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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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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山洞裏的六人就已經收拾好東西牽上馬匹下山了。梅萬城一反常態的安靜,神情明顯低落。他不說話,其餘幾人更是無話可說。六人就這樣默默走到山下。

三天前扔在路邊的馬車居然還在,想想也是,對於養不起牲口的人家即便偷了馬車也沒法用,總不能當房子住吧。何況那個時候的馬車絲毫不比幾十年後的奔馳寶馬便宜,所以在定制馬車的時候都會要求加上自家獨有的標志,就算被偷了也能找到。

張靜嫻對老張說先不回城,既然不打仗了那就按照之前的計劃去薛家看看。

老張對張靜嫻這種固執的性格毫無辦法,老太太親手教出來的人從內到外透出老太太當年的作風。

一旁的梅經年聽到這邊的談話後過來辭行。他是一行人中最年長者,代表眾人說了幾句承蒙照顧、後會有期之類的話。

梅萬城一直背對著眾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梅經年喊他過來道別他也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因為他面朝北方而坐,張靜嫻幾乎要以為他在欣賞日出。

張靜嫻和玉函上了馬車後先一步離開。馬車晃晃悠悠的前進,不知為何,梅萬城的背影一直在她眼前浮現:孤坐在山石上的背影,倔強的不肯道別也不肯回頭看一眼的年輕人。昨天還那般快樂、四處調皮搗蛋,今天卻整個人都打蔫兒了。

張靜嫻是個嘴硬心軟的人,越想越覺得心裏難受,忍不住嘆了口氣。

玉函坐著不吭聲,但是她一直小心的觀察張靜嫻的表情變化。此時聽見小姐嘆了口氣,福至心靈般的建議到:“小姐,咱們去和梅少爺道個別吧。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了。”

張靜嫻心裏一動,她好像知道梅萬城前後反差為何如此巨大了。她看了一眼玉函,終於揚聲吩咐老張返回去。

梅經年已經坐進車裏,不停催促梅萬城上車。梅萬城不得已從石頭上站起來正準備往下跳,擡眼卻看見剛剛離開的張家馬車居然往回駛來。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望著張家的馬車。

馬蹄聲讓車內的梅經年停止了催促,探出身體好奇的看著去而覆返的張家人。

老張把馬車一直趕到梅萬城附近,停下。

張靜嫻掀開車簾。她坐在車裏,梅萬城站在石頭上。張靜嫻要擡著頭才能看見梅萬城,她輕輕說道:“新民大街後,梅香雪花膏。”

梅萬城雙眼倏的亮了,嘴角迅速向兩邊咧開去。張靜嫻抿嘴一笑,放下車簾。老張揚鞭吆喝一聲,馬車掉頭重新上路。

再次上路的張靜嫻心情輕松起來,留在原地的梅萬城心情也很好。

“我懂你”也是一種愛。

張靜嫻本人對於薛婉蓮姨娘那個表弟不抱有任何希望,她執意要去薛家莊主要為張靜怡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考慮。無論如何先要薛家給個說法或者明確的態度,然後才好趁著張靜怡的肚子沒有大起來之前趕緊想辦法處理。

路上走了才一半,馬忽然猛打響鼻死活不肯再往前走。老張瞇起獨眼往前看了看,忽然壓低聲音隔著車簾說:“七小姐,咱們不能再往前走了。”

張靜嫻問:“出什麽事了?”

老張盯著路邊田埂裏支離破碎的兩具屍體,說:“前面不太平。”

張靜嫻掀開車簾,先看了一眼老張,然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伸手捂住嘴,玉函就沒那麽多顧忌,已經“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張靜嫻伸手把玉函的腦袋按回車裏。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是眼光卻無論如何不敢再往前多看一眼。

“怎麽這個樣子?”

“我去看看。”老張說完跳下車轅。走到屍體前俯身查看一番,然後回來對張靜嫻說:“兩個人都是被搶打死的,因為沒有人收屍,估計是被野獸啃了。”

張靜嫻強忍住惡心和難受,她想了想說:“接著往前走一點,如果看見活人了立刻就跑,如果看見的還是死人,那就繼續往前走。總要看看薛家莊還有沒有活人。”

老張初聽張靜嫻的話覺得非常矛盾,還以為她被嚇得糊塗了,可是仔細一想才發現張靜嫻的判斷和指示非常正確,絲毫不亞於常年跑江湖的老人。直到此時,老張才真正覺得張靜嫻得了張老太太的真傳,而非表面上的形似。

他點點頭,重新跳上車,按照張靜嫻的指示慢慢駕著馬車往前走。越接近薛家莊死人越多。不過除了最開始的兩具之外,別的屍體並沒有受到野獸啃咬,還算是正常。因為有了最開始那兩具屍體打底,張靜嫻再看見死去的人已經不覺得恐懼,從衣著上看,死的無一例外都是中國人,有老人、有壯年、還有孩子。隨著人數的增加她心中積聚的憤怒和悲傷也越來越多。至於為什麽沒有女人,張靜嫻強迫自己不去想原因。

