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交換秘密
關燈
小
中
大
青州市政府一向註意市容市貌建設, 這些年來撥了很多款項建造各種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公園，一方面是為了綠化環境，另外一方面也是供市民休閑娛樂。
這些公園裏綠樹掩映, 十分隱蔽，還有很多空曠的廣場, 到了晚上格外安靜，半個人影也沒有。
在九點之前，這些廣場屬於那些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
在九點之後, 這些廣場就變成了某些人的天堂。
比如, 那些道上的小混混和流氓。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 這些小混混打架也是要講規矩的。
一般堵人都在小巷子裏, 事先也不會通知對方, 直接去堵, 為的就是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要是正式約架的話, 雙方在“戰前”都要進行一番“友好交流”。一般這個時候他們會挑一個正大光明的場子，雙方約定好了時間地點, 到時候直接帶兄弟過去進行“友好切磋”。
古城區邊緣靠近新區的位置, 有一個快要荒廢的廣場，因為場子大, 地方偏僻, 成了很多道上兄弟最常光顧的約架場所。
周綏安騎著他那個粉色小電驢雄赳赳氣昂昂趕過去的時候, 兩幫人馬似乎已經“開火”了。
激烈的打鬥聲隔得老遠傳了過來, 被秋風渲染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味道。
江檸坐在後座，耳邊呼喝而過的風將她的頭發吹得亂飛。
她一手捂住那些亂飛的頭發，一手虛虛地捏住了周綏安的衣角。
她的視線不由地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雖然這個廣場平時沒什麽人來, 但是周圍的綠化依舊做得很好。
成片成片的桂樹將那個小廣場團團攏住, 鵝卵石小道穿過桂樹林, 一直延申到了大路邊，入口處還種著很多高大的銀杏樹和香樟樹。
仲秋時節，那些銀杏樹的葉子已經泛黃了，金黃色的葉子在地磚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又被秋風卷起，在靠近地面的低空刮起了一道道金黃色的旋風。
如果不是那層層疊疊的桂樹後傳出來的不合時宜的打鬥聲和喊叫聲，眼前這景色倒是真的值得駐足流連一番。
江檸擡頭看著周綏安的背影——
秋夜的風將周綏安身上那件藏藍色沖鋒衣的領口吹得微微鼓動，他的後腦勺圓圓的，一頭茂密蓬松的頭發在風中翻飛著，看起來毛茸茸的。
江檸抿了抿唇，她的聲音不自覺有些緊繃：
“你……真的要過去嗎？”
周綏安要帶她去打架。
剛才周綏安這麽跟江檸說的時候，她甚至在想對方是不是在開玩笑。
沒想到周綏安竟然是認真的。
聽著不遠處那越來越清晰的打鬥聲，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顯然，在江檸十幾年的人生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不用說打架了，她甚至都沒有跟別人吵過架。
“嗯。”
周綏安的聲音裏沒有半點猶豫，他扭頭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個地勢較高的小涼亭上，他將小電驢開了過去，又輕飄飄地補充了一句：
“剛好順路。”
他的語氣好像是在說順路買個菜一樣輕松。
江檸：……
順路？
順路來打個架？
周綏安這個人真是……
果然。
真的是周綏安這些日子在她面前扮乖太久了，導致她差點都忘記了他“校霸”的身份。
“下來吧。”
周綏安將小電驢停了下來。
昏黃的路燈下，江檸低頭看著腳尖。
腳下柔軟的銀杏樹葉被她翻來覆去地碾著，一點金黃色的汁液染上了她的鞋尖。
或許是出於那種身為好學生的正義感，又或許是出於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
夜風輕輕拂過，江檸聽到了自己低低的聲音：
“你真的要過去嗎？”
話一出口，她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她剛才已經說過了。
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一點緋色染上江檸白皙的臉頰，好在，光線昏暗，誰也看不見，但她還是有點心虛地低下了頭。
周綏安鎖好了車，聽到這話，他回過頭看著江檸，沖她揚了揚眉：
“怎麽？”
江檸低著頭，繼續碾著腳下的那些銀杏葉，不說話。
周綏安嘴角微勾，他往前邁了幾步，彎下腰，將臉湊到了江檸跟前。
秋風撩起了女孩的發梢和衣角。
