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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酸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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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湯泉泡久了, 蕭弋舟的額頭也滾了一層晶瑩的汗水出來, 因為線條剛毅顯得英武而冷峻的臉龐如吃醉了酒,殷紅如血。

嬴妲小心翼翼地畫完,又退後了一步。

溫泉的水四時皆溫, 且是流動的, 將活水引入室內, 不必擔憂如何換水。嬴夫人早年體寒,常泡溫泉浴身,如今身體抱恙, 不宜浸泡熱泉,這裏許久不用了。

嬴妲望著水中凝滯的蕭弋舟的背, 怔怔無言。

房間裏沒有人說話, 安靜極了。

這時門外傳來婢女扣問聲:“大夫, 菜熱好了,請大夫與世子稍後更衣出來。”

嬴妲又楞了,她忽然想到, 雖然她並不願意別的女子對著蕭弋舟的裸體, 但畢竟是世子,要拔毒這種大事, 怎麽屋內竟無一個婢女隨侍?

她呆呆地望著那扇雕鏤著精致的葡萄花鳥紋的雀黃木門,不便回話, 只點了點頭, 點完頭才發覺, 外頭的人不可能看得到, 一時間為自己的憨傻又直了眼睛。

水中傳來蕭弋舟的沈嗓:“知道了。”

婢女於是不再多言,薄木門外窈窕的倩影走到了旁處。

蕭弋舟語調沈沈:“大夫,能抽針了?”

嬴妲懵了瞬,險些就答應了,她輕手輕腳地爬下水,將蕭弋舟身後的銀針一根一根仔細地摘下來,他巋然不動,猶如水石凝立,甚至連神情都不變,銀針取下來,嬴妲又伸出雙手替他揉按了幾個穴位。

蕭弋舟臉上浮出了一種病態的灰青色,忽然要彎下腰,嬴妲心慌意亂,幸而早有準備,在他在嘔血時將掌心的手帕貼了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唇。

一股濕熱自掌心浸潤開來,幾乎要燙傷皮膚。

嬴妲心疼不已,右手不斷地替他順背。

蕭弋舟彎下腰,將嬴妲掙開了,他沈默地走了回去,爬上岸,用幹凈的浴巾胡亂擦拭了身體,套上衣衫,嬴妲怔怔地泅在水裏,目光癡了似的望著他。

蕭弋舟冷聲道:“女子久沐溫泉不宜。”

她低頭看了眼,她身材嬌小,那溫泉水幾乎沒過雙峰,溫柔浸濕了她的薄紗綢衫,將其間珠潤玉圓的姣好輪廓勾勒凸顯,白嫩如脂,她臊紅了臉,慢吞吞地隨著蕭弋舟爬上來。

她的衣衫濕透了,剩下幾件都不能穿,蕭弋舟隨手撿起一套女衫扔給她,是婢女們備的,樸素的一身墨藍大袖衫,嬴妲想著左右他此時看不見,便慢吞吞除去裏頭小衣,換了起來。

她想問一句,施針之後臟腑之間郁結可有好些,但不敢出聲,一出聲便露餡了,此時也不比在水裏,她也不敢輕薄他,在他背後畫字,正為難著,蕭弋舟已輕車熟路地推開了雀黃木門,徑自去了,行走無礙,仿佛目能視物。

嬴妲跟著蕭弋舟出門,亦步亦趨。

嬴夫人已布了一大桌佳肴,素食多,葷腥少,嬴妲此時沒甚麽胃口,但推阻不過嬴夫人定要她上桌,只好點了點頭,不出聲應了,坐下來。

嬴夫人舀了一碗雞蛋羹給蕭弋舟,又替嬴妲也盛了一小碗,殷勤道:“還順利麽?”

醫術上嬴妲資歷淺,不敢妄言,目光便望向了蕭弋舟,他似有所覺,淡淡道:“肝氣暫通,心肺尚有不適,並無大礙。”

他說得好像比嬴妲一個大夫還懂,她圓了水眸,慢吞吞咬了一口軟糯鮮美的蛋羹在嘴裏。

嬴夫人聽聞說有好轉,臉色和緩不少,“大夫有真才實學的,母親想不如將她便安置在你院裏,日後行針配藥,倒也方便。”

說完桌上兩人都沈默了,嬴夫人身邊的侍女湊近來,低聲耳語了幾句,嬴夫人微愕擡起眸,桌上兩人一個羞澀別扭,一個漠然冷靜,她蹙眉道:“你將穆氏女接回來了?為何?”

