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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和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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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詳細說說嗎?”葉輔問。

梅香靜靜的看著他,說:“真要說的話,還要從柳如意第一次生產那天說起。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也是一個並不完整的故事。”

葉輔問:“長,我倒是不怕。為什麽會不完整?是因為……長輩沒說麽?”

梅香點頭。

實際上,張靜嫻對這段經歷講的很隱晦,大部分情節是梅香長大後分析推測出來的。比如說,按照事情發生的概率推算,那天晚上是陰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東三省晴天居多,到了晚上,月亮和星星就掛在天上。所以當年的張靜嫻才有可能把產婆籃子裏掉出來的“東西”看的那麽清楚。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她潛意識裏希望那晚從來沒有月亮。沒有月亮的夜晚能隱藏起很多不應該被看見的東西。

“看不見”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可惜,那天的月光把地上的人、物照的分毫畢現。

張靜嫻看見產婆迎面而來,腳步急匆匆的好像後面有什麽在追她。她懷裏捂著個蓋著幔布的竹籃子,那籃子仿佛極重,累得她的腰和背都弓起來。

產婆一直低著頭,眼看走到張靜嫻身前了也沒發現對面有人。

張靜嫻皺著眉,出聲喝止。

產婆受到極大驚嚇,手一松,懷裏的籃子哐當一聲掉地上,一個手腳還沒僵硬的死孩子從籃子裏滾了出來……

張靜嫻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產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張靜嫻掙紮著站起來,她不敢直視,於是偏著頭問:“怎麽死的?”

產婆結結巴巴的說“不是我!不是我!姑奶奶明鑒!”說完繼續磕頭。頭發磕散了,額頭上的鮮血順著額角流到面頰。

張靜嫻強迫自己朝那個死去的孩子看去——皺巴巴的、雙眼緊閉,仍然能看出是個金發、高鼻梁、白皮膚的孩子。

脖子上一圈明顯的淤痕……

張靜嫻她捂著心口,繼續追問:“替換的那個在哪兒?”

產婆回手指著來時的方向。

張靜嫻問:“哪兒來的?”

產婆說:“一個寡婦生的。我親自接生的。”

“寡婦呢?”

“生下來就死了。死前囑咐我給孩子找個好點的人家,說是得的錢都歸我。”

張靜嫻無力的沖她揮揮手。

產婆慌慌張張的抓起孩子塞進籃子裏,拿幔布胡亂一裹就打算走。

張靜嫻喊住她,從兜裏摸出一個銀元扔過去,說:“挖個深坑埋了。若是敢隨便亂扔……”

產婆看見銀元又驚又喜,一個勁兒說不會不會,然後抱著籃子小跑著去了。

產婆走後,張靜嫻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她稍微定了定神擡腳往柳如意的院子走去。

柳如意的院子裏靜悄悄的,正像張靜嫻預想的那樣,不管是小崔還是玉函都不在。

張靜嫻臉上閃過一絲冷笑,推門徑直走向柳如意的臥室。

柳如意額頭上纏著一條紅布帶,攤手攤腳的昏睡。枕頭旁放著一個嬰兒。

這個嬰兒看起來比剛才那個要大一些,估計是因為已經出生有些日子的原因。

可不是,哪有那麽趕巧說找就能找到一個同樣今天出生的孩子,能找到相差十天以內的就已經算運氣了。

張靜嫻彎腰仔細看著柳如意的臉,她現在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個人到底哪裏漂亮。

相由心生。

一個人的心若是黑的,臉蛋怎麽可能會漂亮。只有不明真相的人才會以貌取人。

張靜嫻輕輕抱起小嬰兒。小孩子身體柔軟的像小貓一樣,嘴裏發出無意義的哼唧,眼睛還緊緊閉著。

柳如意仍然在呼呼大睡。

張靜嫻輕輕掀開小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輕輕捏起她的小嘴看看舌頭。見孩子基本狀況正常,猜測大概是給餵了些效果輕微的睡眠之類的藥,以免孩子在“更換”過程中哭鬧。

她最後看了一眼攤手攤腳的柳如意,抱著孩子出了門……

月亮開始西沈。

張靜嫻抱著孩子回到前院,叫醒老張,告訴他如果柳如意一個人來就放她上樓,如果她敢帶著一群人來就告訴他楊肅已經接到電報馬上就回來。

說完留下一頭霧水的老張抱著孩子回到閣樓,仔細鎖好門之後才躺倒在床上。

她像是一個在泥沼中掙紮上岸的人,明明身體很累,腦子裏卻清醒而活躍。她每隔一會兒就要起身看看孩子,把手指橫放在小孩子的口鼻處試鼻息。因為孩子還小睡得熟了難眠呼吸清淺,有幾次張靜嫻就像強迫癥似的掀開她的小被子打開包裹摸摸心口,確定心口是熱的、確定還有心跳,她才側身躺回去。

天剛蒙蒙亮時,張靜嫻終於躺不住了,她睜著通紅的雙眼抱著孩子要出門。這時剛好玉函慌慌張張的從後院跑回來。

張靜嫻心裏“咯噔”一聲,抱著孩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緊。她強自鎮定的問:“什麽事?”