感受到面前籠罩了一層陰影，江檸擡眼，不期然撞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周綏安就像一只討好主人的大貓，搖著尾巴湊了過來。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江檸能看清周綏安瞳孔裏她的倒影。
屬於周綏安的氣息四面八方地湧了上來，包裹住了她。
一瞬間，江檸的心像是被塞進了一整袋的彩色跳跳糖，無數顆冒著甜味的糖果粒在她心裏跳躍迸濺，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她的心房傳遍了全身。
周綏安眉眼彎彎，他的眼神平視著江檸，語速很慢，聲音裏帶著一點誘哄的味道：
“你想說什麽，說出來。”
說你在乎我，說你擔心我，說你不想我過去。
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答應你。
月光似水，倒映在他的眼底。
像是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她無處可逃。
江檸的睫毛顫抖得厲害。
就像是落網的蝴蝶，撲扇著自己美麗又脆弱的翅膀，徒勞地掙紮著。
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想聽什麽。
但是……
江檸挪開了視線，她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只是語氣平靜地說：
“打架是要記過的。”
晚風在兩人之間穿梭而過。
周綏安的眼睛眨了眨，他直起了上半身，嘆了一口氣，似乎有點遺憾有點委屈的樣子。
“口是心非的小結巴。”
他輕聲嘆道。
明明是仲秋的夜，江檸竟然覺得那迎面吹來的風染上了幾分燥熱，讓她的耳朵都發燙了起來。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跟著周綏安往那個涼亭的方向走。
那個造型古樸的涼亭在廣場外圍不遠的地方，坐落在一座假山上，被周邊幾株高大的銀杏樹包圍著。
月色寂靜，落葉紛紛。
不遠處，那些嘶吼打鬥聲聽起來似乎有些模糊。
兩人沈默著穿過了一片桂樹林。
今年青州的桂花開得都比較晚，這都國慶了，滿城的桂樹依舊矜持著，不肯吐露芬芳。
但這人跡罕至的偏僻小廣場上，倒是有幾株桂花樹偷偷搶先開了花。
一串串金黃色的花朵藏在碧綠的枝葉間，散發著陣陣清甜的幽香。
江檸看著那些可愛的小花粒，思緒飄得有些遠。
她長大的那個小鎮上到處都種滿了桂樹，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整個小鎮的空氣裏都飄著桂花的香味。現在回想起來，她的整個童年仿佛都浸泡在這種令人懷念的香味裏。
“坐在這裏，不要亂跑，我很快就回來。”
周綏安的話拉回了江檸的思緒。
她仰起頭，看著周綏安，表情無辜又無措。
周綏安低頭看著江檸，見她一臉懵懂，他無奈地勾了勾唇。
“要是害怕就不要睜開眼睛。”
“我才不怕。”
江檸的聲音低低的。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這話的真實性，她扭過頭，直直地望向了“戰火”最猛烈處。
他們所在的這個涼亭地勢較高，從這個角度可以將廣場上的情形盡收眼底——
此刻十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霸占了廣場中心的位置，他們像是一群兇悍的野獸，正在激烈地廝殺著，仿佛困在籠中的鬥獸，亮出了最鋒利的獠牙。拳頭砸在皮肉上的聲音破開風清晰地傳了過來，密密麻麻的，雨點似的。
昏暗的光線下，江檸看不清他們每個人的面孔，但是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那種原始的野蠻氣息。拳頭對拳頭，皮肉對皮肉，一切都是最原始的力量和肉.體的博弈，仿佛現代文明並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江檸以前只在電視裏見過這種場面。
但是現實好像要比電視屏幕上的畫面震撼一百倍。
江檸只看了一眼，就條件反射地收回了視線。
也許是她扭頭的動作過於慌亂和狼狽。
耳邊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嗤笑聲。
江檸的臉頰又開始發燙。
“數到一百，我就回來了。”
周綏安脫下了身上的外套，塞到了江檸懷裏，沖她眨了眨眼睛。
“閉上眼睛，不要偷看。”
江檸抱著周綏安的外套，楞楞地站在那裏，她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他的背影。
秋夜的晚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包裹住了江檸的身體，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秋的氣息，寂寥冰涼。
