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街頭，空空蕩蕩，越往裏走光線越暗。這是德蘭反覆偵查過的地方，她正坐在車裏，等待著渣男的出現。

那個麻將館所在的三樓房間的燈還亮著，一個搖搖晃晃，一看就是精神不濟的身影從小區門口走出來，正是已經輸光了身上所有錢的渣男。德蘭在遠處啟動了汽車，這聲音在靜寂的夜裏有點響，看到渣男往這邊看，德蘭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好在渣男有些迷糊，也沒有仔細看，並沒有發現在陰影裏的黑色汽車。

渣男走到路邊要過馬路，德蘭也松開了手剎，讓車輛慢慢前行。她兩眼緊盯著前方，腳踏在油門上準備加速。不過渣男掏了掏兜，一轉身又往回走了，德蘭趕緊踩剎車停在原地。

原來是渣男發現沒有煙了，到旁邊一個深夜還開著的煙店拿了一盒煙，說好明天給錢。渣男走出小店，打開包裝拿出一支煙，發現身上沒有火兒，又走回店內向老板借了打火機點著煙，他深吸了一口才再次走到路邊。

德蘭看到渣男走下路牙，開始穿行馬路，她腳踩油門沖了過去。

隨著尖銳的剎車聲和嘭的一聲，渣男被高高拋起，之後又面朝下重重摔在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他的五官已經變形，兩只眼睛瞪得極大，透過玻璃盯著坐在駕駛座位上的德蘭。他還沒有完全死去，至少他腦袋裏的意識還存在著。遭遇這莫名的撞擊，這從天而降的橫禍讓他感到驚恐，而看到德蘭，好像覺得自己認識她，覺得這不僅僅是一個意外，因此努力想把她看清楚。德蘭則不知所措地僵坐在那裏，望著這雙恐怖的眼睛難以移開視線，總覺得很熟悉這種眼神，但是又忘了在哪裏見過。

時間仿佛停止了，但依舊能聽到心跳的聲音。他們就這樣看著彼此，也許過了幾分鐘，幾小時，也許只過了幾秒鐘，渣男的身體開始翻滾，最終掉落在汽車前面的地上。

德蘭打開車門，慢慢走到車前。

渣男的四肢像布娃娃的肢體被扭曲著，明明是面朝上躺著，但是從左胳膊和右腿上看，卻是好像是趴在地上。血從腦部汩汩地流出來，很快在地面上形成好大一攤，在車燈的照射下，仿佛是一面紅色的鏡子，倒映著德蘭恐懼的、僵硬的面容。

渣男那雙眼睛還是瞪得那麽大，對於這個意外還是那麽不可置信，雖然他想反抗命運，但是直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也沒能擡起一根手指，更況於擺脫死亡。

看著那雙失去生氣的、仍拼命睜著的雙眼，德蘭伸出手幫它們合上，但是一拿開手，那雙眼睛就又睜開了；再幫它們合上，拿開手又睜開了。就這樣反反覆覆，德蘭越是想讓它們閉上別再死盯著自己，它們越是頑強，不把她看穿誓不罷休。

德蘭最後筋疲力盡，癱坐在屍體旁。

過了良久，德蘭決定把這雙眼睛挖出來，扔得遠遠的。當她伸出手準備挖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躺在地上的是徐志偉，是瞪著眼睛的徐志偉，是身體扭曲的徐志偉，是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徐志偉。

大驚之下，德蘭從夢中醒來，她還坐在汽車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車外開始下起雨來，雨點滴答敲打著玻璃。遠處那個棋牌室的燈還亮著。德蘭不打算等渣男出來了，直接開車回到了住處。

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人，殘忍暴戾連畜生都不如，他帶給周邊人身心的傷害和折磨罄竹難書，有他在，對妻女來說生活就是地獄；沒他在，她們就可以幸福地生活。殺這樣一個人，有什麽不應該的呢？而且她的計劃很容易，就是一瞬間的事。但是剛剛從車裏驚醒，德蘭突然意識到，就像那部電影《末路驕陽》裏的兒子一樣，她“還是做不到”。她做的事情和多年前何曉坤對徐志偉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區別只在於他面對的是一個天使，而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惡魔，但無論對面是誰，行動者是惡魔是肯定的。原以為已經擺脫了那攤刺眼的血河的噩夢，沒想到她差點給自己再制造一個。