玉函說:“小姐,大事不好,產婆把柳老板的孩子偷走了!”

張靜嫻一楞,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玉函已經嘰裏呱啦的說開了:“唉,真是不知道小翠從哪找來的產婆,黑心肝的,竟然趁著柳老板睡覺把孩子偷走了。”

張靜嫻腦子裏忽然靈機一動,她打斷玉函的話,問道:“你和小翠沒有守著柳老板嗎?”

玉函一跺腳,恨恨的說道:“我在夜色找藥,一直沒找到。後來玉函也去了,說是產婆交代的柳老板情況不妙,讓我們倆無論如何也要拿兩只盤尼西林,如果夜色沒有就趕緊去城南的黑市試試。等我們倆好容易買到藥趕回來,才發現屋子裏只有柳老板一個人,產婆和孩子都不見了。柳老板醒了,已經讓小翠去找產婆了。”

張靜嫻心想:產婆就是小翠找來的,也肯定是柳如意事先安排好的。只要小翠找到產婆一問之下就會知道是我撞見了她們的陰謀,馬上就會猜到是我把孩子偷走的。不行,要趕緊把孩子送走!

張靜嫻想到這裏,對玉函說:“柳老板身體虛弱,小翠不在身邊你就應該幫忙照顧她,怎麽反而跑回來了?”

玉函一拍腦門,說:“啊呀,小姐你不說我都忘了,我是回來拿小米和雞蛋的!給柳老板熬粥喝。”說著轉身就往廚房跑。

剛跑出去兩步忽然回頭問道:“小姐,天還沒亮呢,你抱著包裹幹什麽去啊?”

張靜嫻隨便敷衍她道:“不幹什麽,是李茂才送來的衣服樣子不合適,我趕緊給他送回去。”

“哦。要不我熬完粥我去送吧。”玉函說。

張靜嫻揮手趕她走:“我自己跑一趟,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趕緊熬粥去吧,柳老板要緊。”

玉函點頭再次轉身跑了。她就不想想布莊早就關張了,李茂才哪有衣服樣子送來。

玉函前腳剛走,張靜嫻一刻不敢耽誤,拔腿就往李茂才家趕去。

大概是因為藥效過了,小家夥餓醒了,開始嚶嚶的哭。哭得張靜嫻心裏又急又亂,恨不得自己背上能生出一雙翅膀來。

李茂才的家就在布莊後面。地平線上剛冒出一道紅邊兒的時候,氣喘籲籲的張靜嫻已經抱著孩子站到了李茂才家的門口。

這時候,李茂才共產黨的身份已經不是秘密了。因為最近大量打著共產黨名義的暴/動,讓他的處境非常難過,布莊關門了,家裏的下人也以為怕受牽連跑光了。張靜嫻到的時候李茂才正挽著袖子拎著恭桶往外走。

“哎呦,張大姑奶奶!”李茂才喊道。

張靜嫻眼前之人沒洗臉,下巴上的胡須也有日子沒修理,看起來與以前那個油光水滑的李茂才判若兩人。不過那油嘴滑舌的勁頭倒是一點沒減。

張靜嫻忍不住笑了。

李茂才放下恭桶,雙手用力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才走近。

張靜嫻把懷裏哇哇大哭的嬰兒舉到李茂才面前。

李茂才一楞,但是很快他就從張靜嫻眼裏讀懂了她的意思。他嘴角扯動幾下,卻一字未說只是伸手接過孩子。

這時從門裏面走出來一個年紀和李茂才差不多的女人,面相溫柔,扶著門柱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這邊。

張靜嫻望著女人,同時對李茂才和女人輕聲說道:“這孩子父母雙亡。母親臨死前把她托付給我,求我幫忙找個良善人家。”

聽到張靜嫻的話,門口的女人走了過來和李茂才站在一起看著孩子。女人伸手摸摸孩子的臉蛋兒,頭也舍不得擡的問道:“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張靜嫻說:“女孩兒。”

女人自言自語:“女孩兒好!瞧這小鼻子小嘴兒,長大了定是個美人胚子。”

多像她命薄的孩子……

李茂才望著妻子,滿眼溫柔與包容。

張靜嫻轉身悄悄離開。她的使命已經完成。

那三個人的世界,擠滿了彼此,沒有給多餘的人留出一絲一毫的空間。

張靜嫻不敢馬上回家,只得在街上胡亂轉悠。吃了一頓不早不午的飯,聽了滿耳朵關於時局的風言風語。

消息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前天夜裏奉天東郊爆發了武裝沖突,沖突雙方居然都是“共產主義”隊伍,說這消息的人自己都連連搖頭說摸不著頭腦了。二是蔣介石的第五司令部即將開進奉天。這支軍隊不但在國外接受過美軍訓練,還配備了最先進的美式裝備。有人言之灼灼的分析說國民黨派遣第五兵團到奉天,就是為了牢固地控制住東三省,不讓朱德的八路軍在東北立足。這一說法得到了飯館裏絕大部分人的認可。

