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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什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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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嫻的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加起來一共有九個,其中梅香最像她,也只有梅香從小養在她身邊。因為五個孩子中,兩個女兒出嫁後必然不能再跟母親住在一起,三個兒子裏面,大兒媳婦才娶進門沒多久就因為嚼舌頭被蘇老大一頓臭罵至此沒臉,整日裏攛掇丈夫分家終於在半年後成功搬走獨自生活去了,三兒媳婦長相很漂亮但不是張靜嫻和蘇老大看中的,是三兒子自由戀愛的結果,兩個老的極其看不慣三兒子和三兒媳婦的洋派作風,借著老大分家的機會把三兒子和三兒媳婦也攆走了。剩下二兒子,雖然脾氣暴躁但是非常孝順,二兒媳婦性格溫順人品厚重,所以就一直和老兩口生活在一起。

張靜嫻是個不太愛聊天的人,她平時也很少和孩子們聊家常,她所有的疼愛都藏在心裏而不是掛在嘴上。有心之人必然能從她的行為舉止中觀察出來,至於無心之人是否理解她,張靜嫻並不在乎。

可是人都需要傾訴。

第一代張老太太那麽厲害那麽要強的一個人,仍然要在那寂靜的、充滿檀香氣息的上房裏,絮絮叨叨的對五歲的張靜嫻說話,告訴她做人的道理,告訴她大宅院裏的隱私。前者讓張靜嫻不管什麽時候腰桿子都能挺得直直的,後者讓她對危險建立起一種異乎尋常的警覺,屢屢在危險到來前避過。靠著這項本能,她一個女人帶著五個孩子才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裏從奉天逃到長春、從長春逃到黑龍江。

張靜嫻老了以後本能的模仿第一代張老太太的做法,把她的經歷像講故事一樣講給梅香。

梅香六歲以前非常淘氣,但是卻很喜歡聽奶奶講故事。張靜嫻做完家務活之後,就把梅香安頓在身邊的炕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對著她講故事。

屋子裏安靜極了,張靜嫻的心情肯定也是愜意的,她的聲音從嗓子根部緩緩流出,安逸的飄蕩在屋子裏,櫃子上老式座鐘的滴答滴答就是她的伴奏。每當這個時候,蘇老大要麽盤腿坐在她身後摸骨牌,要麽就歪倒在炕上假寐。

滴滴答答,就是分分秒秒,就是日日夜夜。

兩老一小,日子過的安逸而舒服,直到梅香該上學了。

國企沒有改革之前走的是廠辦社會、礦辦社會的路子。那時候沒有幼兒園,只有學前班。有的人就托關系把四五歲的孩子送進學前班,讀個兩三年等到六七歲再上一年級。梅香四歲上學,讀了三年學前班。七歲那年按理說該讀一年級了。

但是,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學前班也是要畢業的,小學一年級也是要入學考試的。

考試那天,張靜嫻讓梅香的二舅送她去考試,因為梅二舅長得好看,張靜嫻覺得讓有人緣的梅二舅送孩子考試能給梅香加分。

原本是個好打算,可糟就糟在她高估了梅二舅的定力。好看的梅二舅正在談戀愛,眼裏心裏只有女朋友沒有小外甥女。

梅二舅約了對象一起送梅香考試。熱戀中的男女能把一公裏路程走出長征的節奏。等兩人發現考試遲到了才慌裏慌張的把梅香送到學校。

考試已經結束。

梅二舅害怕起來,拉著梅香跑到老師辦公室,希望能給個補考的機會。負責一年級入學考試的是個老太太,那個時候的老太太對小鮮肉不感興趣。鐵青著臉聽梅二舅解釋。梅二舅一緊張起來就結巴,一結巴起來難免口沫四濺,直把老太太說煩了,把口吃的梅二舅攆了出去,然後扔給梅香一張白紙,讓她把拼音字母默寫一遍。

梅香這輩子第一次參加考試,眼看著完全不同於學前班老師的老太太鐵青著臉,仿佛吃小孩手指頭的妖怪,再看一眼門口滿臉通紅的二舅,她懵了。一懵之下居然把拼音字母忘了!