雖然德蘭不想承認，但是她的確在策劃整個事情的過程中感到某種莫名的興奮，感到暴力的快感，她這樣的人都可以死，那樣的混蛋更應該死，她仿佛被賜予一種“天賦神權”，仗著“正義”的名義，覺得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對他人的進行審判，可以毫無顧忌地決定他人的命運，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奪去他人的性命。一直以為自己是多麽憎惡血腥，原來她也這麽嗜血；一直以為自己是多麽漠視權力，原來她也這麽霸權。她不能否認把自己瀕臨死亡的絕望發洩在這場殺戮中，就像利用那個夢幻時刻擺脫自己的剜心之痛一樣，她也在利用這個“名正言順的殺戮”擺脫自己面對死亡的無力感。也許是前幾天去看過徐志偉，因此他才來托夢警告自己：不要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德蘭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短片：第一次，一個女子在夢中遭遇小偷嚇得六神無主；第二次，她在夢中遭遇小偷已經敢於反抗；第三次，她在現實中遭遇小偷時設陷阱殺死了對方。殺完人後，女子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回到床上接著睡覺了。德蘭好像也以為自己也是在一個夢中，以為殺完人，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醒來。

德蘭濕漉漉地疲憊地走進屋裏，癱坐在沙發上。她身上還在冒著冷汗，胃裏翻騰著想吐卻沒有東西可吐。怎麽辦呢？不能去殺人，但劉英的事情也必須要解決，既然攬下了這個瓷器活，沒有金剛鉆也得制造一個。坐了一會兒，德蘭的情緒稍稍穩定了才給劉英打電話。

劉英把手機放在臥室的床頭櫃上，目不轉睛地守了一個晚上。她既期待接到電話，又害怕接到電話。當電話鈴聲響起時，看到是德蘭的號碼，她就猜到了結果。因為德蘭說過這兩天不和她聯系，但是既然聯系了就說明沒有成功。劉英顫抖地拿起手機放在耳邊，用同樣發顫的聲音說：“蘭姐？”

“我沒有撞他，我有了一個更好的計劃，既可達成我們所願，還可以不必殺人。”德蘭在電話那一頭說。

“不用主動殺他最好。”劉英松口了一口氣靠在床頭，“那您說的新計劃是什麽？”

“等我想得具體一點再和你商量，過兩天和你說。”

“好。聽你的聲音好像不對，是不是感冒了？”

“沒事，只是鼻子有點塞，我吃片藥就好。”

“那好，你趕快休息吧，身體最重要，其他的慢慢來。”

雨滴不斷地敲打在窗上，劉英感到安心的同時夾雜著一絲失望，看來她要在著地獄般的生活裏再熬上些日子。一邊看著旁邊女兒熟睡的童真的面孔，她一邊想著德蘭說的新計能是什麽？既不用殺人還能讓渣男遭到報應，想著想著，她突然想到德蘭說過話：死亡是她們最有利的條件。劉英坐直了身體，瞪大著雙眼，擡頭看向窗外德蘭的住處。對於她來說，這個猜測比之前的計劃更讓她心驚，更讓她於心不安。

雨還在一直下，在微光下，黑黢黢的樓宇仿佛一個個怪物。德蘭沒有開燈，但窗前隱隱約約能看到她的身影。她曲著雙膝靠著床沿，坐在地板上。其實她已經決定了，她不打算告訴劉英了，她要直接實施新計劃。

德蘭的手機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她關了聲音和振動，只見屏幕一閃一閃，是李季平分次發來的微信留言：

最近這段時間你過得還好嗎？你這個人一向不會照顧自己，一定要註意身體，千萬不要生病。萬一生病了，一定要回來，不要硬撐著。

你不在的時候，我才感到這個家多麽冰冷，以前無論我回不回家，但知道總是有你在，現在我回來了，只剩下一屋子的空虛，原來你這半年的日子是這樣的落寞。也許你現在的生活會比在我們這個冷冰冰的公寓裏好，你在這裏是孤零零一個人，到了新地方說不定還有說得上話的朋友。

永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是那麽直率和熱情，這麽多年下來我卻把你放在了一個孤寂的角落裏，我不是沒有看到你的沈默，不是沒有看到你的寂寞，也許是我自以為是的傲慢讓我選擇漠視這些，我總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你，想著讓你得到一些所謂的教訓，但是我錯了，你的出走讓我明白了，你不會為我改變。

無論如何，希望你回來後我們能做一次深入的溝通。這些日子我也在想：我們的生活何以變成這樣乏味無趣？是生活本身如此，我們沒有調整好心態接受它的平庸；還是我們自己平庸，抹殺了生活的豐富多彩？我是為自己而活，還是為其他人眼中的自己而活？我是誰，我究竟想做什麽？

等你回來，希望我們能一起找到這些答案！

這些天，李季平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去找德蘭，但是還是想知道她到底在哪裏，可惜他翻看德蘭的朋友圈，翻看她電腦裏的文件，翻看她留下的東西，都沒能找到蛛絲馬跡。德蘭是一個很念舊的人，好多過去的、有他們共同回憶的東西都被她收拾在儲物間，看到這些，李季平的心中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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