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 灣北墓園。

泥縫竄出的尾巴草在風裏招搖，左飄右蕩，看門大爺懶得看它, 拖鞋一腳踩住，面無表情地插孔開鎖。

鐵門咿呀打開, 今朝抱著白菊花束走進來，向大爺道了聲謝，獨自往臺階上走。

七排，三號。

走過長階梯, 右轉。

今朝弓腰, 將花束放到一側, 從包裏翻出濕紙巾, 仔仔細細擦掉碑面塵埃, 再掏出兩瓶紅罐可樂, 放在墳前。

墓碑上有一張黑白照, 照片中的少年盈盈綻笑, 梨渦清淺，工整楷體鐫刻著少年的名字, 喬如旭。

今朝在碑前站了一會兒，有好多話想說, 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嘆了嘆，坐到碑座邊, 拿起一罐可樂, 刺啦打開, 放到碑前敬給哥哥, 又給自己拉開一罐, 插上吸管。

“這次我不和你搶, 讓你先喝。”

“我故意比他們來早些，免得等下他們吵起架，我就不能和你說話了。”

今朝捧著可樂，喝一口，嘰嘰喳喳講起以前的小事，講她打架被父母訓斥是哥哥挺身，雖然後來也被哥哥教育一頓，講她為字跡圓不溜秋而苦惱時是哥哥安慰，雖然後來長大也沒能寫正，還講了那只不知所蹤的大白鵝，講許許多多童年細碎的小事。

更像是講給自己回味。

有哥哥在時，她想做壞事又不敢太壞，但也可以不用太乖，哥哥庇護的屏障，總比她需要的多那麽一點點，好像只要哥哥在，所有風雨都會繞過她，傾向別處。

可惜屏障在她初二那年瓦解了。

那年暑假，D大的老師突然打來電話告知，她的哥哥在野外做地質考察時，遇到隔壁村舍起火，哥哥與一眾同學擔水撲火，過程中他幾次沖入火場救人，後來不幸被燒斷的房梁砸中……

今朝抿著可樂，扭頭凝望照片上的哥哥，就這麽望了一會兒，聲音啞淡：“哥哥我很想你。”

長階梯那邊，走上來一男一女。宋惠拎著祭品籃走在前面，喬遇城慢幾步走在後邊，也拎了籃子。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墓碑邊。

喬遇城身高臉圓，穿了件印有武館logo的黑色汗衫，見到女兒立即笑開眉眼，朝朝朝朝地喊她。

今朝應了聲，起身讓出位置給他們擺貢品。她知道這種場合，父母兩人一旦開口就是吵架，心裏默默祈禱他們最好都別說話。

喬遇城動作快，在碑前擺上祭拜的果脯，宋惠突然開口，語氣很是嫌棄：“朝朝，把那個人的東西拿走，我帶了如旭愛吃的柳橙。”

今朝：“……”

這話一半是說給喬遇城聽，另一半是指揮今朝去行動，但今朝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了，聽了這話沒再上前調和，反而後退一步。

喬遇城聞聲又搬出其他貢品放到墓前，宋惠見女兒不動，只好快快將自己帶來的貢品擺出搶占位置，兩人雖沒說話，手上動作卻是爭先恐後。

看著這些動作，今朝蹙起眉頭，嘴角往下扯著，不自覺再退一步，她想離開，現在立刻馬上。

這麽想的時候，腳已經在行動。

喬遇城擺好東西，回頭看到女兒退在幾米距離外，像是要走，喊了聲：“朝朝，有時間回來看看你弟弟。”

弟弟？

離婚時新兒子兩歲大。

也能算是弟弟？

“你說什麽呢？”宋惠鼓足中氣吼了聲。

今朝的腳步越退越遠，看著婚內雙出軌的父母，嘲諷般笑了下：“我沒有弟弟，我只有一個哥哥。”

看完哥哥回來，今朝一頭沈進工作裏。

這幾年，偶爾被心事煩悶時，她都會慶幸自己還能做著與興趣相關的工作，愛好對她而言很重要，人總得愛著點什麽，才能不被俗事壓碎擊垮。

屏幕裏的文檔，是為M.X.策劃的視頻內容，客戶給她的寬容度很大，不僅預算高，視頻立意確定後，也沒有過多幹預她的創意工作。

今朝很珍惜每一次的視頻歷練，看似與紀錄片無關的商業廣告視頻，其實可以從中思考排布邏輯，這是她曲線救國積累能量的方式。

埋頭寫著視頻思路，小沫突然在提醒：“老大，第三版活動方案通過了，我去給設計下單？”

今朝擡眼去看電腦日期，還有三天就是robotaxi的首次試運營，看來項目組得繼續加班加點，她應了聲：“媒介那邊也要溝通好，今天再確認一次到場的記者名單。”

試運營地點定在隔壁城市郁洲，M.X.的GR關系做得極好，拿下了新開發區的自動駕駛商用運營權，與車企一同打造單片區的robotaxi運營。

三天後，今朝與同事坐上前往的郁州的高鐵。車廂內，大家夥都開著電腦繼續工作，只有攝影師釗哥有閑暇眺望窗外風景。

今朝面前擺著平板，手指滑動文檔頁面，審核提前產出的技術稿件，文中涉及大量技術解讀，有個段落她讀了兩遍仍不好確認，總覺鋝不順邏輯。

截圖圈出，發給小沫，讓她向M.X.的產品經理做確認。小沫看著圖片裏的天書，皺了皺眉：“我昨天發給他們段落還沒回覆呢，要不你直接去問奚首席？你們不挺熟的嗎？”

今朝的觸控筆懸在屏前，想了想，往下滑動，淡聲回：“公事公辦吧，我越級去問他估計不會回。”