於是梅香落榜了。

人在一生中會遇到很多個轉折。有些轉折非常隱蔽,以至於要在很多年後才會恍然大悟。

梅香六歲以前特別愛動,用學前班老師的話說就是屁股下面長了釘子。但是因為她年紀小,張靜嫻和蘇老大又舍得給老師送東西,所以老師一直也不怎麽板著她。

這下可好了,張靜嫻的孫女居然連學前班都畢不了業、連一年級都考不上,這讓一生好強的張靜嫻怎麽受得了,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張靜嫻覺得都是自己和丈夫太過寵溺梅香,才讓她長成了一個不學無術的瘋丫頭。她痛定思痛,決定好好板一板梅香的性子。

她給梅香一塊抹布讓她站在櫃子前面,只要櫃子上面落下一層灰就必須擦掉。張靜嫻隨時過來檢查,只要發現櫃子上有灰,梅香的屁股上就會挨一巴掌。

剛開始時梅香哪裏靜得下來,一會兒跑到院子裏攆雞,一會兒把大黑狗拽過來騎一圈。張靜嫻並不說她,只是在發現櫃子上落灰了之後就會把梅香撤回來在屁股上拍一巴掌。

梅香調皮,可是她也怕疼,在挨了幾巴掌後學乖了,老老實實的撅著屁股趴在櫃子前,眼睛與櫃子齊平,一眨不眨的盯著櫃子面兒。時不時就要抹一遍。

這是一種方法,還有一種就是教她畫畫。所謂畫畫就是跟著張靜嫻一起花花樣子。張靜嫻隨手用鉛筆在紙上畫出一堆枝枝蔓蔓,讓後讓梅香照著畫,要畫得一模一樣才行。

梅香學會了。她臨摹特別厲害,在她還沒學會看小說之前,都是照著明信片畫畫消磨時間。

蘇老大對於張靜嫻可以板著梅香的做法不太認同,尤其是當梅香眼淚汪汪的懇求爺爺讓她出去“騎狗”的時候,可論起掘強來他哪裏是張靜嫻的對手。只要張靜嫻認準必須做的事,就是有八頭牛也別想拉回來。

無奈之下,蘇老大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他早年間頗有些私房,藏的極其隱蔽,張靜嫻整日裏收拾宅院楞是不知道他藏在哪裏。

某個夏天的傍晚,張靜嫻在廚房裏做飯,做的是菠菜雞蛋湯,那是梅香最討厭的一個菜。她不高興吃,就讓蘇老大帶她去買豬蹄吃。蘇老大笑瞇瞇的說沒錢買豬蹄兒,然後從那根充當褲腰帶的紅繩子裏翻出一枚紅寶石戒指遞給梅香,特意小聲囑咐她千萬不能告訴奶奶。

梅香接過戒指,對著夕陽看了看那個只有半個小手指肚大小的石頭,說了聲“漂亮”就跑了。那時候的梅香可不知道紅寶石和沙堆裏的“瑪瑙石”有什麽區別。

吃晚飯的時候,蘇老大不時拿眼睛看梅香的手,是不是皺一下眉頭,欲言又止的樣子。可惜梅香混不理解他的意思,只知道低頭吃飯。張靜嫻眼睛尖,很快就發現異常,吃過飯後她吩咐梅香收拾桌子,當梅香抓著六只筷子跟在身後走進廚房時,她拉住梅香悄悄問梅香爺爺今天都做了什麽。

梅香仔細想了想,像被課文似的把她看見的蘇老大的行動一件一件背出來。

當張靜嫻聽到戒指那一節時,打斷梅香的背誦,問:“戒指呢?”

梅香腦袋一歪雙手一攤:“在紅花腳上呢。”

紅花是家裏養的大公雞。

張靜嫻一聽“紅花”兩個字已經想象到那枚戒指的下場了,她恨鐵不成鋼的用力往下按了按梅香的腦袋瓜兒!

張靜嫻撂下碗就去外面找“紅花”,紅花找到了,雞腳上哪裏還有戒指的影兒。她哎了一聲,揚手朝紅花比劃一個“打”的動作。那只大公雞養了有五六年,頗有些靈氣,當下喔喔叫著努力撲扇翅膀飛到柴火垛上去了,居高臨下的站著看地上喪氣的張靜嫻。

張靜嫻懶得理它,轉身回屋。她懨懨的對蘇老大說:“沒了!”一轉眼看見梅香還一臉無辜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擡手又要按她腦袋瓜兒,蘇老大趕緊把梅香拽到自己身邊護住。

問題是,他們倆就像在演一出啞劇,因為你知我知然後理所當然的以為全世界也都知道,所以沒人想著告訴梅香為什麽奶奶會生氣、為什麽爺爺一臉可惜。

又過了幾天,蘇老大再次從那根被當成褲腰帶的紅繩子裏翻出一枚戒指,這回可不是上次那個黃金托鑲紅寶石的了,換成一只銀托鑲綠松石的,這次他囑咐梅香要好好留著。梅香接過去看了看,擡頭說:“那我讓奶奶編根繩子給我掛脖子上吧?”

蘇老大笑瞇瞇的點頭。

梅香舉著戒指去找張靜嫻,張靜嫻接過戒指仔細看了看,抿了抿嘴角,從嗓子眼兒“哼”了一聲,卻是不說話,而是從針線盒裏找繡線,然後給梅香編了一根漂亮的五色繩子,把戒指串在中間,兩邊還配上兩顆杏仁核磨出來的小鎖。

梅香高高興興的把項鏈帶上,跑出去玩兒了。那時候是夏天,傍晚,張靜嫻要給梅香洗澡,脫了上衣後見小孫女脖子上光溜溜的,早上剛戴好的項鏈不見了!

