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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訓導、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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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幾位訓導的課都上過之後, 林重陽就對他們有了大體的了解, 不是所有老師都有很高的水平, 比如那位陳訓導,文章講得幹巴巴沒意思味同嚼蠟就算了, 連音律講得也讓人一個頭兩個大。

只是冷不丁的, 他又能蹦出一點火光,讓人為之精神一震。

林重陽特意了解一下, 這幾位訓導其實都是國子監的歲貢生。

歲貢生就是每年由地方府、州、縣學貢到國子監去的學生, 按例要求是廩膳生員, 且按照食廩年紀挨次排下來, 每年選最資深的貢上去。這些貢生可以去國子監坐監讀書,然後直接在順天府參加鄉試, 當然大部分人不耐煩坐監, 寧願參加廷試然後授個教官職務。畢竟他們做廩膳生那麽多年,多次參加鄉試不第,這才願意出貢的, 而且出貢的時候至少四十歲,甚至將近五十,也是需要養家糊口的。

一般來說地方官學的訓導都是貢生們擔任,且基本都是曾經食廩膳的生員, 絕對不是那些例監的監生。

而有些舉人久試不第,有人關系、運氣好的,就會去吏部銓選個知縣,一般的也會想做個州學正、縣教諭之類的, 這些也是有機會升知縣的。

按說他們的水平都不低,畢竟多少年一直都在鉆研四書五經八股文章,實在不應該有陳訓導這樣的,畢竟大家能當上廩膳生員,也是每一次童生試、歲試的佼佼者。

最後他只能斷定這位陳訓導是嫌俸祿太低、日子太清貧枯燥加上升遷無望消極怠工。

照例一節音律課,林重陽這種頭腦好的都被他給越講越暈乎,最後簡直是煩悶欲嘔,感覺再也不想學洞簫了。

陳訓導一副嚴肅臉,“回去多加練習,散課。”他走得很快,甩著寬大的夏衫衣袖,簡直要飛起來似的。

林重陽趕緊追上去,“陳訓導,學生有問題請教。”

陳訓導看了他一眼,道:“先吃飯,有問題去西院找我。”

訓導們的公廨在明倫堂西邊,都說西院。

飯後林重陽就和王文遠、孫機一起去找陳訓導請教問題,孫機也學七弦琴,因為那些風流倜儻之士都衣袂飄飄抱琴席地彈奏,非常拉風。

他們去了公廨,那裏已經關門,就直接去後面訓導們的住處。

四位訓導住在一座四合院裏,陳訓導在幾位訓導中間資歷最老住正屋,他們來的時候,他正在吃飯。

三人進去看到他在炕上吃飯,都楞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陳訓導讓他們進來估計就沒問題。

林重陽掃了一眼,這位陳訓導過得這樣清貧?陳訓導一個人,沒有帶老婆孩子,家裏沒什麽家什兒,炕桌上也只有一盤鹹菜和兩個粗面饅頭。

孫機忍不住道:“先生,您為何不去夥房吃?”那裏的飯菜比這個都可口,學生都能在那裏吃,先生不是更可以的嗎?

陳訓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當個訓導還不如不出貢,老老實實做廩膳生來的上算。出貢每個月的廩糧沒了,還不能和你們廩膳生那樣給人作保賺點花頭,一年到頭就靠著這點微薄的俸祿,自己都養不活呢,還得養家糊口。”

說著他嘆了口氣,“哎,訓導也是官,是個豆腐官。”

三人默默無語。

他又乜斜了林重陽一眼,“小小年紀就可以食廩膳,真是不錯。不過你可搶了別人的口糧,你小小年紀不著急,家裏又衣食無憂的,何苦跟人家搶那個口糧。”

原以為他不過是當著學生的面發發牢騷而已,誰知道竟然開始攻擊學生。

林重陽還沒說話,孫機搶著道:“先生,林學弟廩膳生是提學大人定的,再說廩米也是朝廷發的。”

陳訓導不悅地看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繼續吃自己鹹菜。

看他那樣子,幾人也知道不會給他們指點音律,叫他們來估計就是訴苦然後趁機讓他們長點眼力見的——想學音律,可以啊,送點銀錢過來。

雖然他沒有明說,分明就是這樣意思,可只要他沒有明說,這個意思也不能宣之於口。

三人不想受他的氣,一起告辭離開。

陳訓導卻又不放,“不是說來請教的嗎?怎麽連點耐心也沒有,你們就這樣態度讀書?”

