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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後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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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夜裏, 窗外除卻風聲是沒有動靜的, 連人也不出來走動,那只礙事的貓自打蕭煜帶著人將它趕走以後也再沒來過,屋脊上靜謐得唯獨風穿過瓦礫留下如吹著笛的聲音。

蕭弋舟仍是難以合眼入眠。

他在戰場上無往不利, 料敵於先, 隱隱是靠了某種直覺, 這種直覺讓他常洞悉先機,譬如他現在便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他起身下榻去,這一夜再沒回來。

嬴妲醒來時, 身畔空空如也,伸手摸過去一片冰冷, 人已經走了許久了, 她悵然呼了口氣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 瞇著眼看窗外模糊亮起來的天色,暧昧自薄衫與窗紙之間交映。

冬天人易犯懶,尤其是嬴妲, 心神松懈下來時, 常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身,她在被窩裏又捂了會, 聽到門外響起婢女的腳步聲,才依依不舍離開暖烘烘的被窩, 穿戴好厚重笨拙的衣裳, 將頭發隨意挽了起身。

她憑著昨日的記憶, 去庖廚準備食材, 煙綠依舊手把手教她,今日第一道的粥煮老了,水熬幹了不能吃,煙綠也耐著性子教她第二遍。

一忙又過了午,蕭弋舟從前院過拱門走到庖廚,見她和煙綠倆人蹲在爐子旁,嬴妲搖著小扇煽火,喚了她一聲。

嬴妲支起小臉,一張俏麗白皙的臉蛋熏得煙灰道道,僅僅一雙水眸,還像琉璃珠似的明澈剔透,呆呆望著他,蕭弋舟莞爾。

見他擡腳要踏進來,嬴妲忙起身飛奔過來,將蕭弋舟推了出去。

“不行不行!君子遠庖廚!”

蕭弋舟被推了出去,一點不怒,盯著她被煙灰沾滿的臉,拇指將她眼皮下一截灰痕撣去,指腹摩挲過的地方喚醒了些微癢意,她赧然往後縮了縮脖頸。

“弋舟你等會,我就熬好了。”

蕭弋舟不言語,擡手將她臉蛋捏了下,“嗯”一聲便走了,威嚴得很。

等他消失在木門後,嬴妲長松口氣,一扭頭正好撞見煙綠猛然湊近的大臉,駭了一跳,險些跌出去,煙綠將她虛扶一把,嬴妲才勉力抓住門框,平覆下來。

煙綠笑吟吟朝外伸長了脖子張望一眼,蕭弋舟已轉過檐廊折角,到了書房去了。

她伸指在嬴妲眼皮底下點一點,促狹道:“好啊,弋舟?嗯?”

嬴妲倏地臉紅,抵著頭絞著手指回去了,將爐子上煨著的粥的蓋兒一揭開,一股濃厚的蕈菇與肉的香氣混雜著米粒糊味沖鼻撲來,嬴妲的雙眼被煙熏得睜不開,但鼻子嗅了一口,便一口斷定:“又熬壞了。”

熬壞了的粥入了嬴妲自己的肚子,算是忙活倆時辰一事無成,填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的。

煙綠走回來笑著在爐子旁坐下來,“你來來回回不停地煽火,是不對的。”

嬴妲怔了怔,“你方才沒這樣說。”

煙綠聳肩,不疾不徐地微笑道:“我是為著烤火啊。”

嬴妲不知當說什麽,沈默地垂下眼瞼,悶頭繼續準備食材,煙綠怕她惱了,發誓不再鬧了,幫著她剁肉切蘑菇,倆人又忙活了半個時辰,終於燉好了第一碗能入嘴的粥。

砂鍋端出來,濃湯香郁,撒上蔥花,配上些許小料,鮮美可口,煙綠便在她肩膀上按了下,“煮粥的手藝我可傳授與你啦,以後一人在家至少也餓不著。自然了,我們軟軟以後當了主母,也不用掌勺的。”

嬴妲愈發臉紅,不安起來。

蕭弋舟在書房讀書,總神思不屬,不時便朝窗外看上一眼,轉眼天都快黑了,竟還不見人。

門被一前一後叩了兩聲,蕭弋舟垂下眼,飛快地從上往下掃完了一列字,嬴妲推門進來,她臉上灰跡都擦幹凈了,露出素裏泛紅、細膩若脂的肌膚,她端著紅木盤而來,將東西擺在他書桌的空處,舀了一碗米粥出來,又煨了小會,米煮熟透了,肉與菇搭配得妙,有股鮮香之氣,蕭弋舟信手端起小碗,正要喝。

嬴妲忽然一驚,手臂動了下。

他皺眉擡起眼,見她這動作似乎是個要阻止他的,“怎了?”

嬴妲小聲道:“……燙的。”

他這一口牛嚼牡丹似的,豈不將嘴都燙出一層皮來。

蕭弋舟低下頭吹了一口,便又喝到了肚裏,確實燙,“放會兒,剩下的等會再喝。”

見她還不走,蕭弋舟覆又擡眼,嬴妲小心翼翼地對他對視上,他笑了聲,“不錯,已經算是有進步了。”

嬴妲勉強擠出一分笑來。

“還不滿意?”

