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一中高三一班。

入學報道後，唐佳琪被班主任留下來，等同學們簽到。

她坐在教室門口的桌子旁，百無聊賴地支著下巴發呆。

教數學的孫老師拿著保溫杯路過，頭探進來在教室裏環視了一圈，最後將視線放在唐佳琪身上，問道：“劉老師不在？”

唐佳琪點頭。

孫老師也點了點頭，看到桌上的名單，隨手拿起來，在上面掃了掃，最後將眼光停在最後，眉頭皺起來，小聲自言自語道：“周睦，新來的？”

唐佳琪沒說話，擡頭透過紙背盯著那個名字。

這時候有一個女老師從門口路過，叫了聲“孫老師”，緊接著湊過來，掃了一眼名單，笑著說：“那個轉校生啊。”

孫老師把名單放下，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又對著唐佳琪笑了笑：“都五點半了，今晚不上課，先去吃飯再回來等吧。”

說完便轉過身，跟那老師邊耳語邊走了。

唐佳琪沒去吃飯，就這麽一個人繼續待在教室，等著那個唯一沒有報道的同學。

盡管開著空調，門口的熱風還是一股一股地湧進來。蟬鳴聲不絕於耳，整個校園似乎都浸泡在熱騰騰的水汽中。

她站起身，繞過桌子，索性把門給輕掩上了。

十三中後門外。

周睦蹲在一個綠色的郵筒旁邊，眼神沒有焦點地盯著校門的方向。

後門外是片城中村，到了下午，橙紅色的夕陽擠進逼仄的巷子，沒來得及清理的垃圾散發出一種腐臭的氣味，零零散散的攤子已經擺起來了。

周睦背一個黑色的雙肩包，胳膊彎搭在膝蓋上，兩只手快垂到了地上，收口的黑色運動褲下露出精瘦的腳踝。

他從兜裏摸出一支煙，點著了，還沒放到嘴裏，想了想，又把煙掐了。

過了一會兒，孫澤和他女朋友趙諾走出來了。

周睦看見他倆，眼神焦點終於落實，站起身來，低頭往他倆的方向走。

趙諾看見他，嚷道：“周睦，這兒！”

周睦擡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低頭繼續往前走。

孫澤點了根煙，笑道：“人家帥哥不理你，你還是安心跟我混吧。”

趙諾翻了個白眼，沒理孫澤。

等周睦走到倆人跟前，趙諾問他：“等好久了吧？”

周睦沒搭腔，轉頭問孫澤：“人呢？”

“跑了，沒堵住人，給那幾個打了電話不用過來了。”

孫澤遞給周睦一根煙，捏了捏他的肩膀：“叫你過來幫我一起收拾張朝軒沒收拾成，晚飯我請了。”

周睦接過煙捏在手裏，撚了撚濾嘴，沒點，眉頭皺了一下，說：“你們倆吃吧。”

“別呀，趙諾一個女同學一會兒也過來，四個人剛好湊一桌。”

周睦把煙揣口袋裏，沒說話。

孫澤挑了挑眉，身體前傾，微微壓低聲音，說：“長得比申雪宜好看，正點，腰細腿長胸大膚白貌美。”

趙諾瞪他一眼，伸手去打他：“猥瑣！”

孫澤問周睦：“怎麽樣，有沒有興趣？”

周睦雙手插在褲兜，低頭把孫澤扔在地上的煙頭碾滅了，狹長的眼睛瞇了瞇，頭也沒擡，說：“沒有。”

他擡起頭，對孫澤說道：“我先走了。”

“去哪兒？”

“學校，報名。”說完轉身就走。

“你轉校手續都辦好了，遲一天報名也不會把你開了吧，你跟我這兒裝什麽好學生。”孫澤上前攬住周睦的肩膀，剛要說什麽，手機忽然響了兩下。他看了眼手機屏幕，笑出了聲，把手機拿到周睦面前晃了晃，說：“別走了。”

唐佳琪一直等到快七點，那個叫“周睦”的轉校生才來。

她當時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撥了撥脖子上黏糊糊的細碎頭發，另一只手在桌上胡亂畫著圈。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

她從桌子上擡起頭，皺著眉頭說了聲“請進”。

一個背黑書包、穿白t恤、頭發剃得很短的男生推門走了進來。

他的頭發實在很惹人註意，不像這個年紀男生會剪的發型，更像是隨手拿起剪刀或者剃刀隨便劃拉了兩下，頭頂隱隱呼呼還能看到泛青的頭皮，以至於唐佳琪第一眼就被他的腦袋吸引。

