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檸能明顯地感覺到埋在她頸窩委屈控訴的周綏安僵了一下, 隨後立刻擡起頭盯著她的眼睛。

“你說什麽？”

江檸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說我不出國。”

周綏安楞了一下。

“可是孫耀威剛才跟我說你媽媽……”

他說到一半就停住了，比起別人, 顯然江檸這個當事人的話才更有信服力。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神色慢慢恢覆了正常。

“我媽是跟我提過這件事, 但是被我拒絕了。我不想出國，我想留在這裏。”

江檸的眼神落在了對方有些淩亂的頭發上，忍不住伸手幫他捋平了幾縷翹起來的發絲。

她的動作像是在擼一只大型貓科動物。

周綏安的眼神有些閃爍, 他抓住了江檸的手腕, 不確定地再問了一遍：

“真的？”

江檸點點頭, 沒有絲毫猶豫。

周綏安的眼神頓時亮了起來, 像是一整個銀河的星星都落在了他的眼裏, 他擰緊的眉眼慢慢變得舒展起來, 漸漸溢出笑意, 他似乎說不出來話了，只是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江檸。

日光透過玻璃窗灑了進來。

少年身上的氣息緊緊地包裹住了她。

江檸僵了一下, 隨後雙手環上了他的腰。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相擁著。

安靜的空間裏似乎只有彼此的心跳聲。

過了片刻, 周綏安的聲音從她頸窩處悶悶地傳了過來：

“其實我也不是不想讓你出國，如果你去國外有更好的未來, 我願意等你……”

江檸推開了他, 擡眼盯著他的眼睛, 認真道：

“真的嗎？那我今天晚上回去跟我媽說……”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周綏安急急地打斷了, 他豎著眉頭，眼睛睜大了瞪著她：

“你敢？”

江檸沒憋住，笑了。

周綏安反應過來江檸這是在戲弄他, 又想起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發的這一頓瘋, 頓時耳朵有些發燙, 但是他又拿江檸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將自己的身體更逼近了些，有些氣急敗壞道：

“不許笑。”

江檸捂著嘴巴擋住了自己上揚的嘴角，可是笑意還是從她彎彎的眉眼之間漏了出來。

周綏安這副口是心非氣急敗壞的樣子實在是有點可愛。

不對，應該是簡直是可愛瘋了。

她憋了一會兒，終於正了正臉色，擡頭看著他道：

“是我自己不想出國的，我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適應不了國外的生活，至少在本科階段我不會考慮出國的事情。”

周綏安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但是很快，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語氣有些古怪：

“除了這個，就沒別的原因了？”

江檸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一臉好奇和疑惑。

“什麽‘別的原因’？”

周綏安急眼了。

“你就沒有一點舍不得嗎？比如……比如舍不得這裏的人？”

江檸長長地“哦”了一聲。

“應該也有一部分吧。”

周綏安不答應了，追著她問：

“有多少？”

上課鈴聲突然在這個時候敲響。

江檸湊到了周綏安耳邊，聲音軟綿綿的，帶著熱氣直往他的耳朵裏撲。

“不告訴你。”

周綏安頓時僵住了，只覺得半邊身體都酥酥麻麻的，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江檸突然朝他燦然一笑，隨後塞了一個東西到他的上衣口袋裏，然後飛快地從他的雙臂中溜了出去，拉開身後的門跑了出去。

周綏安被她一系列的動作弄懵了，完全沒反應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後。

直到第二遍上課鈴聲敲響，他才回過神來，低頭看著自己的口袋，慢慢地從裏面拿出了一個黑色的硬盤。

那個硬盤小小的，大概只有他的半個手掌大小，上面還附著一張精致的卡片。

周綏安的心跳得飛快，他翻開了那張小小的卡片，幾行娟秀勁瘦的字跡映入眼簾——

【綏：

有人說，就算是人海中不相識的兩個人，如果他們看過同一部電影，那麽就擁有了相同的一段人生。這裏有十七部電影，十七種不同的人生，我都想和你一起經歷。人生海海，山山而川，這燦爛炙熱又充滿未知的人生，過去的十七年裏沒有你，但從今以後，我都想和你一起度過。】

