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象有些模糊，景瑟閉了閉眼再睜開，看清楚坐在床榻邊的人後，低喚：“梵沈。”

“我在。”

守了數日終於聽到她的聲音，那綿長刻骨的思念好像在一瞬間就土崩瓦解，只餘滿心感動，鳳眸內水汽迷蒙。

他看著她，她也在看他。

四目相對，眼中皆只有彼此。

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她整個人都虛弱疲軟不已，此時見他怔怔看著自己，連眼珠都不會轉動，生怕眨一下眼她就會消失的擔心樣子，她頗覺好笑，旋即又想起了自己曾在鬼門關前徘徊時，腦海裏想的又何嘗不是他？

梵沈一動不動，甚至連說話都忘了，就那樣定定看著她，腦海裏思緒萬千，能再聽到她的聲音，見她睜開眼睛，他這數日的祈盼，深夜驚醒時的絕望，忽然之間都不重要了。

“景瑟。”他忽然開口，聲線喑啞，帶著蝕骨思念，恨不能每一眼都將她刻進靈魂深處去。

“梵沈，我回來了。”她依舊虛弱，躺在床上動彈不了。

“景瑟。”

“嗯。”

“景瑟。”

“嗯。”

他一聲一聲地低喚，聲聲入骨。

知道他難受，她笑著一聲一聲應他，心都快被他喊碎了。

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就這麽結束了短暫的一生，再不能與他長相廝守，再不能聽他動情的呢喃聲，再不能與他一起將他們的寶貝兒子養大。

幸好！

她終於回來了！

上輩子她不信命，這一世，她兩次感謝命。

第一次是重生睜開眼那一刻，第二次是現在，感謝上蒼讓她有命回來見他。

“景瑟。”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她真的從鬼門關回來了，想完完整整聽到她的聲音來確認。

“嗯，我回來了呢！”

她欲伸手去摸摸他的臉，胳膊卻使不上力，怎麽都擡不起來，索性作罷。

“我想你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坐起來然後狠狠抱進懷裏，一再收緊手臂，好似要將她糅合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嵌入他的骨血裏。

最後這一聲，直接擊垮了景瑟所有的堅強意志，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內心最深處軟成一片。

只為了這一句，她當日不顧一切沖上去為他擋劍這件事就徹底值了。

她曾說過，她之所以這麽做，全都是仗著他寵她。

今日第二次見他淚濕雙眼，她便知自己這一輩子都賭對了，他的確寵她，入骨的寵。

因此，他才會在她昏迷這數日堆疊了一生的相思用來思他念她。

芝蘭玉樹，高華無雙，淡漠清遠，冷凝尊貴。

這是世人眼中的梵世子。

無論是做左都禦史時的他，還是退出官場閑看雲卷雲舒的他，都未曾有人見過他落淚。

她何其有幸，短短數日見他兩次為她濕了眼眶。

她何其有幸，得他從前世追到今生，傾世寵愛。

“梵沈。”緩緩伸出手抱住他瘦了一圈的腰身，她亦低喚。

擔心碰到她的傷口，他手臂力道松開了些，輕聲吐口，“我在。”

“我餓了。”景瑟往他懷裏縮了縮。

這幾日她都沒吃飯，嘴裏全是他給她餵藥後留下的苦澀味。

他問：“你想吃什麽？我這就讓廚房給你做。”

景瑟笑說：“我記得昏迷前你曾說肯為我親自下廚，我想吃你親手做的東西。”

“為你下廚可以。”梵沈頷首，轉而又道：“但今日不行。”

景瑟不解：“為何今日不行？”

梵沈輕輕拉住她的手，道：“你才醒過來，我還沒看夠，不想離開你半步。”

“你還真是……”景瑟無奈揉著眉心，這個人，還真是讓她毫無辦法。

“咳咳……”一直坐在旁邊的宗政初適時咳了兩聲。

景瑟這才註意到房裏還有人，她偏頭一看，目光觸及到宗政初時，臉色徹底變了，直接脫口而出，“師……”

感受到梵沈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她馬上反應過來，笑著道：“是你呀，宗政谷主，你何時來了金陵？”

宗政初淡淡一笑，“早就啟程了，這兩日剛到金陵城，後來偶遇梵二爺，他與我說了你的情況，我就過來了。”