回覆才怪呢，首席科學家豈會管服務公司這點小問題，貿貿然去問反倒像是套近乎。

到了郁州的酒店，已是下午四點。

眾人開始辦理入住，M.X.包下酒店一半客房，方便工作人員與外地記者入住，今朝與小沫住一間標間。

放好行李，聽說今天下午已經開放robotaxi試乘，今朝忙完手頭最後一點工作，帶上相機獨自下樓。

酒店附近的開發區，是新辟出的片區，中間有正在興建的高樓，邊緣是舊城待拆的居民區，充滿新與舊的沖突感。

今朝準備讓robotaxi帶她去舊城邊逛逛，順便看能不能拍點日落照片。

站在酒店等車點，APP約車後，很快駛來一輛嵌滿激光雷達的藍色的士，前排駕駛座位坐著一位安全員，是交通法規要求的標配。

今朝上車，點擊屏幕確認出發。

安全員的雙手全程沒有搭上方向盤，自動駕駛行車平穩如老司機，轉彎、點剎、避讓都很順滑。

今朝坐在車內，盯著面前屏幕的高精地圖影像，圖標在劃線道路上連貫前行，像山脊板塊的移動。

毫無疑問，當年那座山脊已經立在眾人仰望的位置，她得仰著頭，才能瞧見山脊輪廓。

到了目的站點，今朝推門下車。

一個高挺淩落的身影站在邊上，見藍色的士下來乘客，旋即轉過目光，認出乘客後略顯驚訝，眉毛挑了下，沒說話。

今朝掛著相機站定，見到奚行，眉毛跟著也揚了揚，也沒說話。

汽車聲與老城嘈雜聲交疊。

兩人對視幾秒，各自瞥開。

試運營的區域那麽大，怎麽都選擇來了這裏。想起上次聊天並不愉快，今朝站了幾秒，轉身往老城區裏走。

巧的是，奚行也幾乎同時轉身。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走在老城巷道，今朝看著奚行的背影，抿了抿唇，腳步稍慢一點，刻意再慢一點。

等著巷子出現岔路口，她想轉道。

岔路口沒看見，卻先瞧見了金烏西墜，沈甸甸壓在樹杈上，是個有趣的景別。

今朝立即站定，抱起可樂標相機，鏡頭對準樹杈金烏，全神貫註抓住墻沿上這幕。

與此同時，耳邊伴隨滋滋響。

類似細微電流。

她沒在意，眼睛看著取景器，手指轉動對焦環，尋找前置景別，有參照物的日落更有氛圍感。

奚行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今朝，同時掃向停在她身後的老舊電動車，下一秒，緊聲喊道：“喬今朝快走！”

“喬今朝——”

滋滋聲越來越大。

竄起一絲火花。

今朝聞到塑料燒焦的氣味，極為刺鼻，聽到奚行喊她名字，這才放下相機，扭頭去看狀況。

什麽鬼？電動車竟然會著火！

她抱緊相機剛後退一步，想看清情況，瞬間就被一只緊實有力大手拽住，往外撤退。

砰一聲巨響。

電動車爆炸速度比撤退要快得多。

今朝條件反射瑟縮了下，這巨響好像好像槍聲，毫秒之間，爆破氣流襲擊而出，還未反應過來她就拉入一個結實的懷抱，兜著她，替她擋住氣流。

下一秒，奚行抓住她手往外奔跑。

第二聲巨響接連爆起。

此時，他們已經跑到外側，但響聲仍大到貼耳，今朝再度瑟縮，濃煙滾滾，真的很像槍聲，像洛杉磯那次……

燃燒著的物件隨氣流噴出，胡亂甩落。

奚行註意到她粘稠的腳步，當即帶她往對角線的墻邊靠去，低頭看一眼，她眉頭擰著，緊緊盯住爆炸方向。

緊繃的心瞬間動容。

奚行想也沒想，擡手將她攬入懷中，扣住她腦袋，不讓她看爆炸，手掌輕輕拍了拍她後背，用並不擅長的輕聲柔調去安撫：“別怕，這裏很安全。”

眼簾映入一片黑，是沖鋒衣外套。

看不到濃煙，心裏安頓不少，今朝意識到自己被他抱著，臉頰貼著他胸膛，隔著薄薄布料觸到他的體溫，意外地溫暖安全。

過幾秒，她才應了聲：“嗯。”

其實說不上害怕，只是眼前畫面與記憶對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很快聽到有居民吶喊，還有滅火器的噴射聲，場面應該是控制住了。

今朝覺得自己有些失態，顯得很慫，微仰著頭看他，他嘴角緊抿，睨著她的眼神閃過幾分怪異，攬著她的雙臂仍然沒有放松。

似乎也挺緊張的沒比她好多少。

扯平。

懷抱松開後，兩人依舊站在路邊，誰都沒走，遠遠望著居民收拾那臺脾氣火爆的電動車。

此時金烏落進墻內，天空只剩淡淡的藍。

今朝擡眼看看天邊，又跳落望向電動車，定下聲音挑話題：“沒想到電動車爆炸威力這麽大。”

“你不看新聞嗎？”

奚行側頭睨她一眼，姿態照舊冷淡，仿佛剛才主動抱人的不是他，繼續挑著刺：“喊你喊不走，電流冒火聲你也聽不到是吧？”

今朝的心噔一下，不該聊這個的。

她扭頭看著他，想看他還能再說些什麽，驟然瞧見一抹刺眼的紅，驚得眼睛睜了睜，很快反應過來，抿緊唇角反問他：“你這麽緊張，是在關心我嗎？”

“可受傷的人明明是你啊。”

作者有話說：

今朝：這人真的好傲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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