只有她懷中的那件外套，帶著周綏安身上殘留的溫度，暖暖的。
江檸的指腹不停地摩挲著那件衣服，她的眼神望向了不遠處，閃爍不定。
她看見周綏安邁著從容的步子走進了那紛亂的“戰場”中。
她看見廣場上的所有人突然都停下了動作。
她看見有幾個身影瘋狗一樣地撲向了周綏安。
她看見周綏安提起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一個人的臉上，那人被他那一拳砸得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
風輕輕地撩動著江檸的發絲，掃在臉上，癢癢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廣場內的打鬥聲飄到了涼亭上。
江檸屏住呼吸，她極力想要聽清那些聲音，但是那些聲音仿佛飄得越來越遠似的，讓她越來越聽不真切。
她越是著急越是什麽都聽不見。
時間像是吸了水的海綿，無限膨脹，令人窒息的漫長。
“……二十、十九、十八……”
江檸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沈入了一片靜默的海域中。
江檸什麽都聽不見了，她捏緊了手心，睫毛顫了又顫，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蠶食著她的克制和耐心。
終於，她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睜開了雙眼——
清亮柔和的月光照進了涼亭裏，如水一般鋪滿了地面。
她看見周綏安正抱著手臂懶懶地斜靠在正對面的那根紅漆柱子上。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臉上，嘴角的笑容染上了幾分邪氣的味道。
“偷看被逮到，江檸同學，你不乖哦。”
江檸楞楞地看著對面的周綏安。
她竟然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他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嗎？他剛才就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她嗎？
可此時此刻，江檸已經顧不上害羞了，反應過來後，她的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上下掃視了一個來回。
周綏安好端端地站在那裏，沒有絲毫變化，只有眉眼間還殘留著一點劇烈運動後的汗水，亮晶晶的，讓他原本就深刻的眉眼看起來洋溢著一股英氣勃發的味道。
她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抽掉了骨頭似的，軟趴趴地立在那裏，一雙大大的眼睛裏全是慶幸和喜悅。
周綏安沒有漏過江檸的任何一個小表情和小動作。
事實上，在她喊到“三十一”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了她的對面。
月光下，女孩雖然緊緊地閉著眼睛，但是那濃密得似鴉羽的睫毛顫抖得厲害。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衣服，嘴裏不停地念叨著。
那模樣，乖巧極了，可憐極了，也……可愛極了。
那一刻，周綏安突然起了一點壞心，他沒有叫江檸，而是抱著手臂就這麽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看得津津有味。
夜風席卷而過，他看見站在他對面的女孩瑟縮了一下身體。
周綏安站直了身體，朝江檸走了過去。
“走吧。”
他停在了她跟前，低頭看著她。
江檸回過神來，轉頭往廣場那邊掃了一眼——
那邊似乎是休戰了，空蕩蕩的廣場上只剩下了零星幾個人在打掃著“戰場”。昏暗的燈光下，那幾個身影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應該是掛了一點彩。
江檸看得出神，突然，懷裏的那件外套被抽走了，她回過神，轉頭看向了對面的周綏安。
“噗噗”兩聲，衣服面料破開空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江檸看見周綏安手裏拿著那件外套，抖了抖，隨後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要躲，卻被他隱婚按住了肩膀。
“晚上冷，別感冒了。”
周綏安的語氣不容拒絕。
江檸抿了抿唇，低下頭，沒有說話。
“今天不好意思哈。”
周綏安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江檸擡頭，疑惑地望著他。