盯著他的頭發看了好一會兒，唐佳琪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臉上。

她這才發現他長得挺好看，個也高，鼻子高挺，耷拉著一雙眼睛，說不上是冷漠還是不茍言笑。

他看上去很熱或是剛剛打完籃球，額角上沾了細密的汗水。

這時她發現對方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帶了幾分銳利。唐佳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快速收回目光。

“是周睦嗎？”唐佳琪問他。

周睦沒說話，表情有些不耐煩，眼神都沒給唐佳琪一個就過來徑直翻開桌上的簽名冊，低頭開始簽名。

黑色簽字筆在紙上飛快舞動，唐佳琪註意到他耳後有暗紅色的東西粘在那裏，像是幹了後的血跡。

她剛剛那口唾沫沒完全咽下去，看到血的時候忽然把自己嗆著了，猛地咳了起來。

“你，咳，沒事吧？”她小聲問道。

周睦擡起頭，皺了皺眉，反問道：“你沒事吧？”

唐佳琪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耳朵後面，有……血。”

“哦，”周睦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剛跟人打了一架，從號子裏出來，你看這發型，像不像勞改犯？”

“啊？”唐佳琪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轉過身往門口走了。

直到周睦離開視線，唐佳琪才仿佛有點兒回過神來，意識到周睦是在說她剛剛盯著他的頭看。

唐佳琪給班主任打了電話說報名冊放辦公室了，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碰到了同班的周琳琳。

周琳琳挽著申雪宜的胳膊，看見她，揚了揚下巴：“老師又留你幹活了？”

唐佳琪皺了皺眉，不太想搭理周琳琳。

她跟周琳琳從高一入學那會兒就不對付。當時周琳琳坐她前排，經常轉過頭跟她講話，有時候唐佳琪說不到點子上或者周琳琳希望的方向，周琳琳就會帶著周圍的人一起若有若無地孤立她，然後小聲用唐佳琪能聽到的聲音跟旁邊的人陰陽怪氣說：“原來跳了兩級的天才少女有時候腦子也轉不過彎兒呀。”周琳琳有一次說唐佳琪看起來年齡小，唐佳琪告訴她自己小學時候跳過兩級。

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比如唐佳琪問周琳琳作業時，周琳琳就會裝作沒有聽到，然後拍拍前排的肩膀，兩個人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下午要吃什麽飯。

唐佳琪看了一眼周琳琳，又看到了周琳琳旁邊的申雪宜。

申雪宜長得漂亮成績又好，當年入學代表新生發言的就是她，周琳琳經常在班裏說她跟申雪宜是好朋友。

這會兒她挺了挺胸脯，挽著申雪宜的手更緊了。

唐佳琪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走到旁邊的公交車站等車去了。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唐佳琪才發現自己沒帶鑰匙。她低頭看了看手表，七點十五。

暑假她一直待在家裏，沒有帶鑰匙的意識。之前放學六點半放學回來，爸媽也早已經下班回家了。她想到最近爸媽頻繁的吵架和夜不歸宿，有些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轉過身，打算去外婆那裏待一晚上。

唐佳琪跟父母關系不親，究其原因，大約可以追溯到她二年級升三年級的一次暑假。當時她爸媽雙雙出差，唐佳琪帶著兩個好朋友到家裏玩兒，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她爸媽忽然回來，看到客廳一片混亂，又問起唐佳琪暑假作業有沒有寫完，當著好朋友的面當場發火，勒令唐佳琪暑假不許再跟同學玩兒。

開學後那兩個好朋友就不再找唐佳琪了，班裏還流傳起了謠言，說唐佳琪爸媽很兇，跟唐佳琪玩兒要被她爸媽罵。

唐佳琪整個小學生涯都幾乎沒有朋友，之後好像忽然喪失了交朋友的能力，原本撒嬌黏人的性格也好像罩上了一層殼子。

初三的時候她曾經短暫的有過一個好朋友，兩個人經常一起放學回家，去校後門買文具。但隔了一段時間，那個女生忽然不找唐佳琪了，開始跟另一個女生形影不離起來。

唐佳琪好像反應遲鈍，過了好久才發現對方已經很久沒等她一起放學回家了。後來有一次英語課老師放電影，唐佳琪跟那個女生坐到了一起。那個女生對唐佳琪說：“我覺得你根本沒把我當好朋友，我叫你下課去上廁所你就去，叫你去買文具你就去買文具，哪怕你不想上廁所、不缺文具。但是你從來沒讓我陪你去做過什麽事，就好像我一直在強迫你，勉強你，你這種性格壓根不需要朋友。”

唐佳琪想說沒有啊，沒有強迫也沒有勉強，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因為她發現那個女生說的挺對的，她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自己的安全區，沒有什麽不舒服的。

她不是不想要朋友，而是好像已經習慣了沒有朋友。

唐佳琪掏出手機，給她媽媽發了條微信，說她去外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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