薛家莊是個有一百多戶人家的莊子,如今竟然連一個活口都沒存下,除了偶爾竄出來的綠眼睛的野狗。

老張低聲告訴張靜嫻,莊子外頭的都是死於槍殺,莊子裏頭的除了死於槍殺還有刺刀,除了日本人的刺刀張靜嫻想不出來還有哪個部隊會把刺刀對準中國百姓。

沒有活人,打聽不出來薛婉蓮的娘家在哪兒,也不知道那位叫薛健行的表弟家住哪兒。老張駕著馬車在死寂的莊子裏無目的地走,仿佛下意識裏跟隨空氣中的血腥氣前行。

這場屠殺應該發生在昨天下午或者傍晚,可是空氣裏凝聚的血腥氣絲毫沒有消散的跡象,越來越濃重,老張就這樣循著血氣一直走到打谷場。

當老張望著打谷場上橫七豎八的、衣不蔽體的女人們的屍體,還有周圍一圈被捆綁著射殺的百姓屍體時,再也忍不住從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嘶吼,雙手卻伸向後死死拽住車簾。

張靜嫻聽見老張的異狀,想要先掀開車簾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卻發現車簾下面被老張用雙手死死拽住,她手上再用力也爭不過老張。

張靜嫻著急的問:“車把式?”

老張的獨眼盯著打谷場上一個身穿紅色衣裙的屍體,眼淚滾滾而下。他手老太太的恩惠,一輩子在張家生活。張家的老爺少爺們都要稱他一聲車把式,即便是後院的小姐足不出戶,一年到頭也有幾次機會坐老張的車出門透風。

老張認得自家人,哪怕是已經死透了、僵硬了,哪怕是已經面目全非。

“到底怎麽了?”張靜嫻急了。

老張呼哧呼哧喘出氣,半晌,才勉強說:“七小姐,讓玉函去看看吧,六小姐好像在這裏。”

“靜怡?她在這裏幹什麽?”張靜嫻脫口而出,話剛說出口她立刻就意識到外面可能發生了什麽。

張靜嫻松開手,臉色變得蒼白。

整個莊子的人都死光了,出現在莊子裏的張靜怡怎麽可能還活著。她要是還活著,老張不會是剛才那種反應。

玉函擔心的看著張靜怡,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玉函小聲說:“小姐,我出去看看。”

張靜嫻下意識的搖頭。她的眼神落在玉函的臉上,語氣緩慢但是異常堅定的說:“不,我自己去。車把式,松手,我要親眼看看。”

老張猶豫了一下,張靜嫻第二次命令下終於松開了手。

張靜嫻一掀開車簾,煉獄般的打谷場立刻撞進眼簾,她頭一暈跌坐回車廂裏。玉函趕緊扶住張靜嫻,但是她自己已經忍不住開始嘔吐,差點沒把胃吐出來。

衡量一個人的意志是否堅定,要看他是否會為了達成目標不為艱險堅持到底;衡量一個人是否堅強,不在於他平時說多少硬話或者做什麽鐵腕事跡,而要看他面臨危難時是否還能保持鎮定,是否還能像正常情況那樣做該做的事。

張靜嫻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也是一個堅強的人。她推開玉函,一個人下車,一個人走向擺滿屍體的打谷場,老張想要跟上,被張靜嫻伸手拒絕了。

這些可憐的女人們,既沒辦法選擇生的方式,也沒辦法選擇死的方式。她們生的卑微,死的屈辱。如若死後有知,一定不會希望再看見任何一個雄性,不管是男人還是畜生。

張靜嫻眼淚止不住的流。她才剛剛成人,還沒有完全通曉人事,卻過早的、被迫的見識了最醜陋的一面。

穿著紅襦裙的確實是張靜怡。那條紅襦裙是張靜怡及笄時二奶奶特意做給她的,當時可是羨煞了一眾女孩子。如今,她是滿打谷場死的最糟的一個,也是一群灰撲撲的農婦中最顯眼的一個。

張靜嫻跪坐在張靜怡的屍體旁邊,一邊哭一邊說:“你不是在家裏嗎,怎麽跑到這來了?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辦到,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她小心翼翼的把張靜怡臉上的頭發撥開,親手闔上她的眼睛。和玉函一起,把那被撕的四分五裂的紅襦裙拼湊起來。可是當她看見張靜怡身下那一大團已成烏色的血肉後,再也忍不住發出淒厲的尖叫。

玉函趕緊伸手摟住張靜嫻。

張靜嫻卻一把推開她,面色猙獰的吼道:“去!去給我找那個叫薛健行的男人!我要知道他死了沒有!”

玉函被張靜嫻嚇著了,一骨碌爬起來跑向打谷場邊緣,遠處的老張聽見張靜嫻的喊聲也趕緊跟過去,兩人一起挨個翻找打谷場周圍那圈屍體。

當張靜嫻咬著牙把張靜怡打理的稍微像個人樣子時,玉函也回來了,她找到了薛健行的屍體,就在那一圈屍體中,胸前中了兩槍,脖子上還被補了一刀。這個消息把瀕臨崩潰邊緣的張靜嫻挽救了回來。

薛健行也死了?好,很好!

必須如此方好。

張靜嫻終於止住了眼淚,和玉函一起把張靜怡擡進馬車,又把薛健行的屍體也一起擡進去,並排放著。

老張催動馬車,張靜嫻和玉函跟在兩側,一行人往奉天城外張家的家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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