景瑟恍然大悟，“這麽說，是你把我救醒的？”

宗政初挑挑眉，“算是。”又問：“你現今感覺如何？”

景瑟如實道：“頭有些暈，傷口處還有些痛。”

宗政初點點頭，“你才剛醒，這些反應都是正常的，後面再繼續調理一段時日就好了。”

景瑟面露感激之情，“多謝谷主救命之恩。”

其實她心中更多的是酸澀和難受。

她這個傷有多深，她自己再清楚不過，一般大夫是很難讓她這麽快醒過來的，若非師父來了，她怕是還會有性命之憂。

看著宗政初，景瑟慢慢就模糊了雙眼。

沒想到她如今也體會到了什麽叫做世上最遠的距離。

師父就在眼前，她卻不能與他相認。

念及在忘憂谷時師父的悉心教導，她就想起前世自己年少輕狂最終敗在一心輔佐的儲君手裏辜負了師父多年的栽培，心中愈發難受了。

梵沈見狀，安撫地揉了揉她的手掌心，道：“你且先等等，藥膳一會兒就好了。”

梵沈說完，很快就讓阡陌去通知廚房煮藥膳。

宗政初看著景瑟，神情漸漸陷入恍惚。

猶記得那些年，有個聰慧異常的小姑娘每日在忘憂谷陪他練劍，陪他下棋，陪他品茶，陪他種花種藥材，凡是他每日要做的事，幾乎都有她相陪，後來她終於出師了，有了自己的理想和追逐。

他目送著她走出忘憂谷大門，一直到後來她被推上刑臺問斬，他們都沒有再見。

最後一面，是他抱著她不完整的屍身回了忘憂谷。

從此，常被霞光映出霓虹萬裏的後山上，添了一座孤冢新墳。

他去求避世多年的師父淩霄真人替她奪舍，師父耗盡了畢生修為，甚至耗盡了生命才為她重造一世。

一別經年，而今重逢，她已是脫胎換骨重頭再來。

不曉得她還記得否，忘憂谷的槐花就要開了，他已經開始懷念她親手做的槐葉冷淘。

“小丫頭”三個字終究不能喊出口，湧到嘴邊就變成了“景大小姐”。

“景大小姐，你若是有哪裏不適，都可與我說。”宗政初道：“我來金陵有些事要處理，這段時日暫時不會離開。”

“多謝谷主。”多餘的話不能說，景瑟亦只有這一句。

梵沈忽然擡起頭，看著宗政初，“你先前說有話想對她講，不如趁此機會一並說了？”

景瑟愕然，“谷主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宗政初笑笑，“先前有，如今沒有了。”

景瑟黯然垂下眸，心中酸澀之意不減反增。

師父沒話對她說，她卻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師父講，從她出谷後一直到被問斬這期間，不管好的壞的，她都想事無巨細地告訴師父。

阡陌很快就端來了藥膳。

梵沈接過，一口一口地吹冷後親自餵她吃。

她一面吃一面看著梵沈時時刻刻擔心她的樣子，不覺莞爾。

“傷口還疼不疼？”用完藥膳以後，梵沈問。

“有點。”景瑟點點頭。

“一會兒我再給你換藥。”梵沈道：“你不能下床走動，一直要躺著休養，直到痊愈方能出門。”

“好。”這個時候，無論他說什麽，她都只想應了他，懶得去管自己這樣住在楚王府其實是不符合禮數的，也懶得去管右相府眾人的心情，自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除了眼前這個男人和她的寶寶，她覺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梵沈讓阡陌收了小碗，他出門去取藥，宗政初就站在外面廊下，擡目望著明媚的天空。

梵沈駐了足，走到他旁側。

宗政初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笑道：“其實梵世子大可不必對我這般警惕，我對景大小姐完全沒有那方面的心思。”

“那你對夏慕呢？”梵沈問。

宗政初楞了楞。

梵沈也擡眸，卻是看著頭頂上籠子裏的鳥兒，“我想知道你最真實的想法。”

宗政初揚眉，“你真想知道？”

“嗯。”

“我對那個小丫頭啊……”宗政初拖長了尾音，像是陷入了思憶的空茫，“高山流水覓知音，人生難得幾回同，紅顏易老花易飄，知己難得天自老。”

