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綏安擔心得並沒有錯。

中午放學, 江海洋真的找過來了。

熙熙攘攘的校門外，江海洋就大搖大擺地站在那最顯眼的地方，嘴裏叼著根煙, 笑瞇瞇地跟旁邊的家長閑聊著。

那樣子，真的仿佛就是一個等著接自己孩子回家的家長。

江檸背著書包從校門裏走出來, 在擡頭看見江海洋的那一瞬，她的腳步僵住了。

午間的氣溫不算很低，可即使她穿著長袖長褲, 依然覺得一陣密密麻麻的寒意從身體各處湧了上來。

江海洋是真的打算賴上她了。

就像以前纏著奶奶要錢那樣。

沒人能比江檸更明白, 江海洋就是一個永遠不知道饜足的吸血鬼, 被他纏上了, 就只能眼睜睜地等著被他榨幹最後一滴血。

意識到這一點, 江檸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恐懼, 還是因為憤怒。

她就這麽楞楞地站在不斷往外湧的人潮中, 仿佛江心中一顆堅硬的頑石，將周圍的人潮切割了開來。在一眾急切地想要奔湧出去的人群中, 看著格外突兀和怪異。

不少被她擋住去路的同學都投來了好奇又郁悶的目光。

江海洋似乎也看見了江檸, 他扭過頭跟旁邊那個家長說了句什麽，隨即又滿臉笑容地沖著江檸揮了揮手。

江檸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

刺痛感伴隨著一種窒息感攫住了她。

突然, 身後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輕輕的一下, 一觸即離。

“怎麽不走了？”

身側傳來了周綏安的聲音。

那聲音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她從不斷下墜的深深泥沼中拽了出去。

江檸扭過頭, 看見了周綏安的側臉。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瘦削利落的下頜線。

那一條繃得緊緊的線條從下巴處一直延申到了耳下，在耳垂下方形成了一個很鋒利的折角。

周綏安這個人, 連皮肉下的骨頭看起來都是那麽的生硬。

秋風乍起。

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撓了一下, 江檸濃黑的眼睫顫了顫。

“不要怕, 往前走。”

周綏安微微側過頭彎下腰，沖著江檸的耳邊低聲道。

他的聲音很沈，帶著一點安撫的意味，聽起來莫名的可靠。

江檸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她低下頭，抿了抿唇，隨即，邁開了腳步。

帶著某種決心，又像是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坦然。

江海洋堵在了學校大門連通那條香樟大道的轉角處。

那是回家的必經之路，避無可避。

看見江檸朝這邊走了過來，江海洋顯然很滿意，他朝那邊迎了幾步，一雙眼睛笑瞇瞇的，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閃出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那是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少年站在了江檸斜前方的位置，以一種保護的姿態，將江海洋的視線和江檸隔絕開了。

江海洋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臉色頓時變了，原本迎上去的腳步也變得有些遲疑。

香樟樹下，那穿著校服的兩個身影一高一矮，朝這邊一路走了過來，沒有絲毫慢下來或者停下來的意思。

就在快要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江海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檸檸……”

江檸沒有轉頭。

倒是站在她旁邊的少年沖著江海洋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著有幾分瘆人。

“喲，叔叔好。”

像是才看到江海洋似的，少年單手插在校服褲子口袋裏，扭過頭看著他，打招呼的語氣算不上十分客氣。

江海洋哂笑了一聲，也不理睬少年，他往旁邊走了幾步，想繞過少年直接去跟江檸說話。

少年的反應很快，江海洋還沒走兩步，少年的身體就往這邊挪了過來，穩穩地擋在了江檸身前，像座巍峨的小山似的。

“叔叔的腰好了？看來那天晚上我踹得還是輕了點。”

少年盯著江海洋，勾著唇，皮笑肉不笑的。

江海洋的個子其實不低，也有一米八幾，只是這幾年的風霜讓他的脊背早早地彎了下去。

聽到少年這話，江海洋的面色有些難看，他仰頭看了一眼——

面前這個少年，如同朝陽下挺拔的小白楊。

在他面前，江海洋看起來就像是村頭枯朽的老柳樹似的，沒有絲毫可比性。

江海洋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也是這個少年，在他快要從江檸手裏拿到錢的時候，突然從旁邊躥了出來，小豹子似的，以一種生猛無比的力量踹倒了自己。昨天晚上江海洋的後脊背一直都是麻的，直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

那種滋味，江海洋顯然不想再體驗一次了，他咬了咬牙，稍微提高了音量。

“檸檸，爸爸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你的，我外面還欠著錢，要是……”

大概是明白眼前這個少年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江海洋也不打算費力演那些體面的慈父戲碼了，直接開口問江檸要錢。