她擡手就在梅香後背上拍了一巴掌,可是當看到梅香委屈得直撇嘴卻強忍著不哭時,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只是嘆了口氣,嘴裏低聲念叨:“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梅香洗完了這個委屈的澡,跑去找蘇老大告狀。蘇老大正盤腿坐在炕上摸骨牌,他聽了梅香和張靜嫻兩個人的訴狀後,瞇著細長的眼睛想了想,對梅香說:“張開手讓爺爺看看。”

梅香爬上炕,同樣盤腿坐在蘇老大對面,一臉嚴肅的把兩只手伸到他面前,她很聽話,所以十根手指頭都盡量張開。

蘇老大仔細看了看梅香的手,說:“嗯,手縫太寬,留不住財。好在手掌寬厚,也是個有福氣的,至少吃喝不愁。這就行了,你還想怎麽樣。”

他最後面那一句是對張靜嫻說的。

張靜嫻不答話,輕輕推了他一把,順手拍拍他衣領上的灰塵,她嘴裏說道:“你又知道了。”

蘇老大總是穿一套藏藍色的中山裝,張靜嫻給他熨燙的板板整整,褲線總是筆直的,衣領總是立著的。盡管蘇老大總是喜歡盤腿坐著還喜歡和衣而臥,但是他在張靜嫻的操持下,仍然是方圓十裏最幹凈利索的老頭。

梅香清楚記得他擺弄骨牌時發出的清脆的聲音。記得他說:“大孫子,走,買豬蹄兒去!”、“大孫子,走,買雪花膏去!”、“大孫子,走,扶爺爺到外面去。”

他說的“外面”,是指蓋在家後院的廁所。家裏兩個廁所,有一個是張靜嫻和梅香專用,其餘人包括梅香的母親在內只能用外面的廁所。

蘇老大讓梅香扶著他去廁所,是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得了一種怪病,每次上廁所都異常痛苦。梅香聽張靜嫻和兒媳婦聊天時,說過一些癥狀,比如最初是肚子疼痛,後來是便血,不過顏色是紅色的,到後來就發展到了便黑血。

那個時候,人們都不知道這是什麽病,梅香長大後仔細回憶又查資料,才覺得癥狀很像是腸癌。

剛開始,蘇老大還四處找醫生找偏房,後來什麽藥都不管用就只能在家裏硬扛著等死。

他去世前大約兩三個月時間,整夜整夜疼的睡不著覺。張靜嫻就一直守著他。後來實在不忍心看他那麽痛苦,就到處托人買鴉片膏。梅香見過,民間偷偷熬制鴉片膏,深褐色的一小坨,用黃色的油紙包裹著。

張靜嫻有個銀質的發簪,她每次用發簪挑一小點出來,用水化開再餵給蘇老大。蘇老大吃過之後疼痛減輕,能過一段稍微不那麽疼的短暫時光。

不管什麽時代鴉片膏都是昂貴的。蘇老大自己那點私房在他生病初期都被找出來貢獻給了各種大夫和偏方。等到他的錢花光了,張家所有的孩子們就自己工資除了留下必要的家用外,都拿來為他買鴉片膏。

就這樣,一直熬到某一個深夜。梅香記性很好,可就是不記得到底是哪個季節的哪一天。只記得聞到了木槿花的香味,可木槿花是她長大後才認識的,她的出生地好像沒有這種植物。她的記憶失靈了,卻從來沒有開口詢問過任何一位長輩。

那天,從傍晚開始家裏的氣氛異常安靜,所有的兒子和女兒都趕回來了,第三代只有梅香一個人,大兒媳婦說自家孩子生病了高燒所以不能來,三兒子說自己的孩子還小,帶來只能添亂。張靜嫻抿著嘴不說話,只是反覆叮囑梅香哪裏也不許去,必須乖乖等著,爺爺也許會叫她。

蘇老大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偶爾才會迷迷糊糊的醒一下,或者並不是醒過來。張靜嫻讓三個兒子輪流守在屋子裏,她自己則把早就準備好的壽衣拿出來,仔仔細細的熨燙,一遍又一遍的熨燙。當蘇老大發出動靜時,兒子就趕緊出來通知她,她就進屋去看看,過一會兒等蘇老大再次陷入昏迷後,她就出來繼續燙衣服,反反覆覆的熨燙。

所有人都屏氣凝息,家裏安靜的只能聽見張靜嫻翻動衣服時的沙沙聲。

梅香年紀小熬不住睡了。迷迷糊糊中被母親叫起來,穿上衣服後被抱到爺爺屋裏,讓她跪在地上對著床上躺著的人磕了三個頭,然後又把她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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