落款沒有名字，只畫著一朵漂亮的小茉莉花。

周綏安盯著那張卡片看了許久，隨後將它貼近了心臟的位置，閉上了眼睛。

雖然閉著眼睛，但是笑意還是溢滿了少年的眉眼。

江檸一直覺得冷也是有味道的。

青州的冷，有時候是枯葉夾雜著潮濕雨水落在青苔上的味道，有時候則是暖暖的陽光照在枯樹葉上的味道，幹枯又清甜。

此刻，江檸坐在咖啡館裏，旁邊打開的窗戶裏吹進來一點冷風。她感受到的就是一種幹枯又清甜的冷意，帶著一絲街道上的落葉被太陽曬得幹脆的味道，很好聞。

坐在她對面的秦婉仍在說著什麽，江檸沒有在意，她的眼神轉而看向了不遠處——

咖啡館外的那條街上，路燈下站著一個身姿挺拔的瘦高少年，他正百無聊賴地踩著腳下的落葉，似乎是在等著什麽人。

這個距離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可是少年身上那種凜冽的氣息還是破開了冷冷的空氣傳了過來，也許是他周身的氣場實在太過冰冷，嚇退了旁邊好幾個躍躍欲試想要過去要聯系方式的女孩子。

“你顧珅哥哥這些天已經在準備一個叫什麽……對了，叫sat的考試，你比他晚了幾天，應該也沒關系，到時候去機構裏找個老師給你補補課，最好是能給你們申請到同一所學校去……”

秦婉還在繼續說著。

江檸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對面的秦婉，直接開口拒絕道：

“我不想出國。”

似乎是沒想到江檸會是這個反應，秦婉楞了一下，她擡眼看了一眼對面的江檸，沒有立刻說什麽，也沒有馬上發怒，而是拿起那杯已經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江檸的視線一直緊緊地盯著秦婉，觀察著她的臉色。

雖然剛才她的語氣很堅決很冷靜，可是手心裏卻滲出了一層汗，心也跳得厲害。

江檸一直很聽秦婉的話，也很少拒絕秦婉的安排，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麽直接地面對面地跟秦婉唱反調，說不緊張不害怕那是假的。

可秦婉的表情一直很平靜，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

她慢悠悠地咽下了那口咖啡，擡起頭目光直直地望進了江檸眼裏，眼神裏帶了一點犀利的味道，開口道：

“因為你那個姓周的同學？”

江檸楞住了，一臉錯愕地看著對面的秦婉。

秦婉的嘴角勾起了一個略帶嘲諷的笑意。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她放下了手裏的咖啡杯，語氣不明道：

“聽說他在學校裏很高調啊。”

江檸低下了頭，不安地摳著袖口的那粒扣子。

窗外的陽光照在了她的半邊肩膀上，可是她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快凍住了。

“江檸，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已經是高三了？高三有多重要還要我跟你強調嗎？我看你真是昏了頭！”

秦婉的眼神裏有擋不住的失望和憤怒。

“我把你從你爸和那個後媽手裏接過來，把你從那個小破地方弄出來，供你吃供你穿，給你花錢給你最好的教育資源，不是為了讓你小小年紀學別人早戀的！”

江檸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十分慚愧的樣子。

見她這樣，秦婉嘆了一口氣，語氣變得和緩了一些。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很看重你的學業？”

江檸擡起頭看著對面的秦婉。

確實，秦婉似乎一直很關心她的成績，不管任何時候，只要涉及到江檸的學業，秦婉從來不吝惜她的時間和金錢，不管再忙，只要江檸發了自己在學校的成績排名過去，秦婉總會第一時間回覆她。

江檸一直以為這只是因為秦婉和大多數家長一樣都有望子成龍的心理，再往深一點說，也許是因為秦婉自己要強的性格，她在職場上雷厲風行說一不二，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女兒在學校能不落於人後。

難道秦婉一直以來對她的嚴苛要求還有別的原因？

江檸有些不解。

母女倆沈默地對視了片刻。

秦婉突然往後挪了挪，靠在了身後的沙發靠墊上，陽光透過窗戶玻璃灑在了她的臉上，那張已經不甚年輕的臉完全暴露在了明亮的光線下，連眼角的細紋也變得生動了幾分，她耳朵上的珍珠耳環散發著一種柔和的光暈，身上那套名貴的定制套裝裹住了她略嫌消瘦的身體，勒出了優雅完美的曲線。

“當年我讀高中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成績很好，幾乎每次考試都在前幾名，那個時候鎮子上的所有人都認為我可以考個很好的大學，然後過上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生活，我自己也是那麽想的……”

秦婉的目光看向了玻璃窗外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她的語氣悠長，似乎在講述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

“後來我認識了江海洋，他比我大三歲，讀了三年高三也沒考上大學，但是他人長得不賴，個子高，濃眉大眼的，見誰都笑瞇瞇的，全校的女孩子都喜歡他。有一次放學路上有人搶我書包，我急得只會哭，他突然冒出來沖上去幫我搶回了書包。”

