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檸在診所門口等了十幾分鐘, 周綏安還是沒有出來。

她猶豫了片刻，低頭轉身慢慢地朝旁邊的商場走去，剛邁出去幾步, 又掉了個頭，隨後大步朝身後的診所大門走去。

診所裏還是如往常一樣安靜。

江檸徑直走到了剛才兩人所在的等候區。

周綏安不在那裏。

她又在附近找了一圈, 依舊沒有看到周綏安。

候診區這邊很安靜，大家都沈默地坐在座位上等候就診。

江檸來回走動的動作顯得有些突兀，其它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江檸這邊。

似乎在奇怪她怎麽又回來了, 而且還是一個人回來的。

畢竟剛才兩人在門口相擁的畫面還是挺讓人印象深刻的。

江檸有些尷尬, 她低頭想了片刻, 決定還是先下樓在門口等周綏安。

她掉了一個頭, 往樓梯那邊去了, 剛走到轉角處, 一瞬間, 她的腳步僵在了那裏——

周綏安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位置。

安靜的樓梯間內，燦爛的陽光從少年身後的窗戶照了進來, 把他本就高高瘦瘦的影子拉成了長長的一條, 投在了旁邊的大理石樓梯上，看上去像是動漫電影裏的一幀。

在少年對面, 一個長發女生正仰著頭看著他的臉。

女孩的眼眶紅紅的, 似乎剛剛才哭過。

兩人此刻都沒有說話, 但是看氣氛明顯是進行過一場並不愉快的交談。

有風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 撩動了江檸臉頰邊的碎發。

她回過神來，攥緊了手心，緊緊地盯著周綏安的側臉, 想要分辨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周綏安站在逆光的位置, 站在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一片厚重的陰影落在了他的上半張臉上, 他的唇緊緊地抿著，側臉看起來冷感十足，整個人似乎籠罩著一片低氣壓。

風靜靜地吹著。

樓梯間內安靜極了。

周綏安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麽，身體動了一下。

江檸反應過來，快速轉過身，慌張地將自己藏在了門後。

周圍安靜極了，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砰砰砰”亂跳。

陽光燦爛，映在米白色瓷磚地面上，看上去幹凈明亮。

江檸背靠在冰涼的門板上，仰頭看著天花板，絲絲縷縷的涼意從背後一直滲到了全身。

身後傳來了女孩低低的聲音，聽不真切。

江檸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往旁邊的電梯那邊去了。

……

青州中心商場的一樓。

周末的KFC總是熱鬧非凡，炸雞和冰淇淩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帶著小朋友的家長總是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來歇腳的年輕小情侶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打情罵俏，也有圍坐在一堆的年輕大學生三個五個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氣氛火熱極了。

江檸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視線一直在商場大門附近游離。

她面前放著兩杯可樂，旁邊的兩只吸管都還沒拆開。

商場裏人來人往。

玻璃轉門轉了一圈又一圈。

等了許久，江檸還是沒有看見那個身影。

她低下頭，撕開一根吸管插進其中一杯可樂，喝了一口。

剛入口，江檸就皺了皺眉。

她低頭看著手裏的那杯可樂——

杯中的冰塊早已經融化。

一杯可樂變成了極寡淡的糖水。

很奇怪的口感。

江檸安靜地盯著那杯可樂發呆。

餘光中，似乎有人停在了她面前。

她擡起頭，看見周綏安正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

他臉色如常，嘴角勾著淺淺的弧度。

陽光照在他的側臉，燦爛不可直視。

“我們去吃飯吧。”

他說。

江檸楞了一下，有些恍惚。

“哦……好的。”

她點點頭，握著那杯可樂站了起來。

周綏安順勢拿起了桌上的另外一杯可樂。

兩人走出了KFC，往商場中央的電梯走去。

“你想吃點什麽？”

周綏安問。

江檸轉頭看了他一眼，道：

“烤肉。”

周綏安點點頭，道：

“四樓有一家烤肉店，還不錯。”

兩人停在了電梯前面。

等電梯的功夫，兩人都沒有說話。

江檸握著手裏的那杯可樂。

不知道是她自己太緊張了，還是可樂杯子上本來就有水，她只覺得手心有點潮濕。

“剛才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經意一些。

周綏安沒有看她，而是仰頭看著電梯上方不停跳動的數字，答道：

“不太熟悉那邊，找了一會兒才找到地方。”

江檸的一顆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拽了下去。

她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光滑的瓷磚，沒有說話。

沒有聽到江檸的聲音，周綏安轉過頭朝她看了一眼，隨後撕開了吸管插進那杯可樂，就要送到嘴邊。

江檸一把搶過了他手裏的那杯可樂。

“別喝了。”

周綏安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江檸抿了抿唇，將兩杯可樂都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冰化了，不好喝了。”

她說。

周綏安沒有說什麽，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了兩人面前。

江檸搶先邁了進去。

周末人多，電梯有點擠。

隨著人群的湧進，她很快就被擠到了最角落。

她正縮在角落裏抱著手臂發呆。

突然，一個陰影籠罩了過來。

江檸擡頭，看見周綏安擋在了她的面前，他用自己的身體把她和後面的人隔開了。

電梯慢慢上行。

江檸窩在周綏安的懷裏。

耳邊是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鼻尖是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淡淡橙子香。

