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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之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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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一楞,緊接著會意,趕緊出去安排人手。

老太太對張靜嫻說:“賢妞兒,你幫我把這個賣主求榮的東西處理了吧。”說完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在丫鬟攙扶下走了。

十歲的張靜嫻沒想到老太太把人命這麽大的事交給她處理一時呆在原地。冬梅也呆在原地。堂屋地下站著的其餘仆人們望望著老太太明顯佝僂的背影,再看看身高還不到丫鬟胸前的張靜嫻,臉上神色莫測,個別機靈的已經開始在心中打小算盤。

三房派來聽使喚的人忍不住出聲提點張靜嫻,她這才回過神來。地上的冬梅也反應過來,她兩三步爬到張靜嫻腳下拼命磕頭,砰砰砰的磕頭聲震得張靜嫻鼓膜生疼。

張靜嫻不敢讓這個丫鬟離自己太近,揮手讓人把她拖開一點,然後看向三房剛才提點她的那個仆人,問以前發生這種事都是怎麽處理的。

不等三房的仆人張嘴,其餘的丫鬟婆子們已經搶在她前面七嘴八舌說了好幾個先例。無外乎都是打死了扔出去、打殘了扔出去、打不死打不殘的就轉手賣出去三種情況。

張靜嫻聽完後悄悄在桌下平生第一次獨立做了決定:關柴房裏看緊了,除了送飯的不許任何人接近。

夜裏,張靜嫻伺候老太太歇下時,老太太問:“聽說你把那個丫頭關進柴房了?”

張靜嫻點頭說:“嗯,跟堂小姐一樣,先看著。”

老太太沈思半晌問:“賢妞兒,你知道奶奶為什麽這麽做嗎?”

張靜嫻想了想,脆生生的回答:“因為她們不老實。”

老太太嘆了口氣,說:“當家男人若是有本事,這樣不老實的女人收幾個都無所謂,自然有法子調教她們。可我活不了多久,你兩個伯父都是渾人,以後還要靠你兩位嬸子拉扯著過生活,弄了這樣的女人進門只會更快敗家,以後連討飯都沒地方討去。”

張靜嫻似懂非懂的點頭。老太太說的話有些她能明白,大部分都不明白。不過她腦子好,不管明白不明白一股腦全給記住了。

張靜嫻見識並且主宰他人生死的時候,商淑英也不得不親眼目睹死亡。“長姐如母”這個詞在商淑英和兩個弟妹身上尤為適用。梅香不知道自己那位夭折的小舅舅叫什麽名字,也從來不去問,只是只言片語的聽大人說起過,在很小的時候死了。

難得商秀才還知道自己是個爹,終於放下他那永遠只讀前半部分的書,和商淑英一起守著這個小兒子。看著他因為發高燒渾身抽搐,抽的臉都青紫,不管商淑英怎麽餵藥都喝不進去,餵多少吐多少,直到身體一點一點冷卻、變硬。

商秀才垂頭耷腦的把小兒子用一塊破布包上抱走了。這個孩子是因為他才來到這世上,最後也是被他送走的,總算是圓了父子一場緣分。

家裏唯一的男孩兒沒了,商秀才失望並且有些難受,但是最傷心的確是商淑英。她懷裏摟著目前雖然還健康但是誰知道哪天會不會突然病倒的小妹妹,一大一小失聲痛哭。

一九三幾年的老百姓,別說是孩子就連成年人生了病也只有苦挨,全憑老天爺賞臉才能僥幸撿回一條賤命。人們無力與惡劣的條件抗爭就只能搬出本能——生!像食草動物一樣不停的生,能生多少生多少。只要生的足夠多,哪怕死的再多也總能站住一個半個。

商秀才不懂自然規律,但是他懂傳宗接代。他的小兒子死後連塊像樣的席子都沒撈著,但是商秀才卻娶了續弦。

沒有花轎沒有鞭炮,在商淑英戰戰兢兢中,媒婆扯著一個大屁股大胸脯大臉盤的女人進了商秀才的三間破屋。商秀才長年耷拉著的臉終於綻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至此,商淑英繼母親早逝、弟弟夭折後又失去了父親,只剩下她和小妹妹相依為命。