嬴妲倏然擡起了頭,不安、羞澀、焦躁一通散去,茫然而震驚,呆呆地望著蕭弋舟。

蕭弋舟道:“穆女於我有恩。”

“何恩?”

“回兀勒沿途,遇上夏侯孝駐兵,兒子自知身染劇毒,恐無力與之僵持,穆女高義相助,借三千兵馬與兒子助勢,又在箭雨從中護我脫身,臂膀為毒箭所擦傷,幾近殞命。兒子不孝,本已辜負她三年青春,又欠下救命之恩,欠人情分,只有償還。”

蕭弋舟從來不留把柄在女人手裏,為的是防止女人攜恩情欺壓上門。

但既然已經欠了的,他也絕不會忘恩負義。

嬴妲默默地不說話,頻繁眨眼,要將淚水憋回去,但徒勞無益,最後還是淚流滿面,晶瑩的淚珠滾落下來,她倉促地起身,幾乎想要逃跑。

蕭弋舟偏過了頭,似乎聽著動靜,嬴妲的唇肉被咬出了血,還是不能露陷,便只好接了婢女手中一疊果盤,裝作無意地坐回來,手裏撥著幾粒晶瑩的葡萄,無意識地送到嘴裏,咬出一口酸汁,浸得滿嘴都是酸味。

嬴夫人過意不去了,“穆女曾與你有婚約,你毀約不說,駁了人穆家顏面,如今又將她接回家中來,成何體統?”

“你父親那裏,如何說?莫非你想著,讓穆家女兒還未過門,便先宿了你的院子?她清白名聲何在?”

蕭弋舟道:“穆女兒子想將其安置在瑯嬛軒。”

嬴夫人詫異:“我這瑯嬛軒人滿為患,哪裏能騰得出地再安置一個大家閨秀?”

“女醫士眼下下榻之處,可以讓給穆女。”

嬴妲一怔,掌心的葡萄成了苦味,彌漫無邊。她被葡萄汁嗆了一口,咳嗽著為自己倒了杯水吞下了,喉嚨裏還是苦澀的,喘不過氣來。嬴妲無法說自己眼下有多狼狽可笑,杯裏一攤淺水,映著一雙發紅的眼,大滴的淚珠滾落在手背上,燙人也傷人。

“那大夫……”

“宿我院中。”

蕭弋舟淡淡地說道。

嬴夫人蹙起了眉,蕭弋舟不肯讓穆女歇在自己院中,怕也正是為了保全穆女名聲,“你真要娶了穆家女兒?”

蕭弋舟道:“她要的話,娶了便是。”

嬴妲的心忽然猶如一把鈍刀子生生切了進去,豁開大灘血來,驚怔地盯著杯中殘水,水中倒影已面目全非。

事已至此,恐怕等蕭弋舟病好之後,這裏就沒她容身之地了。當年恐怕蕭弋舟心中或有不甘,對她還心有眷戀,不願娶穆紅珠,如今,她哪還有什麽臉求他原諒,一個一而再再而三欺騙他的女人,他煩她膩她,對她那點眷戀和不甘也終於成了一攤灰燼。

他不會再溫情脈脈地看著她,也不會惱羞成怒,一把將她扔到床上,其實怎樣都好,嬴妲都覺得他好,她願意把一切都交給他的。

但日後,陪伴在他身邊的是穆氏女。

來西綏路上,便聽過無數傳聞,那個英姿颯爽、率真耿直、性情如火的姑娘,聽起來與西綏世子多麽像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西綏人談到公主,無一例外地都面露鄙夷唾棄之色,她真是,哪裏都不如穆女。

蕭弋舟走後,嬴妲獨自回房收拾東西,將蘇先生留下的醫藥典籍都裝入了書袋,嬴夫人一路跟著,生怕她迷迷糊糊一不留神撞到柱上,嬴妲將行醫用的家夥事都收攏袋中了,一回頭,嬴夫人便跟在身後,神色擔憂。

“姑姑。”

嬴妲乖乖地喚了一聲,擠出幾分笑意來,“恐怕我日後跟不了您了。”

“怎麽,你要走了?”