周綏安摸了摸鼻子，語氣似乎有點抱歉。
“其實我不該帶你來這裏的，但事出突然，我怕我那幾個傻兄弟被人打殘了。”
江檸的嘴角彎了彎。
周綏安的那幾個“傻兄弟”她也是有點印象的。
“今天嚇到了嗎？”
他問。
江檸搖了搖頭。
“那就好。”
周綏安的嘴角勾了勾，眉眼燦爛又溫柔。
“我們回家。”
香樟樹葉簌簌而落。
江檸坐在那輛粉色小電驢的後座上，仰頭看著頭頂那如雨般灑落的枯葉。
周綏安的那件藏藍色沖鋒衣外套將她裹得緊緊的，涼涼的秋風和深夜的寒氣都被擋在了外面。
江檸縮在那件大大的外套裏，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了今天下午跟陳欣茹的對話。
她的視線落在了周綏安的背影上。
思緒飛得很遠。
無人的香樟樹大道上，周遭一片寂靜。
江檸思量了許久，決定先問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你經常打架嗎？”
她的語氣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及到了他的逆鱗似的。
聽到江檸這種怯生生的語氣，周綏安覺得有幾分好笑。
他裝模做樣地思考了一會兒，才答：
“也不是。”
“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打架的啊？”
江檸追問。
“高一或者高二的時候吧。”
周綏安答得很痛快。
“那你當時怎麽就突然開始打架了？”
江檸繼續問。
周綏安扭頭看了一眼江檸，似笑非笑道：
“幹嘛？知心姐姐做背調啊？”
江檸低下了頭，表情有些赧然。
其實她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只不過不知道怎麽開口切入正題而已。
“這樣吧，我們交換秘密吧。”
周綏安仿佛很有興趣似的，語氣躍躍欲試。
“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問你一個問題，這樣才公平。”
江檸思索了片刻，點頭：
“好。”
周綏安扭頭看了一眼江檸，眉眼間全是笑意。
“你剛才已經問過我了，這次換我問你。”
江檸緊張地點點頭。
周綏安皺著眉，似乎在認真思考著。
“我和顧珅誰更帥？”
江檸楞了一下。
反應過來後，她的臉頰開始發燙。
這是什麽破問題啊？
怎麽又突然扯到了顧珅？
“快說。”
周綏安抖了抖肩膀，催促著她回答問題。
江檸抿了抿唇，老實回答：
“你。”
“我什麽？”
周綏安的聲音裏有毫不掩飾的笑意。
“你比較……”
江檸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句話說了出來。
“你比較……帥。”
周綏安十分滿意地“嗯”了一聲，大方道：
“輪到你問了。”
江檸低頭，攥緊了手心，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自然一些：
“你以前做過壞事嗎？”
周綏安咧咧嘴，一副很不著調的樣子。
“我幹的壞事可多了，你是指哪方面的壞事？”
他將“壞事”兩個字咬得重重的，語氣暧昧。
江檸的臉憋得通紅。
算了，她還是不問了。
她悶悶地閉上嘴，不再開口。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一陣長久的寂靜。
周綏安收了笑容，聲音聽起來正經了一些。
“既然你不知道要問什麽，那我就回答你之前的那個問題好了。”
江檸擡頭看著周綏安的背影。
枯黃的落葉飄了下來，沙沙作響。
周綏安的聲音順著風飄到了她的耳朵裏，有些不真切。
“你問我為什麽突然開始打架，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很難過。”
他仰頭看著頭頂紛飛的落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說難過好像不太準確，應該是……心如死灰，像是活在地獄。”
江檸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
“因為我爸媽……”
周綏安停頓了一下，極細微的一個停頓。
“出車禍了。”
江檸楞住了。
她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過周綏安的爸媽，就連那天租房子的時候出面的也是周綏安的姐姐。
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有些喘不過來氣。
“他們並沒有死在那場車禍裏。”
江檸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
夜風中飄來了周綏安淡淡的聲音。
他的語氣沒什麽起伏，像是在說著不相幹的人和事。
“他們變成了植物人，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病床上，拖了半年才離開的。”