秦婉低下頭勾了勾唇角，似乎是在自嘲。

“那個時候真的太小了，什麽也不懂，別人說幾句甜言蜜語就都信了，什麽都顧不上了，被騙得團團轉，後來懷孕了，連高考都沒來得及參加就被退了學，只能回家生孩子帶娃。這些年來我一直非常非常後悔，你知道一個沒有學歷沒有技術傍身的女人要在這個社會立足有多難嗎？剛離開清澤的時候我幾乎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回去，那個時候我在想‘要不就回去吧，反正這一輩子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可是一想到那個家就是一個地獄，江海洋這個人就是一個無底洞，我就又拼死咬牙堅持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就是萬劫不覆。”

秦婉擡頭看著一臉覆雜的江檸，繼續道：

“檸檸，我吃過虧，幾乎因為這個毀掉了一輩子，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你太年輕了，太容易被一些廉價的東西迷惑雙眼，等你長大一點就會發現，沒有什麽比認真讀書、認真工作、認真經營自己更重要。”

這還是江檸第一次從秦婉口中聽到她跟江海洋以前的事情，她楞楞地看著對面的秦婉，一時間心情有點覆雜。

咖啡店裏很安靜。

母女倆看著彼此，眼神都很覆雜。

過了片刻，江檸先低下了頭，避開了秦婉的視線。

秦婉深吸了一口氣，又道：

“我知道，這些年我確實沒有盡到一個當母親的責任，讓你吃了不少苦，是我對不起你，我確實沒有什麽立場插手你的人生，但是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你。”

江檸擡頭，目光落在了秦婉身上，良久，開口道：

“媽，說實話，以前不懂事的時候我怨過你，看到別的小孩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說不難過是假的。那個時候大家都跟我說‘你媽媽跑了’，其實我也不太懂什麽叫‘跑了’，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跑，想不通為什麽只有我的媽媽跑了，想不通為什麽那麽多年你一次都不回來看看，你就不想回來看看我嗎……”

秦婉的眼神顫了一下，坐姿也變得有些僵硬，有點如坐針氈的味道。

“可是後來長大了，我就理解你了，理解你為什麽要從那個家裏跑掉。”

江檸的嘴角勾了勾，微笑裏透著釋懷的味道。

“再到後來，我對你就只有敬佩了。”

她看著對面的秦婉，眼神真摯，又重覆了一遍：

“媽，你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很敬佩你。”

江檸沒有說謊，她一直很敬重也很佩服秦婉，不只是因為秦婉把她從那個地獄一樣的家裏救了出來，更重要的是，秦婉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雖然她很自我，有時候甚至有點自私，但是為自己而活，這本身並沒有任何錯，相反的，這需要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氣和智慧。

聽著江檸的話，秦婉僵坐在了那裏，久久沒有反應，過了半晌她才轉過頭，擡手擦了擦眼角。

等她轉過頭的時候，臉上的妝容依舊完好無損，只是眼角泛著一點微紅。

周遭很安靜，只有女孩柔和且堅定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媽，你的話我都懂，也明白你為我著想的心，但是我們都有各自要負責的人生，我已經長大了，明白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不管未來的路怎麽樣，我都會為我自己的選擇買單。”

她的視線看向了窗外的某個方向，眼神更堅定了些。

“我不是你，他也不是江海洋。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也會證明給你看我的選擇是對的。”

秦婉沈默了。

她看著對面那個少女，似乎是透過少女看到了當初那個年少青蔥的自己。

都是一樣花一般的年紀，都是一樣的倔強，一樣的不撞南墻不回頭。

她嘆了一口氣，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嘆什麽。

“看來今天我是勸不動你了。”

她頓了一下，接著道：

“那好，那我就等著你證明給我看。”

……

江檸走出那間咖啡店的時候，外面的陽光正好。

兩邊的人行步道上人來人往，遠處的街道上車水馬龍。

周遭的聲音讓她有些恍惚，突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腳踩在落葉上，有種奇怪的觸感。

江檸擡起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朝自己大步走過來的少年——

陽光透過幹枯的樹枝間隙灑了下來，少年一臉笑意地朝她奔了過來，風撩起了他的劉海，露出了英俊的眉眼，他的眼睛裏全是她亮晶晶的倒影。

“去吃面？”

他問。

江檸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妥帖地包裹住了，溫暖，柔軟。

“好。”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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