靜了一會才回答。

那是第二個意外。

廖臨水被抓以後，顧力勤就在思考一件事：他應不應該把從廖臨水那裏偷來的東西交給警察，因為他看到了新聞裏的懸賞告示，他手裏頭那些線索，價值可能比他想的還要再多一些。

但是他又怕這個時候出現，會讓一直在查顧嘉嘉案的沈強重新盯上他。

貪婪吞噬著他，他那段時間每天想的不是怎麽逃跑，而是怎樣才能拿到那筆懸賞費。

他想過各種借口，後來覺得唯一一個不會引起警方懷疑的借口，就只有這堆東西是從顧嘉嘉遺物裏發現這一個了。但是顧嘉嘉的遺物已經被警察拿走查了好幾輪，他再突然拿出這麽重要的東西，似乎很難站住腳。

所以顧力勤就把主意打在了顧嘉嘉隨手記錄的習慣上，顧嘉嘉隨手記錄的東西太多太雜，只要她待過的地方就有可能會出現一兩條，看過的書讀過的報甚至上廁所時候的廁紙旁邊，這些東西，是警察當時根本沒辦法查全的。

顧力勤就是想通過這些東西，用剪報的方法拼湊一個顧嘉嘉手寫的紙條，把東西指向她外婆家就行了。

他那段時間天天在顧嘉嘉可能出現的地方翻找顧嘉嘉的隨手記，結果紙條的內容沒有找全，顧力勤找到了一個讓他汗毛倒豎的東西：顧嘉嘉在失蹤之前，給綺桑寫過一封信。

綺紅霞要去找女兒是為了彌補遺憾，她陪著去，是因為不放心綺紅霞。

但是同樣地，她也不放心綺桑。

所以她給綺桑寫了一封信，交代了前因後果，寄信的時間是4月30日早上，她大概估算了下她們這趟找人的時間，用的是平郵，郵政大概五月四日或者五月五日到。

她在那張說自己寄了一封信的本子上，特別標紅了一條，千萬別被顧力勤看到這封信。

顧力勤找到這張紙條的時候，整個人天靈蓋都要被掀飛出去。

如果被警察知道綺紅霞和顧嘉嘉這幾天失蹤是去幹什麽的，那麽，真相就真的只有一步之遙了，更何況他在紙條上還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或者是做賊心虛，或者是顧力勤自認為之前的所有布置都堪稱完美，無法接受還有這麽一個隱患，總之，他開始瘋魔一樣地尋找這封信。