她感覺自己似乎突然又生出了無限勇氣，她仰起頭，看著他利落的下頜線，輕聲問：

“剛才真的沒有發生什麽嗎？”

周綏安低頭看向了江檸。

他的眼神很沈靜，裏面好像還有一點別的情緒，但是一瞬即逝，快得讓江檸抓不住。

“沒有。”

他說。

江檸的睫毛顫了一下，隨後低下了頭。

“哦。”

她有些失落，但是思考了片刻，就很快就釋然了。

雖然她很想知道周綏安和那個女生之間發生了什麽。

但是既然周綏安不想說，那就是有他不想說的理由。

就像以前她不願意跟他說自己在看心理醫生這件事一樣。

或許等到他願意說的時候自然會對她說。

江檸深吸了一口氣，換上了一張笑臉，她仰頭看著他，把臉貼近了他的胸膛，語氣帶著撒嬌的味道：

“等會兒我要喝一大碗南瓜粥。”

周綏安勾了勾唇，輕聲道：

“好。”

……

兩人吃完烤肉回去，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小院子裏的斜陽正好，那株月季花長出了新芽，正在風中搖頭晃腦的。

小黑蜷縮在旁邊，懶洋洋地打著瞌睡。

江檸停在了自家門口，仰頭看著周綏安，問：

“你還要跟我一起刷題嗎？”

周綏安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道：

“我有點事情，你自己寫吧。”

江檸抿了抿唇，點點頭。

周綏安轉身走到旁邊那扇門前，拿出鑰匙就要開門。

“周綏安。”

江檸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他轉過身，不期然撞上了女孩柔軟的身體。

江檸抱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了他的胸前，撒嬌似的蹭了蹭。

周綏安楞了一下，慢慢地擡起了手，就在他的手快要落到女孩身上的時候，她松開了他。

“明天見。”

她臉紅紅的，轉身小跑走了。

周綏安站在原地，盯著女孩離去的背影。

隨著“哐當”一聲關門聲，她消失在了門後。

他站在那裏，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一陣風起，院中的那棵香樟樹“沙沙”作響。

他似乎才回過神來，轉過身繼續拿著鑰匙開門。

“吱呀”一聲，那扇墨綠色的房門在他身後慢慢合上。

橘黃色的夕陽被隔絕在了門後，屋內有些昏暗。

他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眼神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如同寂滅的星火。

周綏安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那裏遇見徐嘉琪。

下午兩點多的陽光迎面照過來，有些晃眼睛，他牽著江檸的手從診所裏走出來，恍惚間好像看見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他轉過頭看向剛才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那對母女。

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了兩個有些遙遠的名字——徐嘉琪和吳書麗。

周綏安一向對與自己不相關的人不太在意，也很少去記別人的臉和名字。

但這兩個人的名字卻是讓他印象深刻。

沒有別的原因，單純只是因為在周綏安上初三之前的十幾年平順人生裏，這兩個人的名字就意味著一種挫折和不受控。

只因為一次放學路上的“拔刀相助”，結果招致了一系列的鬧劇和伴隨了他好幾年的無端罵名，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周綏安現在想想，那種當頭一棒的無措感還是猶在眼前。

周綏安回過頭，盯著腳下的地磚，思索了一瞬，還是決定追上去。

有些事情，直到現在他還是有點困惑。

現在不弄清楚，以後或許都沒有機會了。

診所裏的候診區還是如剛才一樣安靜，座位上坐滿了來等候看診的患者。

周綏安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角落的女孩。

他再次確認自己確實沒有認錯人。

是她。

徐嘉琪。

她還是和兩年多前一樣，留著一頭黑長的直發，遮住了半邊蒼白的臉，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楚楚可憐的氣息。

可惜，她好像並不值得任何可憐。

周綏安平覆了一下情緒，走到女孩跟前，語氣平和地打招呼道：

“你好，徐同學，好久不見。”

面前的女孩擡起頭，在看到周綏安的那一瞬間，她有一點怔楞，不過只是一秒，那種怔楞變成了一種驚慌失措。

很好，確實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應該有的表情。

周綏安的嘴角勾了勾。

“方便聊一聊嗎？”

徐嘉琪先是往旁邊看了一圈，然後慌張地攥著手心，結結巴巴道：

“我……我媽去找醫生了，我……我不……”

周綏安看著她的眼睛，平靜道：

“你不要緊張，只是隨便聊聊，再說了，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嗎？還是說……你想在這裏討論當年那件事？”

他的聲音沒什麽起伏，但是語氣帶了一點不自覺的威壓。

徐嘉琪怔怔地仰著頭看著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她站起身，跟在了周綏安身後。

兩人在轉角處的樓梯間內停住了腳步。

周綏安站在逆光的位置。

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的語氣仿佛舊友聊天一般平常。

“聽說你早已經搬走了，怎麽又回青州了？”