“你當真把夏慕當成了知音？”梵沈有些不大相信。

宗政初望著遠處飛過的孤鳥，道：“我若是喜歡她，當年就不會任由她走出忘憂谷，更不會任由她去追逐一個不值得她付出的人。我若是喜歡她，一定比你還霸道地想要把她留在身邊。”

說完，宗政初長長吐出一口氣，嘆道：“真正想霸占她的那個人，不是我啊！”

“我知道那個人不是你。”梵沈道：“你曾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對景瑟又有了救命之恩，我是不該對你有成見的，但我接受不了你與那個人的關系，哪怕……”

頓了頓，梵沈蹙了眉尖，“哪怕你是你，他是他，你們倆不要扯上關系，我都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糾結和無從下手。”

宗政初從心底裏感到震驚，梵沈這麽快就知道那個人的存在和身份了？

轉念一想，也對，梵沈這樣的人，他若是想知道什麽，只需吩咐他暗中培養的那些情報網去查一查，想來也並不難。

“你想殺了他嗎？”宗政初問。

“想。”梵沈回答得幹脆利落，恨意難平，“我每時每刻都想要殺了他。”

“我也想殺了他。”宗政初看著梵沈，難得地露出無奈，“可是我怎麽都做不到。”

梵沈訝異地看過來。

宗政初竟然也會有這種想法？實在讓他感到太意外了！

“很早很早之前，當我知道他對你催眠，對你下手的時候，我就想殺了他了。”宗政初伸手摘下一朵合歡花放在掌心細細觀摩，聲音透著力不從心的無奈，“可我努力了這麽多年，還是沒有一次能成功。”

苦笑一聲，他繼續道：“世人皆傳我武醫雙絕，卻從來沒有人曉得，我這輩子不管把武功修為練到何種境界，都殺不了一個人，我恨他，入骨的恨，卻更恨自己殺不了他，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我想你是不會理解的。”

“關於景大小姐遇刺這件事，我很抱歉。”宗政初態度誠懇，面露愧疚，“你放心，我會盡量在最短時間內讓她完全康覆。”

不是盡全力救景瑟，而是盡量在最短時間內，說明他本就有十足的把握能醫治好景瑟這個傷，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了。

不愧是神醫。

梵沈鳳眸內涼了些，冷笑，“如若景瑟這次真的丟了命，我會連你也殺了！”

宗政初絲毫不懷疑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只要你盡全力，殺了我也不是沒可能，可我如今還不想死，你殺我，我少不得也盡全力反抗，結果要麽是我們兩敗俱傷，要麽是你給我陪葬。能得梵世子陪葬，我倒是賺了，但對於你來說，是一輩子的遺憾，你舍得就這麽拋下景大小姐？”

梵沈抿唇。

宗政初嘴角挽起笑意，“所以，除非有一天我厭世了想自己離開，否則，你別殺我，否則你得不償失。”

梵沈眉頭深鎖，“他叫什麽名字？”

“離痕，他叫風離痕，聽聽，多讓人費解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對小丫頭的恨意和那強大的占有欲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為何活得這般矛盾，但我知道，他是個該殺的人。”宗政初自嘲地笑笑，“有他在，我便活得不像我自己，殺了他，宗政初就還是宗政初。”

“他何時會出現？”梵沈又問。

“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宗政初微微一笑，“在景大小姐完全恢覆之前，風離痕都不會再出現並傷害她。”

“你能讓他永遠別出現了嗎？”

“不能，因為我殺不了他。”

梵沈深深看了宗政初一眼，舉步離開，去給景瑟取藥。

沒多久，他再回來，宗政初依舊站在廊檐下。

梵沈沒再理他，直接進了門。

景瑟已經躺下了，見到梵沈進來，她笑問：“你取個藥怎麽去了那麽久？”

梵沈道：“宗政初在外面，同他說了幾句話。”

景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外間房門處看了看，雖然她知道這樣看不到師父，但一想到他千裏迢迢趕來把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來，她心裏就一陣扯著一陣地痛。

梵沈把她扶坐起來，慢慢解開她的衣裙，看到那險些要了她命的劍傷，眉心皺成一團，面色乍然冷下來。

“梵沈。”景瑟忽然摟住他的脖子，將腦袋往前湊了湊，準確無誤地含上他的唇。

梵沈一手攬著她的腰身，另外一只手將她從自己唇上剝離開，無奈哄道：“乖，待你好了，想如何親熱都成，但是現在你重傷未愈，不能這樣胡鬧，否則……”