相比於商淑英的不幸,相隔千裏之外的張靜嫻算是命好的,至少只穿不愁,生了病也有好藥喝。但是很快,張靜嫻也開始變得像商淑英一樣寡言少語起來,就快要比上大房的三小姐了。

大房的三小姐叫張靜慧同時也是張家的三小姐。張靜嫻是三房的大小姐,同時也是張家的七小姐。中間隔了二房的三個女孩子。張靜慧一年到頭說不了十個字,每天就是繡花、繡花、繡花。三小姐的秀活之精美就連老太太那麽挑剔的人都認為可以算得上奉天城獨一份。

話說張家大爺養好了斷腿之後開始想著把老婆接回來,沒辦法,老婆把孩子都帶走了,女兒也就算了,問題是她把兒子也帶走了。

於是張家大爺帶著人去了岳丈家。去之後沒見著大奶奶的面,大爺也不慌,說見不著大奶奶沒關系,但是我要把我們張家的孩子帶走。

大奶奶家不讓,最後只讓他把個最沒用的三小姐帶回去。三小姐回來了,別的孩子還沒回來,於是大爺開始天天的往岳丈家跑,跑來跑去的就把老婆孩子都接回來了。

張家大爺一向是二爺的鬥爭目標,眼看著大爺都開始“改邪歸正”了張家二爺哪裏還坐得住,於是他在二奶奶的眼淚和碎碎念中奮發圖強,終於憑借頑強的毅力暫時戒掉了鴉片,最讓張家上下高興的是堂小姐和冬梅同時被查出來有了身孕。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張家老太太一向忌諱庶生子,可是張家在嫡系血脈上異常艱難,三房就不用提了。大房站住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外,大少奶奶膝下的三小姐是外頭人生下來後抱在她名下養育的;二房只有兩個女兒,大小姐嫁到了錦州,現在剩下的是二小姐張靜怡,據說中間還有過一個女孩兒,可惜養到三歲時沒了,不做序齒。所以不久前小產的那個男孩其實是二房這麽多年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男孩子,而且還是嫡子。如今老天爺開玩笑似的讓二房同時有了兩個孩子,可偏偏都是“丫頭養的”。

老太太無可奈何的搖頭嘆息,夜裏輾轉許久方才入睡。

從那以後,張靜嫻發現老太太晚上念佛的時間長了一刻鐘,態度也認真了些,雖說距離“虔誠”的程度還遠,但已經比以前敷衍了事、做表面功夫強很多。

母以子貴的婉蓮堂小姐和冬梅被接回了二房。二奶奶做主納了堂小姐為妾,冬梅則繼續挺著肚子服侍二奶奶。

堂小姐進了張家,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這個好消息僅針對三少爺和三少奶奶而言,那就是城南又新開了一家賭坊,專門玩麻將。

這個消息讓三少爺和三少奶奶坐不住了。這倆人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麻將,一天不打就手癢癢,如今聽說開了新賭坊更是連心裏也一起癢癢起來。於是兩人揣著銀子歡天喜地帶志氣滿滿的出門去。

兩天後,三少奶奶蓬頭垢面的一個人回來了,回到翻箱倒櫃一通好找,終於被她找到一張契約,揣進懷裏又急火火的出去了。

老太太得知消息時三少奶奶和三少爺已經把手裏的生藥鋪子貢獻給了賭場。老太太氣的險些沒背過去:大兒子混賬不過是花幾個銀子玩兒人;二兒子混賬不過是花點銀子玩兒煙;這倆人不管怎麽玩兒好歹還有點腦子,知道要把生錢的營生攥在手裏看住了。可是三兒子就實在是個沒腦子的,哪有把家裏的聚寶盆輸出去的?有了生藥鋪子就有了進賬,有了進賬才能有錢繼續玩牌,可是那對混賬夫妻竟然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老太太一氣之下讓人把兩夫妻捆了關祠堂。同時又讓人帶著錢去賭坊希望把鋪子贖回來。