徐嘉琪低著頭，沒有說話。

她明顯很緊張，肩膀都有些顫抖。

見女孩不答話，周綏安也不惱。

“別緊張。”

他靠近了幾步，低頭看著她，問道：

“其實我就是好奇，為什麽當時你要跟別人說是我欺負了你？你應該很清楚吧，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跟你連句話都沒說過。”

徐嘉琪後退了幾步，聲音在發顫：

“對不起……”

周綏安勾了勾唇，臉上的笑容有點諷刺。

“對不起？”

他頓了一下，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女孩的臉，慢悠悠地道：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其實那天我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好像……是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師，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是教初二物理的吧？”

徐嘉琪猛地擡起頭，眼神裏全是驚恐和慌張。

周綏安打量著她的臉色，隨後臉上盡是了然。

“原來……原來真的是這樣……當時我沒說出來，一是因為你人不見了，找不到對峙的人。二是因為怕那天天太黑我看錯了人。”

他笑了兩聲，眼神裏全是諷刺。

“沒想到啊……這個世界上真有這種荒唐又醜陋的事情。”

徐嘉琪低頭攥著手心，臉上的顏色又紅又白的。

“他不是那種人，是我……是我……是我主動的……他對我很好，他說只是把我當……當女兒看，是我自己喜歡他的……”

周綏安收了笑容，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道：

“你這種人，其實就是讓別人為了你的愚蠢買單。”

徐嘉琪的臉色很難看，她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幾乎縮成了一團：

“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那張照片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當時我是想解釋的，但是我媽發現我……我……我沒辦法……我是真的沒有辦法……”

“所以你就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我頭上？”

周綏安的臉色變冷了幾分。

徐嘉琪擡起頭，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道：

“沒有！我後來說了的！我後來把所有事情都跟我媽說了！”

似乎是不敢直視周綏安的眼神，她又低下頭，道：

“但是……我媽說我丟人，要是這種事傳出了我就不用做人了，她不準我跟別人解釋……她說學校裏已經撤回了對你的處分，這件事對你沒有什麽影響，所以我……”

周綏安沈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這幾年我心裏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我知道當初是我做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女孩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

之前周綏安有跟徐嘉琪的母親吳書麗打過交道，對她家裏的情況多多少少也了解一點——

徐嘉琪從小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裏，吳書麗性格剽悍，管她管得很嚴，動輒就是一頓打罵。可能越是嚴苛的家庭環境裏越容易長出徐嘉琪這樣外表柔弱內裏卻叛逆缺愛的小孩。

說到底也是當時年紀太小，什麽都不懂。

周綏安低頭看著腳下，輕輕嘆了一口氣。

“其實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興師問罪，只是想搞清楚當時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既然事情已經說清楚了，那這件事就算完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還有……他要真是一個好人，根本不會讓你產生那樣的心思。你不懂事，不代表他也不懂事。以後這種蠢事不要再幹了。”

徐嘉琪楞了一下，呆呆地擡起頭看著周綏安。

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她擡手抹了抹眼淚。

少年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要走。

“對了。”

徐嘉琪喊住了他。

“叔叔阿姨還好嗎？幫我跟他們說一聲謝謝。”

周綏安頓住了腳步。

徐嘉琪深吸了一口氣，淚眼汪汪地道：

“叔叔阿姨當時也跟我說過一樣的話，其實……其實我都懂的，當初是我做錯了，但是他真的不是一個壞人……”

“我爸媽來找過你？”

周綏安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徐嘉琪點點頭。

見周綏安似乎是不知情，她開口解釋道：

“叔叔阿姨說你的高中校長聽說了那件事，特地找了他們談話，他們希望我能出面說清楚這件事……但是當時因為我很害怕，所以一直不敢跟他們見面。後來他們找到了我，跟我聊了很多。那段時間我的狀態不好，他們也沒強迫我過來青州，而是讓我寫了一份情況說明書。我真的很感謝叔叔阿姨，他們開導了我很多，我真的無地自容……”

陽光透過身後的窗戶玻璃照在了少年的背後，他的臉隱在一片陰影，有些看不清楚表情。

“他們……”

他頓了一下，似乎有些艱難地繼續開口問道：

“他們是什麽時候來找你的？”

他的聲音明明很平靜，但是卻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麽東西似的，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徐嘉琪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年異樣的情緒波動，她出於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道：

“我……我記得應該是五一假的第一天。叔叔阿姨是開車來的，那天下午我寫完情況說明書交給了他們，然後他們就開車離開了。”

周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面前的少年久久沒有動彈。

徐嘉琪有些忐忑，她仰頭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她拿起來一看，隨後有些結巴地道：

“我媽找我了……我……我就先走了……”

說著，她觀察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轉身離開了。

安靜的樓梯間內只剩下了一個落寞的身影。

周綏安木然地站在那裏，沒有動彈分毫。

明明是一個燦爛的艷陽天。

他卻覺得整顆心如墜冰窖。

連骨髓裏都浸著冰渣子。

作者有話說：

我好像要陽了……嗚嗚……我這幾天爭取多碼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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