周圍人來人外，雖然江海洋的聲音不算大，但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註意。

周綏安扭過頭，看了江檸一眼，見她仍舊低著頭，攥住書包背帶的手指已經泛白，他冷下了臉，朝江海洋道：

“不想我報警，你最好現在就走。”

周綏安雖然平時看著懶洋洋的，但是一旦沈下臉，周身的氣場會變得十分冷冽，加上他原本五官就生得十分冷酷，這樣壓抑著眉眼，看起來有些野性未馴的兇狠勁。

此刻，他擡腳往江海洋的方向邁了幾步，兩道濃黑的眉毛低低地壓了下來，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危險的低氣壓。

江海洋看著眼前這個朝自己不斷逼近的少年，心裏竟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膽寒。

他的心就像是一顆突然被針紮破了的氣球似的，本來確定能從江檸這邊拿到錢的底氣和信心全都洩了個幹凈。

意識到這一點後，江海洋有些尷尬，也有些氣急敗壞，他忍不住暗暗罵了一句臟話。

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半大小子，有什麽好怕的？

話雖這麽說，但他還是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叔叔，江檸或許有顧慮，可是我……我什麽都不怕。”

少年沖江海洋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

“你知道的，我是未成年人，什麽都不懂，要是幹了什麽過激的事情……”

少年的表情無辜，但望過來的眼神像是某種食肉動物的眼神。

江海洋吞了吞口水。

少年在離江海洋兩步的距離停了下來，伸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湊過來沖著他的耳朵低聲道：

“下次不要再來了，學校這種地方，你不該來。”

少年說完這句話就立刻站直了身體，沖他笑了笑。

“再見，不對，最好不要再見了，叔叔。”

江海洋楞楞地站在原地，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的背影。

他看見少年走到了江檸身邊，彎腰低頭說了句什麽，隨即，江檸朝這邊看了一眼，只是飛快的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一排濃密的香樟樹下，兩人繼續並肩往前走著，很快就走出了他的視線。

一陣秋風乍起。

江海洋莫名地松了一口氣，回過神來，一摸額頭，竟然摸到了一手潮濕的汗。

走出了校門口的那段香樟大道就到了狀元街。

江檸和周綏安並肩走在狀元街旁的一排梧桐樹下。

梧桐不比四季常青的香樟。

雖才是仲秋，那滿樹碧綠的梧桐葉早已經漸漸發黃，隨著秋風慢悠悠地在空中劃出了道道弧線，隨即飄落在沿路的地磚上。

江檸背著書包低頭往前走著。

一片落葉從她頭頂的梧桐樹下飄了下來，發出了一陣細微的聲響。

江檸停住了腳步，仰頭看著那片落葉。

枯葉蝴蝶一般的落葉，被風卷得搖搖擺擺，就像是被什麽註定湮滅的命運裹挾著一樣，帶著一種坦然赴死的決心和淒美。

江檸看得出神。

旁邊突然伸過來一只手，將那片飄在半空的落葉抓住了，遞到了她眼前。

“喜歡？”

周綏安的聲音被秋風吹得有些幹澀。

江檸低頭去看，那片梧桐葉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裏，和他的手掌一般大小。

葉子還未完全變黃，莖葉殘留著一點點的青色，形狀很完美，像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她伸手，拿起那片落葉。

擡起頭，看著周綏安，嘴角彎了彎：

“喜歡。”

周綏安的嘴角也勾了勾，眉眼溢出來一點淺淺的笑意。

兩人繼續往前走。

路過沿街的一家咖啡店的時候，裏面有個人突然沖著這邊喊了一聲。

“阿綏！”

兩人同時回過頭，看見了大堂裏的一張桌子旁圍坐著幾個男生，他們打扮得痞裏痞氣的，看著就不怎麽像好學生。有幾張臉江檸依稀記得，好像之前跟周綏安一起去學校食堂吃過飯。

“阿綏！快來！”

那幾個男生興奮地沖著周綏安猛揮手，似乎是有話想說。

周綏安皺了皺眉，有些猶豫。

江檸擡頭看著他，低聲道：

“我可以自己回家。”

周綏安轉頭看了她一眼。

“你等一下，我去打個招呼就來。”

他的語氣裏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江檸抿了抿唇，點點頭。

周綏安看了她一眼，隨即邁開步子，往咖啡店裏去了。

狀元街兩邊的咖啡店都比較小眾，裏面的消費也不低。

現在雖然已經是秋天，店裏的空調還是開著，室內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夾雜著一點醇厚的咖啡豆香味。

“阿綏！剛才跟你一起那個女生是誰啊？”

看見周綏安朝這邊過來了，劉奇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給周綏安騰了一個位置出來，可是擡頭見對方仍舊站在那裏，似乎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他的眼珠轉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