正午時分,張靜嫻不得不回家了。進門前她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既然已經做了就要有勇氣承擔後果,不管即將來臨的是怎樣一場惡鬥。

果不其然,她前腳剛到家,連口水還沒來得及喝,後腳柳如意就進來了。

柳如意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二話不說一把揪住張靜嫻的衣服吼道:“姓張的,我的孩子呢?”

張靜嫻使勁掙掉柳如意的手,慢條斯理的問:“誰的孩子?”

柳如意尖聲喊道:“少跟我裝蒜!當然是我的孩子!”

張靜嫻一臉無辜的說道:“你的孩子不是已經死了嗎?我親眼看見過,黃頭發、白皮膚……”

“閉嘴!我是說另外一個!”柳如意繼續吼叫。

張靜嫻無懼無畏的看著狀似瘋癲的柳如意,說道:“你一共生了幾個?楊大哥知道你這麽有本事嗎,想生幾個就生幾個,想生什麽樣的就能生出什麽樣的?。”

一提到楊肅,柳如意忽然不瘋了。她雙眼死死盯住張靜嫻,身體卻緩緩坐下,問:“原來你是在替楊肅打抱不平。你是楊家哪個牌位上的?怎麽我從沒聽過有你這麽一號人?”

“我只是替楊肅覺得不公平。”張靜嫻冷冷的說。

柳如意挑釁的看著張靜嫻,反問:“你替楊肅不公平?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心甘情願被我騙呢?”

張靜嫻頓時說不出話了。男女之間的事連神仙都不敢插手。她一個外人憑什麽就敢斷言楊肅不知情或者不公平?說不定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張靜嫻的沈默讓柳如意的氣焰再次高漲,她又一次陷入瘋癲:“你腦子有病啊,莫名其妙管的哪門子閑事!你吃飽了撐的啊!”嗓子都喊啞了。

面對柳如意的肆意辱罵,張靜嫻只是平靜的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吃飽了撐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想的,就是覺得不能讓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如願。”

柳如意手指顫抖指著張靜嫻,臉色鐵青,胸脯劇烈起伏,如果不是因為剛生產完身體還不得力,她真想一把撕碎張靜嫻。

張靜嫻知道自己有些理虧,但她還是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想用孩子綁住楊肅,沒關系,只要你真的給他生個孩子,而不是掐死親生骨肉再用買來的孩子頂替。我……”張靜嫻說著說著嗓子裏就像被一團棉花堵住了似的,聲音哽咽。她深吸一口氣才繼續勉強說下去,“柳如意,我看見你留在那孩子脖頸上的勒痕了!用蛇蠍心腸都不足以形容你的狠毒。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無權要你償命,只能不讓你陰謀得逞。”

張靜嫻說到後來,柳如意不叫了,她呆呆的坐著,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在想什麽,但是臉上瘋癲的神態逐漸褪去。

就在張靜嫻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的話有可能喚起柳如意的良知時,柳如意卻忽然“咯咯”笑出聲來,說:“這有什麽,你也說了,我也是沒辦法,只能用孩子套住楊肅罷了。俗話不是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嗎?武則天不也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麽。”她說話時眼神始終是直的。

張靜嫻滿臉難以置信,她不得不驚訝於面前這個女人的執迷和無恥:“你真是不可救藥!你怎麽知道舍出孩子就一定能套住狼?你聽說過幾個唱戲的能生出孩子的?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你這樣的人必然會自食惡果。”

柳如意道:“我這樣的人怎麽了?我們確實臉厚心黑,我們確實自私自利,我和你的楊大哥就是狼狽為奸的一對。可我們就想這麽活著,不行嗎?別把你自己弄得的那麽義正言辭!大家都是狠角色,你之所以比我們高明那麽一點點,區別只在於我們是對別人狠,而你不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再說了,你有什麽權利插手我們的事?誰賦予你審判我們的資格?”

張靜嫻連連搖頭道:“死不悔改,不可救藥!”

柳如意冷笑:“人這一輩子只能活一次,我就要按照我自己的意願活著。” 她一字一頓的說,“你,管不著!”

張靜嫻緊抿著嘴唇盯著柳如意,她已無話可說。

柳如意沖著張靜嫻鐵青的臉輕蔑的一笑:“你不就是會偷孩子麽,我不怕。你偷走一個我就再買一個。老娘有的是錢!楊肅照樣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麽?”

楊肅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屋裏專心爭吵的兩個女人頓時一驚,齊齊轉身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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