兩人憋著氣也只能道歉。

陳訓導就讓他們各自說了問題,然後表演一下,他提著筷子比比劃劃地給指點。

林重陽直接不聽他說什麽,還不如跟林承澤學呢。

孫機少年心直口快,“先生,現在您說的和白日課上說的,相左了。”

陳訓導立刻斥道:“上課認真聽講,不要質疑先生。”

孫機很是郁悶,想走又走不了,結果被陳訓導逮著三人好一頓敲打,問題一個沒解決,還被當成樹洞強灌了一肚子負能量。

一個時辰之後,三人才得以離開。

回到學生號舍院兒,孫機氣呼呼地道:“這是要我們給他送錢,不送錢不給好好教的意思。”

王文遠也道:“就是,看他講得亂七八糟的,估計自己都不會。”

林重陽道:“只怕未必,我覺得陳訓導應該很精通,只不過跟孫兄說的一樣。”索賄而已。

孫機恨聲道:“吃相太難看,就算想要,也說得委婉點,上來就什麽豆腐官,什麽你小小年紀奪人家口糧,做訓導不如做廩膳生,那也不是人家拿刀架脖子上逼著他出貢的。”

他這麽一嚷嚷,陸延和莊繼法、藍琇幾個都出來問怎麽回事。

孫機立刻就要抖給他們聽,順便提醒他們。

林重陽趕緊打斷他,“咱們還是屋裏說話吧。”

進了屋裏,林承澤正在翻看林重陽做的府學授課筆記,見孫機一副氣鼓鼓的樣子笑道:“這是打架了?”

孫機就將事情說了一遍,被林重陽那麽一按,他也沒那麽激動了,聲音也小下來,畢竟不能公開說先生是非。

幾個人都驚訝道:“真的這樣啊?”

藍琇道:“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家說訓導們都會索賄,否則月課不給好評,果然如此。”

林重陽知道都是窮鬧的,教官雖然在學生和百姓眼裏是清高職位,但是在官場上地位越來越低,俸祿自然也不高,說清貧是真的清貧。

尤其是訓導。

只是有些人能耐得住清貧,有些人耐不住,然後就不斷地散播負能量,順便做點違法亂紀的事兒,想要從鷺鷥腿上割瘦肉,從蒼蠅肚子裏刮板油。

在大家討論是不是要跟黃教授反應的時候,林重陽道:“府學就四個訓導,黃教授未必不知道。只是陳訓導也沒有明言索賄,加上並未釀成什麽亂子,黃教授想必不會管的。咱們還是另想辦法,到時候從別處請個先生教授音律也罷。”左右不是什麽重要的課,也只是季考的時候知府大人會問一問,順便讓表演一下,如果好的話還有獎勵。

陸延憤憤道:“這種敗類還占著訓導的位子,實在是無恥,就該將他給趕出府學去。”

林重陽心裏暗叫不好,之前趙文藻的事情讓他們嘗到了人多勢眾的甜頭,現在遇到一點事情就以審判者自居,很想給人定罪處置別人。

他朝著陸延笑道:“沒有陸兄說的那麽嚴重。陳訓導在府學多年一直都沒出事,這說明他雖有此行為,並沒有造成實質傷害,月課也有黃教授看著他自己說了不算,根本不能拿捏我們。我估計他就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靠著自己的本領讓人花錢去學。再說咱們在這裏也就是一年半載,犯不上和他置氣。”