嬴夫人正欲出聲挽留,嬴妲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我要醫治好他,再走。我等會就搬到滄海閣去了,所以先來收拾下。”

嬴夫人覺得可惜,又心疼,“他哪根筋搭不對了,以往他父侯說一句娶穆氏女,他能鬧翻天了去,今日這架勢我看著不對,你先別多心。”

嬴妲垂眸笑著,雙手被嬴夫人托起端凝著,她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嬌養長大的,從沒吃過什麽苦頭,可這一雙手上如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針孔,嬴夫人心疼不安,“留下來。你不是說,也無處可去了麽?如今這天下大亂,局勢不明,你一介弱女能上哪安度餘生去?若是被有心之徒找著……”

這些嬴妲不能不想,她也確實反反覆覆想過無數遍,倘若蕭弋舟不要她了,她日後去哪謀個營生之類,但每回只要一想到,心底竟還不知恥地存了幾分希冀,幻想著還能留在他身邊。

只是幻想罷了。嬴妲的聲音輕輕細細的,猶如貓兒嗚咽:“蘇先生傳我醫術,寄望我能將《傷寒雜病論》發揚光大,我日後江湖行醫,不至於活不下去。倘中原又生大亂,避入山林,或可偷生。”

她苦笑起來,“姑姑,不瞞你說,我本來是個沒什麽用的廢人,只會拖累旁人,偏偏在這種事上無法妥協。”他身邊有人了,她是絕對不會豁出臉皮和自尊再擠過去的。

嬴夫人明白,早年她還只是個縣主時,脾氣比嬴妲還驕傲,遠沒有嬴妲如今這般恭順。這三年來嬴妲何曾好過,家國滅亡,山河破碎,身如飄萍……唯獨最後一絲驕傲,只好隱晦而妥帖地藏在公主尊號之下,萬不容許玷辱。

她背著書袋走到滄海閣,煙綠和蔚雲便先將她攔下來了,她們堵著嬴妲,不許她入門,明明知曉她就是那個蘇先生派來為蕭弋舟解毒的人,不一會,一個一個開始聚在宮門外刁難她,堵她,推推搡搡的,嬴妲快被推倒在地。

蔚雲心軟乎,讓煙綠不然算了,煙綠火氣上來,冷笑道:“我算了?她利用我,說要給公子做甚麽肉粥,結果回頭偷在裏頭下料,我憑甚麽與她算了!若是你,你能不氣,不恨?”

蔚雲說不過煙綠,可又不忍心看著嬴妲悶頭悶腦地受欺負,也不辯解一句,公子院裏的女仆一個賽一個的脾氣火辣,出手不知輕重的,嘴巴鋒利得像刀子,蔚雲直蹙眉,“我去找楚楚姐,怎麽分說,咱們聽楚楚姐的。”

煙綠冷眼盯著嬴妲不說話,蔚雲便折身快步去了。

嬴妲默默地將地上弄臟的書袋拾起來,又有人過來推她,她跌倒在地,抱緊了書袋,聲音柔弱而透著堅持:“這東西很重要,你們推我就夠了,弄壞了它,就沒法為公子治病了。”

她們面面相覷,眸色覆雜地均不再動。

滄海閣覆道如虹,蕭弋舟憑欄吹著風,長發隨意披散於背後,身影落拓而蕭然,蕭煜從身後走來,目光往下探去,一群丫頭婆子不知道圍著欺負誰,他咳了一聲,“天冷了,世子進屋烤烤火?”

“啰嗦。”蕭弋舟背過了身。

底下爭執不休的聲音不斷地傳來,灌入耳中。

蕭煜嫌棄聒噪,低聲道:“恕屬下多嘴一句,穆女個性剛烈,你若不娶,還把她弄進門來,隔兩天在夫人那大打出手,鬧得一個雞飛狗跳,蕭穆兩家好不容易修起來的和氣又被打碎了,如何收場?”

蕭弋舟面容冷淡地扶著圍欄,“誰說我不娶?”

蕭煜“嗯”一聲,又道:“世子,其實……公主沒隨著夜瑯回澤南,夜瑯那行人灰頭土臉便走了,四處躲避官海潮追截,只好先行南下,另圖大事。”

“與我無關。”蕭弋舟眉峰緊蹙,雙掌扶著圍欄從容地往回踅過去。

蕭煜臉色一訝:“老侯爺說要千裏追殺公主,不是世子吩咐下來,要我們沿途攔下侯爺的人馬?”

雖沒有明說,但不露於表,不意味著擅長揣度世子心意的心腹看不出來。

只是他與自己過不去而已。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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