明知他想說的是“否則我會把持不住”，景瑟還是忍不住挑眉笑問：“否則如何？”

“否則你會受不住。”梵沈看出了她眼眸裏閃過的狡黠之意，索性實話實說。

他這麽說，景瑟是絲毫不會懷疑的，立刻坐正了身子，再不敢撩撥他，她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再糾結那天的事了，我說過，上輩子刺了你一劍，數日前那一劍，就當是我還給你的，得你這般心疼，我不悔。”

梵沈指腹在輕輕給她敷藥膏，面上卻有些不悅，嗔她一眼，“你也知我會心疼？”

景瑟吐了吐舌頭，“因為被刺的人是你，我會崩潰的。我不想難過，也害怕難過，更害怕失去你，所以我不顧一切沖上去為你擋劍，換你難過，換你心疼。”

梵沈敷藥的動作微頓，深深看著她。

景瑟渾身一凜，“你做什麽？”

梵沈啞著聲音，“你可知，你這些話讓我想狠狠懲罰你，讓你以後長長記性。”

“不行！”景瑟警惕地往後挪了挪，“你剛才說了，我重傷未愈，你要是欺負我，我會死的。”

“先記著這筆賬。”梵沈低頭，繼續給她敷藥，“到時候一並罰。”

“我都受傷了，你還罰？”景瑟擺出一張苦瓜臉。

“又不是現在，你慌什麽？”

“那你就不能看在我受傷的面子上多心疼心疼我，讓我免罰？”

梵沈聽罷，嘴角勾出得逞笑意，“你說得對，我是該好好心疼心疼你。”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景瑟抱著腦袋，又羞又惱，心中直悔，她就不該說這句話！

已經敷好了藥膏，梵沈取來沸水煮過的繃帶，輕輕給她綁上，溫聲道：“躺下去。”

“我不想睡。”景瑟央求道：“你別走可好？就在這裏陪我說會兒話，躺了這麽多天，我要是再躺下去，估摸著怕是連怎麽說話都不會了。”

梵沈道：“那你也得躺下去。”

“不要！”景瑟拒絕，昏迷時是不得已才會躺了這麽長時間，如今都醒了還要躺，他根本不懂那有多難受。

“嗯？”

“那你答應我不要走，我就躺下。”景瑟終是妥協下來。

“好。”梵沈說完就伸出手扶著她慢慢躺下去。

景瑟沒說話，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梵沈果真沒走，就坐在床沿邊。

“梵沈，你從前說不能告訴我那個人的身份和名字，可是我們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了，你還是不能說嗎？”她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帶著足夠的力道傳進了他的耳朵裏，甚至是心裏。

他猶豫了。

這件事，不知該如何同她說起。

景瑟見狀，垂眸道：“如若你有難言之隱，我不強求的，左右我已經見過那個人了，往後提高警惕便是。”

梵沈搖搖頭，“並非如你想象那般簡單，我答應你，等你好起來，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現在，你只能好好休息，不能再為這些事勞神，聽到沒有？”

景瑟呶呶嘴，點頭，“你說什麽便是什麽罷。”

“乖。”梵沈知道她有些不甘心，伸手掖了掖被角，笑說：“你人都這樣了還想著操心別人的事，景瑟，你是有多傻？”

景瑟不服，哼聲道：“那也是遇到你才變傻的。”

午時，梵沈有事出去了。

才下學的昊昊聽說了娘親醒過來，連飯都趕不及吃就抱著幾本書朝著吹雪小築狂奔而來。

見到景瑟睜著眼睛，他欣喜若狂，將書本放在桌上就撲過去。

“娘親~”昊昊嘴裏甜脆地喊著。知道娘親受了傷，他沒敢太過親昵，只是拖了小杌子過來坐著，然後把兩只小手搭在床沿邊，一雙圓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看著景瑟。

“寶寶，你下學了？”景瑟笑問。

“嗯。”昊昊點點頭，“聽說娘親醒了，我就趕緊過來了。”

景瑟好笑地看著他，“可有同你祖母和太爺爺打過招呼了？”

“沒呢！”昊昊怯怯覷了景瑟一眼，唯恐娘親怪罪，慢慢垂下頭去，小聲說：“昊昊不是沒禮貌的寶寶，我只是太想娘親了，所以有些迫不及待。”