作者有話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這些公園裏綠樹掩映, 十分隱蔽，還有很多空曠的廣場, 到了晚上格外安靜，半個人影也沒有。
在九點之前，這些廣場屬於那些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
在九點之後, 這些廣場就變成了某些人的天堂。
比如, 那些道上的小混混和流氓。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 這些小混混打架也是要講規矩的。
一般堵人都在小巷子裏, 事先也不會通知對方, 直接去堵, 為的就是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要是正式約架的話, 雙方在“戰前”都要進行一番“友好交流”。一般這個時候他們會挑一個正大光明的場子，雙方約定好了時間地點, 到時候直接帶兄弟過去進行“友好切磋”。
古城區邊緣靠近新區的位置, 有一個快要荒廢的廣場，因為場子大, 地方偏僻, 成了很多道上兄弟最常光顧的約架場所。
周綏安騎著他那個粉色小電驢雄赳赳氣昂昂趕過去的時候, 兩幫人馬似乎已經“開火”了。
激烈的打鬥聲隔得老遠傳了過來, 被秋風渲染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味道。
江檸坐在後座，耳邊呼喝而過的風將她的頭發吹得亂飛。
她一手捂住那些亂飛的頭發，一手虛虛地捏住了周綏安的衣角。
她的視線不由地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雖然這個廣場平時沒什麽人來, 但是周圍的綠化依舊做得很好。
成片成片的桂樹將那個小廣場團團攏住, 鵝卵石小道穿過桂樹林, 一直延申到了大路邊，入口處還種著很多高大的銀杏樹和香樟樹。
仲秋時節，那些銀杏樹的葉子已經泛黃了，金黃色的葉子在地磚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又被秋風卷起，在靠近地面的低空刮起了一道道金黃色的旋風。
如果不是那層層疊疊的桂樹後傳出來的不合時宜的打鬥聲和喊叫聲，眼前這景色倒是真的值得駐足流連一番。
江檸擡頭看著周綏安的背影——
秋夜的風將周綏安身上那件藏藍色沖鋒衣的領口吹得微微鼓動，他的後腦勺圓圓的，一頭茂密蓬松的頭發在風中翻飛著，看起來毛茸茸的。
江檸抿了抿唇，她的聲音不自覺有些緊繃：
“你……真的要過去嗎？”
周綏安要帶她去打架。
剛才周綏安這麽跟江檸說的時候，她甚至在想對方是不是在開玩笑。
沒想到周綏安竟然是認真的。
聽著不遠處那越來越清晰的打鬥聲，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顯然，在江檸十幾年的人生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不用說打架了，她甚至都沒有跟別人吵過架。
“嗯。”
周綏安的聲音裏沒有半點猶豫，他扭頭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個地勢較高的小涼亭上，他將小電驢開了過去，又輕飄飄地補充了一句：
“剛好順路。”
他的語氣好像是在說順路買個菜一樣輕松。
江檸：……
順路？
順路來打個架？
周綏安這個人真是……
果然。
真的是周綏安這些日子在她面前扮乖太久了，導致她差點都忘記了他“校霸”的身份。
“下來吧。”
周綏安將小電驢停了下來。
昏黃的路燈下，江檸低頭看著腳尖。
腳下柔軟的銀杏樹葉被她翻來覆去地碾著，一點金黃色的汁液染上了她的鞋尖。
或許是出於那種身為好學生的正義感，又或許是出於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
夜風輕輕拂過，江檸聽到了自己低低的聲音：
“你真的要過去嗎？”
話一出口，她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她剛才已經說過了。
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一點緋色染上江檸白皙的臉頰，好在，光線昏暗，誰也看不見，但她還是有點心虛地低下了頭。
周綏安鎖好了車，聽到這話，他回過頭看著江檸，沖她揚了揚眉：
“怎麽？”
江檸低著頭，繼續碾著腳下的那些銀杏葉，不說話。
周綏安嘴角微勾，他往前邁了幾步，彎下腰，將臉湊到了江檸跟前。
秋風撩起了女孩的發梢和衣角。
感受到面前籠罩了一層陰影，江檸擡眼，不期然撞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周綏安就像一只討好主人的大貓，搖著尾巴湊了過來。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江檸能看清周綏安瞳孔裏她的倒影。