而且從這天之後，顧力勤開始頻繁噩夢，總夢到綺紅霞帶著他媽媽坐在他面前，一聲不吭地盯著他。

顧力勤覺得這是不祥之夢，想要找到信的信念就更加強烈。

他找了快一個月，甚至去翻了家門口的郵筒，還拿著顧嘉嘉的身份證去過郵局，可寄信不需要身份證，郵局裏的人也無法確認這封信到底會寄到哪裏，對方又有沒有收到。

所以他去了美心小吃店，守在82號，經常關註綺桑。

綺桑在她外婆死後似乎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每天行屍走肉，一點活人氣都沒有。

顧力勤就在想，她肯定沒收到信，不然以她的腦子肯定會懷疑他。

再之後，胡澤強就被抓了。

這傻子也真的什麽罪都認了，顧力勤看沈強的意思，似乎也是打算結案的。

等結案了，一切都結束了。

顧力勤松了一口氣，終於開始處理顧嘉嘉的身後事，那一千塊錢等結案了應該就能拿回來，拿回來以後，他就離開楓城。

買房子的錢，盤掉代銷店的錢，再加上這一千塊錢，足夠他在新的地方討個老婆重新開始。

至於李玲的債，他打算用那黑色塑料袋裏的東西換，黑吃黑的，電視上都這麽演。

他還打算買個聽話點的老婆，到時候老來得子，他的人生也算是逆轉了。

他想得好好的，結果突然接到了綺桑的電話。

綺桑說，她明天會去82號拿她的東西。

顧力勤那一個晚上都沒睡好，那通電話通話時間不長，兩人的交流也很短，但是做賊心虛的顧力勤就總覺得，綺桑話裏有話。

綺桑這個人經常話裏有話，年紀輕輕看起來比顧嘉嘉還瘦弱，但是他就是一直不敢對綺桑動手，尤其喝醉的時候，他看到綺桑黑漆漆的眼珠子都能立刻清醒。

綺桑不止一次暗示過他，如果他再敢打顧嘉嘉，她就送他去坐牢。

她還莫名其妙地勾搭上了警察，對方甚至還幫她解決了住宿問題。

她一定是話裏有話，因為她說，她來拿她的東西。

顧力勤翻身坐起，眼睛在漆黑的夜裏帶著驚恐，她收到那封信了！

***

綺桑相信，冥冥之中，很多東西都有天定。

準備跑路的廖臨水因為想要拿到廖家血脈的收據，被抓了進去；同樣準備跑路的顧力勤，因為一封她根本沒有見過的信，也抓了進去。

顧嘉嘉仿佛就在天上這樣笑吟吟地看著，看著這些傷害她的人，在各種狼狽掙紮之後最終伏法。

她在結案前，跟沈強討了個人情，見了顧力勤一面。

顧力勤還收押在看守所，綺桑進去的時候，遠揚在她身後站著，看守所的同事對遠揚不太友善——他上次在裏頭嚇胡澤強的時候，胡澤強真的是糊了一墻的屎。

他們打掃的時候差點沒吐出來。

所以這一次，看守所的同事連茶都沒給遠揚。

不過遠揚說了，這次不是他要見人，是這個小姑娘。

看守所同事看了眼瘦弱安靜的綺桑，覺得這回應該沒問題，這麽個小姑娘能有什麽殺傷力。

小姑娘綺桑坐在顧力勤對面，對顧力勤笑了笑。

她說：“我還是一直夢到嘉嘉，她讓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

“那天幫你湮滅掉現場殺人證據的，不是那場大雨，是顧國富，也就是你看不起的那個瘋老頭。”

顧力勤看著她。

“顧國富用了半天時間幫你消滅掉現場所有的證據，然後拿著你殺人的兇器，跑到倉庫裏自|焚。”

“我一直覺得，你應該猜到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了。”

顧力勤木木地看著她。

“他也姓顧，你為什麽從來沒懷疑過呢？”綺桑聲音輕輕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爸爸，誰會願意做出那麽大的犧牲，最後甚至用自焚來幫你頂罪呢？”

顧力勤身體僵直。

“顧力勤，你在你爸爸面前殺了你的女兒，你的爸爸為了不要讓你坐牢，幫你毀滅了證據，帶著殺人兇器在人群裏自焚，為的是幫你頂罪。”

“多感人吶。”綺桑感嘆。

顧力勤的手捏的嘎嘎作響，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其實你知道了對嗎？”綺桑笑了，“你早就知道顧國富是誰，對嗎？”

綺桑身體前傾，靠近顧力勤：“你嚇跑了自己的老婆，氣死了自己的媽媽，殺掉了自己的女兒，又讓親生父親用命幫你頂了罪。”

她坐了回去，又感嘆了一聲：“確實，是絕戶啊。”

“嘉嘉讓我告訴你。”綺桑說，“他們都在上頭等你。”

顧力勤終於沒忍住，嗬了一聲，嗓子裏卡著的不知道是痰還是驚恐。

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覺得自己錯了。

永遠有一萬種怪別人怪命運的理由，死亡也不能救贖他。

所以綺桑幫了他一把。

彼岸花是地獄花。

她祈願，

顧力勤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她祈願，

顧力勤永生永世都翻騰在阿鼻地獄。

她祈願，

這世上的每一朵地獄花上頭都滴著惡人的血。

像那首歌謠，

壞人，變成了彼岸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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