景瑟看一眼他擺放在桌上的書本，便知他是把先生布置的課業也拿過來了，從錦被中伸出手撫了撫他的小腦袋，景瑟道：“寶寶乖，先去給你太爺爺和祖母打個招呼再過來，好不好？”

昊昊站起身，點頭道：“好。”

他正準備往外走，豈料楚王妃就進來了，看到昊昊在梵沈房內，她頓時大松了一口氣，聲音也輕快許多，“小寶，你怎麽一下學就過來了？”

昊昊一下子跑過去拉住楚王妃的手，欣喜道：“祖母祖母，娘親醒過來了呢！”

“我聽說了。”楚王妃笑著握緊了昊昊的小肥手，嗔怪道：“你這臭小子跑得比我還快，才出了學堂，連飯都不吃就過來了，餓壞了怎麽辦？”

昊昊嘟了嘟小嘴巴，“見到娘親，小寶就不餓了。”

“你爹爹要是知道你不按時吃飯，一定打你小屁屁。”楚王妃嘴上雖說著責怪的話，心中早就被他萌態十足的樣子給軟化了，恨不能時時刻刻把這個小孫子放到手心裏疼愛。

入得裏間，楚王妃見到了景瑟，滿心歡喜，走過去問：“瑟丫頭，你感覺怎麽樣？”

“有勞王妃掛心，已經好多了。”景瑟說著這話的時候，訝異的眸光直接定在楚王妃拉著昊昊小手的這一幕上。

楚王妃忙笑著解釋，“你和小沈的事，他在納征時就全都告訴我們了，我怎麽都想不到，阿越帶回來的這個孩子竟然就是我的親孫子，難怪我初初見他的時候會倍感親切。”

景瑟瞠目結舌，“這……世子爺把所有的事都告訴王妃了？”

楚王妃點點頭，又道：“其實這種事，你們早該說出來的，若是在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就讓我們曉得真相，你早就嫁過來了，哪裏還會懷著小寶去外邊受那麽多苦？”

景瑟暗暗唏噓，那個時候的梵沈還沒重生，也根本不喜歡她，若是她嫁過來與他不合，少不得受一番婚姻上的折磨，依著她的性子，保不準還會鬧到和離的嚴重地步。

這些話，景瑟沒敢說，她推測梵沈只是告訴楚王妃昊昊的真正身世以及由來，但沒說他重生她奪舍的真相，因此眼下不敢多言，只面上做出害羞的樣子來，含蓄道：“那個時候我們倆只是在清水鎮初初相遇，翌日一早就分道揚鑣了，他不記得我，我也不記得他，因此才會彼此錯過了這麽多年。”

楚王妃見景瑟害羞，作為長輩的她也不好再繼續論及那件事，一笑過後，道：“不管怎麽說，你們能認出彼此就好，能盼到你們大婚，我這個做母親的終歸是心落了。”

“祖母，娘親，你們在說什麽？”昊昊眨巴著眼，一臉茫然。

楚王妃拉著他坐下，耐心道：“祖母在和你娘親確認，你就是小沈和你娘親的親生寶寶。”

昊昊愕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景瑟，“可是……可是娘親不是說爹爹早就不在了嗎？”

這臭小子，竟然敢當著楚王妃的面打她的臉，景瑟一時嗆住，不敢擡眼。

楚王妃卻笑：“你娘親那個時候根本不曉得你爹爹就是小沈，她之所以那樣說，無非是不想讓你往後再提及生父的問題，如今可好，你娘親和你爹爹已經相認，你就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你往後無需再說自己是個沒爹爹疼的小可憐了，知道嗎？”

昊昊仍舊是一臉的震驚，“爹爹他……就是我親爹爹？”

“對。”楚王妃耐心點頭。

昊昊重重喘一口氣，然後拉起楚王妃的手，道：“祖母，您快掐我一下。”

楚王妃楞了楞，“你要作甚？”

昊昊道：“小寶一定是在做夢。”

楚王妃哭笑不得，“小寶說是夢，那就是夢，是一個永遠都不會醒的夢，你在夢中找到了自己的親爹爹，從今往後，你會有一個很幸福很幸福的家，有你爹爹，有你娘親，有你祖母我，還有你幹爹和你太爺爺，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把你當成心尖寵好好疼你，彌補你這些年在外面所受的苦，好不好？”