屬於周綏安的氣息四面八方地湧了上來，包裹住了她。
一瞬間，江檸的心像是被塞進了一整袋的彩色跳跳糖，無數顆冒著甜味的糖果粒在她心裏跳躍迸濺，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她的心房傳遍了全身。
周綏安眉眼彎彎，他的眼神平視著江檸，語速很慢，聲音裏帶著一點誘哄的味道：
“你想說什麽，說出來。”
說你在乎我，說你擔心我，說你不想我過去。
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答應你。
月光似水，倒映在他的眼底。
像是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她無處可逃。
江檸的睫毛顫抖得厲害。
就像是落網的蝴蝶，撲扇著自己美麗又脆弱的翅膀，徒勞地掙紮著。
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想聽什麽。
但是……
江檸挪開了視線，她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只是語氣平靜地說：
“打架是要記過的。”
晚風在兩人之間穿梭而過。
周綏安的眼睛眨了眨，他直起了上半身，嘆了一口氣，似乎有點遺憾有點委屈的樣子。
“口是心非的小結巴。”
他輕聲嘆道。
明明是仲秋的夜，江檸竟然覺得那迎面吹來的風染上了幾分燥熱，讓她的耳朵都發燙了起來。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跟著周綏安往那個涼亭的方向走。
那個造型古樸的涼亭在廣場外圍不遠的地方，坐落在一座假山上，被周邊幾株高大的銀杏樹包圍著。
月色寂靜，落葉紛紛。
不遠處，那些嘶吼打鬥聲聽起來似乎有些模糊。
兩人沈默著穿過了一片桂樹林。
今年青州的桂花開得都比較晚，這都國慶了，滿城的桂樹依舊矜持著，不肯吐露芬芳。
但這人跡罕至的偏僻小廣場上，倒是有幾株桂花樹偷偷搶先開了花。
一串串金黃色的花朵藏在碧綠的枝葉間，散發著陣陣清甜的幽香。
江檸看著那些可愛的小花粒，思緒飄得有些遠。
她長大的那個小鎮上到處都種滿了桂樹，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整個小鎮的空氣裏都飄著桂花的香味。現在回想起來，她的整個童年仿佛都浸泡在這種令人懷念的香味裏。
“坐在這裏，不要亂跑，我很快就回來。”
周綏安的話拉回了江檸的思緒。
她仰起頭，看著周綏安，表情無辜又無措。
周綏安低頭看著江檸，見她一臉懵懂，他無奈地勾了勾唇。
“要是害怕就不要睜開眼睛。”
“我才不怕。”
江檸的聲音低低的。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這話的真實性，她扭過頭，直直地望向了“戰火”最猛烈處。
他們所在的這個涼亭地勢較高，從這個角度可以將廣場上的情形盡收眼底——
此刻十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霸占了廣場中心的位置，他們像是一群兇悍的野獸，正在激烈地廝殺著，仿佛困在籠中的鬥獸，亮出了最鋒利的獠牙。拳頭砸在皮肉上的聲音破開風清晰地傳了過來，密密麻麻的，雨點似的。
昏暗的光線下，江檸看不清他們每個人的面孔，但是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那種原始的野蠻氣息。拳頭對拳頭，皮肉對皮肉，一切都是最原始的力量和肉.體的博弈，仿佛現代文明並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江檸以前只在電視裏見過這種場面。
但是現實好像要比電視屏幕上的畫面震撼一百倍。
江檸只看了一眼，就條件反射地收回了視線。
也許是她扭頭的動作過於慌亂和狼狽。
耳邊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嗤笑聲。
江檸的臉頰又開始發燙。
“數到一百，我就回來了。”
周綏安脫下了身上的外套，塞到了江檸懷裏，沖她眨了眨眼睛。
“閉上眼睛，不要偷看。”
江檸抱著周綏安的外套，楞楞地站在那裏，她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他的背影。
秋夜的晚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包裹住了江檸的身體，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秋的氣息，寂寥冰涼。
只有她懷中的那件外套，帶著周綏安身上殘留的溫度，暖暖的。
江檸的指腹不停地摩挲著那件衣服，她的眼神望向了不遠處，閃爍不定。