“喲，著急約會呢啊？坐下來的功夫都沒有？”

旁邊的駱大頭本來在低頭玩手機，聽到這話，他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立馬伸長了脖子往外面張望：

“什麽？什麽？那個女生在哪裏呢？”

似乎是沒看到，他又擡頭看著周綏安，露出了一臉八卦的笑容。

“綏哥，你動作夠快啊，上次……”

駱大頭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周綏安打斷了。

“急吼吼地喊我幹嘛呢？”

他的眉毛微微擰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我靠！見色忘友啊！”

有人吐槽了一句，被周綏安冷冷的眼神一掃，立馬縮回了脖子。

劉奇見狀也不亂侃了，一拍桌子，開始說正事：

“昨天我們不是去打球嘛，散場後我和大頭他們幾個去吃宵夜，碰到了二中那群人，我靠！”

他越說情緒越激動，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剃得只剩下一點黑色毛茬的頭頂似乎都能看見一縷白煙。

“那群傻.逼嘴裏不幹不凈的，要不是燒烤店老板攔著，我們差點就跟他們幹起來了！”

駱大頭湊近了一點，用肩膀撞了撞周綏安，笑嘻嘻的。

“簡而言之，我們想幹二中那幾個傻.逼，綏哥，你來不來？”

周綏安白了他們一眼。

“就這個？”

巴巴地喊他進來，還以為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周綏安拔腿就往外走。

身後，劉奇沖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

“阿綏，你來不來嗎？”

周綏安頓住了腳步。

咖啡店門上的風鈴被秋風吹得叮當作響。

他沈默了幾秒，開口道：

“發消息給我。”

隨即，邁出了店門。

梧桐樹葉紛紛揚揚。

周綏安邁出咖啡店的門，卻並沒有在店外的那棵梧桐樹下看見江檸的影子。

他楞了一下，轉過身，四下看了一圈。

依舊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瞬間，一種久違的慌張和無措讓周綏安有些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他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只覺得自己仿佛被置身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內，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很遙遠很模糊，他的視線不停地這條熱鬧的街上巡視著，周圍人潮湧動，車聲、人聲、店裏傳出來的電視節目聲音攪和在了一起，讓他煩躁不已。

越煩越急，越急越煩。

他只能拼命地壓抑住自己內心那些翻湧的情緒，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去思考。

突然，身後有人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周綏安。”

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似的，他猛然回過頭，看到江檸仰著一張瓷白的小臉，有些忐忑地望著自己。

江檸似乎從周綏安的表情裏看出了什麽。

“我剛才去買面了。”

她朝他示意了一下手裏的東西。

周綏安低頭去看，只見她手裏拿著兩個打包盒，裏面裝著兩份湯面，細細的白色湯面上臥著一點青綠色的澆頭，看起來很可口的樣子。

似乎有什麽東西慢慢地撫平了他心裏那些翻湧的情緒，熨帖的，暖暖的。

周綏安感覺自己終於找回了自己身體和靈魂的控制權。

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勾了勾唇，問：

“什麽澆頭？”

江檸抿了抿唇，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容：

“青椒肉絲的。”

周綏安順手接過了她手裏的那兩個打包盒，語氣輕松，道：

“走，回家吃面。”

午後。

周圍一片寂靜。

秋風透過打開的窗戶，慢悠悠地拂動了那層薄薄的窗紗。

小黑窩在角落裏酣睡，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周綏安坐在書桌邊，手裏的筆在指尖轉了幾個來回，終於，還是“啪嗒”一聲被扔在了桌面上。

他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仿佛在思考著什麽，隨即，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上下翻了幾個來回，找到了一個名字，撥了過去。

電話撥通了，響了幾聲，被接通了。

“餵。”

電話那邊的男聲聽起來懶洋洋的。

“是我。”

周綏安站了起來，拉開了臥室的窗簾，靠在窗邊，目光落在了後院的那棵香樟樹上。

香樟樹下，一根細細的晾衣繩上，女孩藍白相間的校服掛在那裏，被風吹得微微擺動，仿佛翻飛的蝴蝶，輕盈極了，被午後的陽光照射著，仿佛會發光。

他看了一眼，便挪開了視線。

“我想讓你幫個忙。”

“哦？”

電話那邊的語調明顯上揚，還帶上了一點笑意。

“幫我查個人。”

秋風吹動著一旁的窗紗，細細柔柔的淡藍色窗紗被風吹得鼓蕩，拂過了少年沈靜的眉眼。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來晚啦！改了很多，今天晚上爭取九點準時更新~

（小小預告一下，老熟人登場啦！大家猜猜是誰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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