昊昊點點頭，覆又看向景瑟，絞著手指緊張問：“娘親以後都不會走了嗎？”

楚王妃道：“她既是你娘親，待嫁過來以後都是要一輩子住在楚王府的，自然不會走。”

“太好了。”昊昊雙手合十做許願狀，“馬上就要到小寶生辰了，我要提前許願，希望爹爹和娘親永遠在一起不分開，希望小寶永遠都有人疼愛。”

景瑟忍俊不禁，“寶寶，你說了這麽多，肚子不餓嗎？”

昊昊摸摸小肚皮，忽而委屈道：“先前不餓，現在餓了。”

楚王妃道：“那我讓人把飯食端來，你與你娘親一同用飯，如何？”

昊昊自然千百個願意，一個勁點頭。

沒多久就有婢女提著食盒過來，把裏面精致的吃食端了出來。

景瑟吞吞口水道：“寶寶，你在這裏用飯，可饞死我了，我大病初愈，只能喝粥，唯有看著你吃。”

楚王妃忍不住笑了起來，“瑟丫頭，你且先忍幾天，待過幾日有好轉了，你想吃什麽，我都讓廚房做來。”

景瑟忙道：“王妃可千萬別這麽說，我這是同寶寶開玩笑呢，我早上轉醒，右相府和晉國公府的人想必已經得到了消息，一會兒準會有人來看望，這般光景，我也不可能再繼續留在楚王府了，少不得被接回去養傷，往後的事，等大婚之後再說。”

聽到景瑟這麽說，楚王妃就有些失落，“你說你早嫁過來多好，便不用顧及這些條條框框的禮數，好好在楚王府安心養傷，楚王府雖大，上上下下的人加起來也不少，但後宅卻平靜，你在這裏，絕對不敢有人前來打擾，如今聽聞你要回去了，我這心裏就不安，右相府的後宅烏煙瘴氣的，你在那地方養傷，哪裏還能得安生？”

景瑟道：“無妨的。”

景老夫人和景宇桓如今對這樁婚姻尤為看重，她回去後必定備受關註，誰來挑釁她甚至是暗中算計她，無異於找死。

“你這丫頭。”楚王妃面露擔憂，“怎麽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身子？馬上就要嫁過來成為一家人了，便不是為了你自己，你也要想想小沈，想想小寶，莫讓他們為你擔驚受怕。”

景瑟怔然，今日之前，她的確只把自己當成獨立的個體，從未想過自己的安危牽連著旁人，楚王妃這麽一說，她才驚覺自己是馬上就要大婚的人了，楚王府不同於右相府。在右相府，除了景瀾之外，她不會對任何人報以親情相待，而楚王府是她未來的夫婿家，這裏沒有人會謀害她，沒有人時時刻刻打她主意想她死，楚王府是她可以暫時卸下滿身防備好好休憩的安身之地，她受傷了，會有人打心眼裏疼，發自肺腑地擔憂。

也是這一刻，景瑟才突然意識到，從今往後，她不是一個人了，她除了寶寶之外，還會添很多真正關心她的親人，會有個愛她勝過他自己的夫君。

點點頭，景瑟笑開，“多謝王妃指點，阿瑟以後曉得怎麽做了。”

楚王妃總算稍微放了心，親自把廚房做的藥膳端過來，道：“小沈似乎有事出去了，難得他不在，我來餵你吃。”

“不，使不得！”景瑟面上一慌，趕緊伸手去接楚王妃手裏的小碗，“您是長輩，我便是病得下不來床，也沒有讓您伺候我的道理。”

楚王妃靈巧地避開她伸過來奪碗的手，道：“我只有兩個兒子，一直盼著能有個女兒，如今可好，小沈馬上就要大婚了，你作為他未過門的妻子，又給我生了這麽個聰明可愛的大胖孫子，在我眼裏，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病了，我伺候你也無可厚非，你若實在過意不去，待將來我老了，你多多來榻前照顧我便是了。”

景瑟被她說得一陣臉紅，也沒法推拒，只好就著楚王妃吹冷遞過來的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

昊昊沒去吃飯，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就央求楚王妃，“祖母祖母，小寶也要吹吹餵娘親吃飯。”