她看見周綏安邁著從容的步子走進了那紛亂的“戰場”中。
她看見廣場上的所有人突然都停下了動作。
她看見有幾個身影瘋狗一樣地撲向了周綏安。
她看見周綏安提起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一個人的臉上，那人被他那一拳砸得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
風輕輕地撩動著江檸的發絲，掃在臉上，癢癢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廣場內的打鬥聲飄到了涼亭上。
江檸屏住呼吸，她極力想要聽清那些聲音，但是那些聲音仿佛飄得越來越遠似的，讓她越來越聽不真切。
她越是著急越是什麽都聽不見。
時間像是吸了水的海綿，無限膨脹，令人窒息的漫長。
“……二十、十九、十八……”
江檸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沈入了一片靜默的海域中。
江檸什麽都聽不見了，她捏緊了手心，睫毛顫了又顫，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蠶食著她的克制和耐心。
終於，她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睜開了雙眼——
清亮柔和的月光照進了涼亭裏，如水一般鋪滿了地面。
她看見周綏安正抱著手臂懶懶地斜靠在正對面的那根紅漆柱子上。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臉上，嘴角的笑容染上了幾分邪氣的味道。
“偷看被逮到，江檸同學，你不乖哦。”
江檸楞楞地看著對面的周綏安。
她竟然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他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嗎？他剛才就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她嗎？
可此時此刻，江檸已經顧不上害羞了，反應過來後，她的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上下掃視了一個來回。
周綏安好端端地站在那裏，沒有絲毫變化，只有眉眼間還殘留著一點劇烈運動後的汗水，亮晶晶的，讓他原本就深刻的眉眼看起來洋溢著一股英氣勃發的味道。
她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抽掉了骨頭似的，軟趴趴地立在那裏，一雙大大的眼睛裏全是慶幸和喜悅。
周綏安沒有漏過江檸的任何一個小表情和小動作。
事實上，在她喊到“三十一”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了她的對面。
月光下，女孩雖然緊緊地閉著眼睛，但是那濃密得似鴉羽的睫毛顫抖得厲害。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衣服，嘴裏不停地念叨著。
那模樣，乖巧極了，可憐極了，也……可愛極了。
那一刻，周綏安突然起了一點壞心，他沒有叫江檸，而是抱著手臂就這麽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看得津津有味。
夜風席卷而過，他看見站在他對面的女孩瑟縮了一下身體。
周綏安站直了身體，朝江檸走了過去。
“走吧。”
他停在了她跟前，低頭看著她。
江檸回過神來，轉頭往廣場那邊掃了一眼——
那邊似乎是休戰了，空蕩蕩的廣場上只剩下了零星幾個人在打掃著“戰場”。昏暗的燈光下，那幾個身影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應該是掛了一點彩。
江檸看得出神，突然，懷裏的那件外套被抽走了，她回過神，轉頭看向了對面的周綏安。
“噗噗”兩聲，衣服面料破開空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江檸看見周綏安手裏拿著那件外套，抖了抖，隨後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要躲，卻被他隱婚按住了肩膀。
“晚上冷，別感冒了。”
周綏安的語氣不容拒絕。
江檸抿了抿唇，低下頭，沒有說話。
“今天不好意思哈。”
周綏安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江檸擡頭，疑惑地望著他。
周綏安摸了摸鼻子，語氣似乎有點抱歉。
“其實我不該帶你來這裏的，但事出突然，我怕我那幾個傻兄弟被人打殘了。”
江檸的嘴角彎了彎。
周綏安的那幾個“傻兄弟”她也是有點印象的。