賭坊說三少爺的鋪子是輸給了日本人,不是輸給了賭坊。管家沒辦法,一面四處找贏了鋪子的日本人一面守在藥鋪裏,想要守株待兔。株是守對了,兔也等到了,可惜管家不是狐貍也不是狼,在這只“巨兔”面前管家只是一把青菜。因為巨兔是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奉天維持會” 的翻譯官。必須說明的是這個翻譯官是朝鮮人不是日本人。

日偽時期的奉天城所有人分成四等——第一等當然是日本人,第二等是朝鮮人,第三等是東北本地人,第四等是“中國人”。這裏的“中國人”是指日占領後進入東三省的中國人。

老太太是個有辦法的,她知道對方是朝鮮人之後就讓管家再次帶上銀子去找當初和大爺爭戲子的日本小隊長的大哥。

管家找到人之後雙手把銀子奉上,然後說明來意。日本小隊長的大哥說他可以管一管,但是銀子不夠。管家立刻回家再次取錢。

三天後,鋪子重新回到了張家人手裏。但是張老太太還沒完,她決心要在自己死之前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沒腦子的混賬”。

老太太把張靜嫻身邊一個丫頭叫秋月的賞給了三少爺做妾。這件事讓三少奶奶徹底臥床不起。

所以老太太用來敲打三少奶奶其實是用了一文一武兩招。

婆媳是天敵這現象從古至今都沒變過。明明犯錯的是兩個人,老太太在關祠堂餓肚子這件事上一視同仁,但是緊接著卻只敲打兒媳婦而讓兒子得了個美人。偏心偏的都偏到後背上去了。

張靜嫻包括後來的梅香,對於第一代張老太太給三少爺納妾的這個決定始終想不透用意:丫鬟輩分隨主人而定,老太太身邊的丫鬟與張家三位少爺平輩,張靜嫻身邊的丫鬟秋月雖說比主人大幾歲,但是因為伺候的是張靜嫻所以在輩分上撐死了也只能與張靜嫻齊平。老太太這麽做相當於把“女兒輩”賞給了“老子輩”的做妾,這從規矩禮法上說算是亂了綱常。

不過,張靜嫻和梅香一致認為三少奶奶的病與輩分無關。張靜嫻和梅香兩個聰明人費勁幾十年都沒想明白的事,三少奶奶那點可憐的腦細胞就更沒法看了,她哪裏會註意什麽輩分高低,她在意的是老太太吩咐以後三房的帳交由張靜嫻管。

三少奶奶躺在床上越想越氣:當初還是我把她從那個只知道向土地要吃食的家裏抱回來,要不是我挑中了她,她現在就只配蹲在雞籠子前面聞雞糞,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就敢把自己的丫頭送給老爹做小,她這是要借著老太太的勢接管二房,以後好騎到我頭上作威作福!

思想決定行為。偏激的思想必然導致偏激的行為。

三少奶奶把她在婆婆面前受的刁難變相轉嫁到張靜嫻頭上,演變到後來成了仇視。不管大大小小什麽場合,她總要明朝暗諷張靜嫻幾句。張靜嫻雖然嘴上話少,但是心裏卻比誰都明白。她從此再也沒踏進二房一步。

張家接二連三的出事讓張老太太徹底耗盡了最後的精力。拿回藥鋪處理完三少爺和三少奶奶之後,老太太再一次倒下了。病情比以前幾次更兇險。

但是張家只有張靜嫻始終如一的在上房伺候,其餘的三個兒子和兒子的女人們繼續熱衷於宅鬥。

誰也沒想到不久的將來中國即將步入近代歷史上最黑暗最混亂的一段時期,成千上萬的人在無知和絕望中掙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自己會死在何方更不知道將會死在何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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