楚王妃看了一眼景瑟，景瑟笑道：“你能行嗎？”

昊昊道：“以前在莊子上的時候娘親病了，昊昊也會親自給娘親餵水喝的呢！”

那是因為銀錢全被丫鬟們私藏了，她沒法請大夫開方子，所以病了只能不斷地喝水。

想起那幾年的苦日子，景瑟一陣心酸，同時心中也在怨念。

若非六年前那夜梵沈欺負她欺負得狠了，她不可能再回去，而是一直活在這具身子裏，這樣的話，憑著她的聰慧，絕不可能讓昊昊過這麽多年苦日子。

楚王妃看出景瑟有一瞬間的神情恍惚，猜想她許是想起了什麽不開心的事，忙笑著打破僵硬的氣氛，“既然小寶這麽孝順，那祖母就把餵飯的重任交給你了。”

昊昊從楚王妃手裏接過小碗，然後坐在小杌子上，學著楚王妃的樣子先吹吹，再餵給景瑟吃。

“娘親，好不好吃？”昊昊仰著小腦袋，滿臉希冀地問。

藥膳全是一股子藥味，能有多好吃？

不過這藥膳是兒子親自餵的，自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點點頭，景瑟道：“寶寶親自餵的飯最好吃了。”

“那娘親就多吃點。”昊昊又吹了吹，再餵來。

景瑟面上露出寵溺的笑容來，把藥膳全都吃下去。

眼見著小碗空空，昊昊又問：“娘親可還要來一碗？”

“不用，已經飽了。”景瑟催促他，“你快些去吃飯，一會兒飯菜都涼了，我見你抱了書本過來，一會兒娘親考考你學得怎麽樣了。”

“好。”昊昊聽話地坐過去與楚王妃一同用飯。

半個時辰後，祖孫倆用完飯，楚王妃交代一番就離開了，昊昊拖了高大的椅子坐到景瑟榻前來，小腿在半空耷拉著，“娘親，先生今早教了‘身體’，先生說：至若發膚不可毀傷，曾子長以守身為大；待人須當量大，師德貴於唾面自幹。”

景瑟挑眉，“那你可知先生說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知道。先生今天早上問小寶了。”

“你怎麽回答？”景瑟又問。

昊昊歪著小腦袋，“我們應當像曾子所說的那樣，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傷頭發、皮膚，更應把守護自己的身體當做一件大事，對待別人應當寬宏大量，就算……”

說到這裏，他小小的眉頭皺了皺。

“怎麽不說了？”景瑟疑惑。

昊昊氣憤道：“就算被人唾在臉上，也應當像婁師德那樣讓唾沫自幹，不做任何反抗。”虛虛覷了景瑟一眼，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娘親，我能說我不讚同後面這個觀點嗎？”

景瑟神情微動，“你還有不同的見解？”

昊昊點點頭，“以前小寶隨著娘親在莊子上的時候就被人欺負過不少，那個時候的娘親就是一味的寬容，讓壞人一再得逞，所以咱們娘倆常常挨餓受凍，後來娘親變勇敢了，把壞人都欺負回去，小寶才能吃飽，才能長得白白胖胖，所以小寶覺得，受人欺負的時候不能忍著，否則會讓人覺得咱們好欺負。”

景瑟眼前一亮，欣慰笑道：“真不愧是娘親的好兒子，總算沒變成書呆子。”

昊昊道：“書裏的東西，也是人寫上去的，只要是人，就會有不同的觀點，就會有思維上的局限，他們之所以會覺得對人應該要寬宏大量，甚至連被人吐了唾沫在臉上也別反抗方能顯出寬宏大量之心，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過過小寶和娘親在莊子上的苦日子，如果我們寬容，等在前頭的就只有凍死餓死一條路，所以為了能活下去，為了能吃飽飯，我們不能一再忍著，必須把壞人加註在自己身上的悉數還回去，讓他們看看咱們不是那麽好欺負的，下一次他們才懂得收斂。”

景瑟聽笑了，“寶寶，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昊昊搖頭，“沒人教，是小寶自己想出來的，因為小寶以前就和娘親一起經歷過，這些道理不用人教小寶也能懂。”

景瑟聽著這些話，既心酸又高興，她撐著坐起來，張開雙臂，道：“寶寶過來，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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