能夠去賄賂陳訓導的,多半是那些品行有虧的學生,不想上課不想考試,然後就走走門路。

新生這裏因為當初很多人一起合作救過趙文藻,不像往屆新生一盤散沙,而且都盯著他們幾個縣案首,還沒人動心思去賄賂他,估計陳訓導有些郁悶才會故意這樣說。

他這樣自然不對,只是沒必要大動幹戈,而且陳訓導有巡按禦史和提學官這些人來督導處置,不歸地方衙門管。

陸延聞言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從把趙文藻救出來以後,林重陽就安靜了很多,等閑都不會激動一下。

原本還覺得他可以成為他們的領頭人呢,到時候參加鄉試、會試也有個勢力。

林重陽不但制止了陸延想要鬧大的意思,還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希望大家不要在外面說陳訓導的事情。

雖然大家暗地裏會傳,但是不要公開了鬧騰,影響不好。

林重陽感覺得出陸延的失望,可他不想因為這個就糾結勢力對付陳訓導。如果陳訓導掌握他們的生死,那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的,現在不是那個情況,如果真的把陳訓導趕出府學,這等於逼死他。

這也是社會風氣,朝廷給老師們的待遇差,官場同僚對他們的輕視又太甚。

只要教育制度不改革,他們的狀況會越來越差,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多,現在他們意氣用事鬥了一個,根本無濟於事,還會給學生們換來一個不敬師長、聚眾鬧事的考評。

得不償失。

以後敬而遠之即可,畢竟那麽多學生,他絕對不會盯著誰索賄,而是廣撒網。

除了陸延,別人還是認可林重陽的說法,莊繼法道:“說實話陳訓導他們也是真的清貧,不是裝樣子的,那日我看到周訓導洗衣服,寢衣都補著多少補丁呢。”

陸延道:“那周訓導怎的沒有索賄呢?”

藍琇笑著打圓場,“興許咱們不知道罷了,林學弟說的對,咱們沒必要為這點事兒鬧不愉快,以後敬而遠之就是。”

陸延沒說話,轉身走了。

藍琇對林重陽道:“林學弟放心吧,我會看著他的。”他和陸延私交甚好。

林重陽拱手道:“多謝藍兄。”

這件事之後,林重陽照舊上課讀書,該如何還是如何,只是不再請教陳訓導問題,而是自己想辦法鉆研。不過也就是陳訓導這樣,其他三位訓導基本有問必答的,尤其是王訓導,脾氣非常和氣,一點架子都沒。

當然,王訓導也是家境最好的,他老婆孩子也在,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據說是外面有進項。

林重陽就想到了郝家,還有那一場文會。

不過他從未表露過什麽,對王訓導很尊重,就和其他老師一樣。

現在上課他基本就是集思廣益啟發靈感,因為作八股文,他已經研究一套適合自己的套路,九章他比王訓導還精通,射箭也比訓導要認真,書法有林中和的家傳練字法根本不需要別人指點。

只有音律還是不開竅的感覺,他也有點郁悶,自己也不想多有天分,就想能隨心所欲地吹奏一下可以表達自己的心情。

人的情緒有時候需要表達。

現在內外都要求學生們不茍言笑、沈默少言,盡可能地喜怒不形於色,不要大說大笑,否則就是輕浮,在考評上是要被降等的!

這也是本朝教育地要求,需要學生們存天理滅人欲的一個側面體現。

所以他們抒發情感的時候不是作詩就是彈琴要麽就潑墨。

林重陽畫畫只精通素描,工筆寫意之類的沒有學,畢竟精力有限現在沒時間,除非等功名落定以後才有那個心思。

所以,他只能寄希望於音樂,音樂比作詩、畫畫更能表達心情。

很快他收到沈之儀的信,上面說他已經成功拜囧大先生為師,跟著囧大先生游學去了,今年科試他已經是優等,來年可以直接下場。末了沈之儀還提醒他陳訓導的事情,說了一下陳訓導的性格,讓他不要一般見識,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府學不過是呆幾個月,以後一個月裏去兩天即可沒必要介意。