“今天嚇到了嗎？”
他問。
江檸搖了搖頭。
“那就好。”
周綏安的嘴角勾了勾，眉眼燦爛又溫柔。
“我們回家。”
香樟樹葉簌簌而落。
江檸坐在那輛粉色小電驢的後座上，仰頭看著頭頂那如雨般灑落的枯葉。
周綏安的那件藏藍色沖鋒衣外套將她裹得緊緊的，涼涼的秋風和深夜的寒氣都被擋在了外面。
江檸縮在那件大大的外套裏，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了今天下午跟陳欣茹的對話。
她的視線落在了周綏安的背影上。
思緒飛得很遠。
無人的香樟樹大道上，周遭一片寂靜。
江檸思量了許久，決定先問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你經常打架嗎？”
她的語氣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及到了他的逆鱗似的。
聽到江檸這種怯生生的語氣，周綏安覺得有幾分好笑。
他裝模做樣地思考了一會兒，才答：
“也不是。”
“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打架的啊？”
江檸追問。
“高一或者高二的時候吧。”
周綏安答得很痛快。
“那你當時怎麽就突然開始打架了？”
江檸繼續問。
周綏安扭頭看了一眼江檸，似笑非笑道：
“幹嘛？知心姐姐做背調啊？”
江檸低下了頭，表情有些赧然。
其實她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只不過不知道怎麽開口切入正題而已。
“這樣吧，我們交換秘密吧。”
周綏安仿佛很有興趣似的，語氣躍躍欲試。
“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問你一個問題，這樣才公平。”
江檸思索了片刻，點頭：
“好。”
周綏安扭頭看了一眼江檸，眉眼間全是笑意。
“你剛才已經問過我了，這次換我問你。”
江檸緊張地點點頭。
周綏安皺著眉，似乎在認真思考著。
“我和顧珅誰更帥？”
江檸楞了一下。
反應過來後，她的臉頰開始發燙。
這是什麽破問題啊？
怎麽又突然扯到了顧珅？
“快說。”
周綏安抖了抖肩膀，催促著她回答問題。
江檸抿了抿唇，老實回答：
“你。”
“我什麽？”
周綏安的聲音裏有毫不掩飾的笑意。
“你比較……”
江檸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句話說了出來。
“你比較……帥。”
周綏安十分滿意地“嗯”了一聲，大方道：
“輪到你問了。”
江檸低頭，攥緊了手心，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自然一些：
“你以前做過壞事嗎？”
周綏安咧咧嘴，一副很不著調的樣子。
“我幹的壞事可多了，你是指哪方面的壞事？”
他將“壞事”兩個字咬得重重的，語氣暧昧。
江檸的臉憋得通紅。
算了，她還是不問了。
她悶悶地閉上嘴，不再開口。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一陣長久的寂靜。
周綏安收了笑容，聲音聽起來正經了一些。
“既然你不知道要問什麽，那我就回答你之前的那個問題好了。”
江檸擡頭看著周綏安的背影。
枯黃的落葉飄了下來，沙沙作響。
周綏安的聲音順著風飄到了她的耳朵裏，有些不真切。
“你問我為什麽突然開始打架，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很難過。”
他仰頭看著頭頂紛飛的落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說難過好像不太準確，應該是……心如死灰，像是活在地獄。”
江檸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
“因為我爸媽……”
周綏安停頓了一下，極細微的一個停頓。
“出車禍了。”
江檸楞住了。
她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過周綏安的爸媽，就連那天租房子的時候出面的也是周綏安的姐姐。
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有些喘不過來氣。
“他們並沒有死在那場車禍裏。”
江檸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
夜風中飄來了周綏安淡淡的聲音。
他的語氣沒什麽起伏，像是在說著不相幹的人和事。
“他們變成了植物人，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病床上，拖了半年才離開的。”
作者有話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