看完信林重陽心道沈之儀還真是個人精,就知道他們肯定會和陳訓導有不快,過來人經驗啊,就是告訴得有點晚。

就這樣林重陽一邊上課,業餘時間還是府衙的靈魂緝捕手,負責幫那些海捕文書畫像,當然畫像的報酬不菲,一幅畫至少五兩銀子。

常先生還覺得很劃算,以為如果能將一些陳年要案或者大案快速地破案了事,別說五兩,五十兩知府大人也巴不得呢。

因為這個,府衙以及各縣衙遞交上來的重大案件都已經沒有多少擠壓。

只要那賊還在人群裏活動,這逼真的畫像一貼出去加上舉報有獎,百姓的眼睛真是雪亮的,個個都有朝陽區人民群眾的火眼金睛。

就這麽著,轉眼過了中秋。

林重陽不能回林家堡,但是林大秀帶了春紅、鄭巧兒還有秋貴來到府城,並且打發秋貴去府學伺候他和林承澤。

當林重陽只讓秋貴白天來府學幫忙,晚上就回文魁樓。

自從鄭巧兒過來,林重生和林承澤的衣服就開始低調地風騷起來,大家都是藍衫,怎麽就他倆腰帶或者寢衣袖口的還繡個紋飾,雖然只是簡單的萬字紋之類的,那也很搶眼。

這階段林重陽還幫黃教授等教官們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學堂裏一年春秋兩季大場面祭祀孔子,秋天在八月上旬的丁日,俗稱丁祭。祭祀的時候有少牢,一整頭豬,一百多斤,祭祀完之後黃教授和四位訓導平分,一人二十來斤。這時候白天熱晚上涼,二十斤肉會吃到壞的,再者說誰家也不舍的幾天就將二十斤肉吃光光。

以往他們都是找個肉鋪寄放,隔幾天去割斤把肉回來解饞,這樣堅持一下能吃到過年。

不過肉鋪也要抽走兩斤,讓他們很不爽。

林重陽知道以後就主動給黃教授解決這個問題,他讓趙大虎派人將豬帶走記好各先生的斤數,以後割一次減一次,直到都吃光為止。這本身就是有利於肉鋪的事情,等於肉鋪貸款一頭豬,一點利息都沒呢,所以之前的肉鋪居然還要豆腐官的錢,實在是不給面子。

這件事之後黃教授對林重陽又親熱一些,因趙大虎的肉鋪每次在他婆娘去割肉的時候有時候還送點什麽,或者是截尾巴,或者是兩塊脊梁桿子的骨頭,就算沒肉可熬湯滋味也格外好。

所以黃教授一高興就讓趙大虎承包了府學夥房的肉生意。

實際上林重陽也發現,訓導們雖然清貧,如果在夥房吃飯,其實也還好,不貴且樣數也多些。只是長年累月這樣,他們就覺得不如自己做飯劃算,自己對付一下有時候幾文錢一天,若是去夥房,幾文錢就一頓中飯。家裏有婆娘還好,沒有婆娘一個大老爺們自然是越來越對付。

一次在一起從府衙回來的時候,路上黃教授跟他講了陳訓導的事情。陳訓導家境不好,婆娘常年有病,當初供他讀書家裏已經家徒四壁,現在就指望他養家糊口呢,可他的俸祿又低的可憐,有時候沒辦法的事兒,黃教授知道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末了黃教授語重心長而又難掩頹廢地道:“林學生,你們都是少年英才,有勇有謀,有著大好的前途,總覺得無往不利。而咱們學老師們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有時候其實就是圖兩口飯吃,沒有多大的野心。”

這意思林重陽自然懂,黃教授在位陳訓導說話,讓大家不要戳破陳訓導的事情。

林重陽笑了笑,給黃教授拱手道:“讓您老擔心了,咱們學生對幾位訓導可都敬重得很呢。倒是您老也勸勸陳訓導,一肚子的好學問,不要總想著待價而沽,若是好名出來了,吃肉自然不是問題吧。”

每次府衙有事情叫黃教授的時候,都會叫上林重陽,開始是為了給他長臉,後來是為了讓他幫忙,所以現在他和黃教授倒是說話隨意了很多,黃教授也當他自己人。

黃教授點點頭,“我這就找他說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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