蕭弋舟沈凝著面孔,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肉粥入口即化般,又鮮又軟,同她的人給他一般感覺,蕭弋舟咬了一嘴,雖然燙嘴,但還是囫圇著咽下去了。

嬴妲凝睛看著他脖頸下凸出的喉結,滾動數下便吞咽了,她茫茫然地將自己雪頸玉膚也撫了撫,卻是平滑如緞,她呆頭呆腦的,蕭弋舟俶爾一笑,“摸什麽,你能有那東西?”

嬴妲搖了搖頭。

“弋舟,你……”

“嗯?”

“你醒過來時,你莫怪我……”

她最後的聲音湮沒在一片兵戈相交的忙亂鏗鏘之音中,蕭弋舟聳眉一詫,反應迅捷地起身,將嬴妲推到身後,低低說了一聲,“將我予你的金刀帶著,藏好了,不許出門。”

他將隨身不離的佩劍一把抓起,便疾步往外走去,門被重重摔上。嬴妲怔楞著,下意識地蹲下摸了摸靴子間的金刀。

怎麽回事?

入冬來天色暗的早,這時節,積雪未消,日頭已落山,昏昏黯淡的院落亮起了數十火把。

蕭煜與濮陽達等人與前院之外圍攻來的敵人爭持不下,見主心骨攜劍而出,紛紛回頭迎上來,“世子。”

“咱們在城郊留著的人手被拿下了!”

“驛館也被陳湛的六百騎兵包圍,他們帶著弓弩前來的!”

周清護著東方先生在身後,也向蕭弋舟稟報道:“這是官海潮的府兵。”

嚴陣以列的將蕭弋舟布置在驛舍的圍裹起來的,大略一數足有上百人,這還不算埋伏於外的弓弩手,驛館院墻雖年久失修,但高墻上皆有碎石粗針,以此來防盜的,有弓箭在手的,也不敢輕易埋伏墻頭。

蕭弋舟的臉色沈凝如淵,巋然按劍,目光在院門及內庭後逡巡一遍,冷然道:“是陳湛下的旨,要取我之命?”

話音甫落,門外傳來哈哈大笑聲音,蕭弋舟凝目盯著軒敞大門,官海潮著流金紫黼黻紋官服負手招搖闊步走入,右手捋了把短須。

“世子,官某準備的這個驚喜,您還滿意否?”

隨著官海潮徐步走入的,還是他身後冷漠如冰川、面孔周正的青年。

濮陽達的瞳孔猛然張大,“令狐燁?”

令狐燁紋絲不動,眼瞼低垂。

隨著他將手中劍舉起,滿院新朝將士,皆口呼陛下萬歲,周清等人怒不可遏,欲拔劍斬了令狐燁這兩面三刀的小人。

官海潮摸了摸拇指上雪玉扳指,道:“世子還不明白麽,令狐將軍胸有大志,也有城府,跟了你去,來日你歸於西綏,他最多不過是西疆小將,統三千兵甲而已,他是羽林魁首,焉肯屈就?至於留在平昌,拿了西綏世子邀功請賞,是一等軍功,依附皇上扶搖青雲,日後可統羽林上萬兵甲。世子連這,你都算不出來?”

身後的令狐燁不言不語,甚至地,目光都不曾擡起來一瞬。

蕭弋舟胸腔一震,忽然“哇”地噴出一口血來。

“世子!”

“世子!”

諸人驚愕,蕭煜與濮陽達一左一右將蕭弋舟手臂托起,東方先生見狀,忙走過來要替蕭弋舟搭脈。

蕭弋舟呆了片刻,暫時冷靜,側目朝東方先生低聲囑咐了兩字。

這時官海潮身後,又徐徐走來一人。

衣著鮮華、郎絕獨艷,溫潤如嵯峨玉山之石,他眉目溫和挺闊,但隨著他一走出來,連東方先生沈靜的臉色,也有了細微的崩裂,如箏弦被一刀絞斷,猛彈一下之後倏然靜止。

“萬沒想到,陳湛竟會留下大卞餘孽,一名私通外敵的刺客。在下眼拙,竟從未看出皇帝的虛懷若谷來。”

夜瑯唇若施朱,含著縷若隱若無的微笑,“當下皇上的心腹大患,非我,而是蕭世子啊,難道先生這也看不透麽?”

東方先生面容淡淡的,羽毛扇招搖了下。

蕭弋舟吩咐完兩個字以後,周身猶如脫力,他怔怔地撫住胸口,內裏翻湧如絞,骨骼肌理之中似有股巨力狂躁地正撕扯他的內臟,有人為他下毒!

夜瑯頷首,道:“蕭世子想明白,毒是誰為你種下的了麽?”

蕭煜與濮陽達齊齊悚然,極快地對視了一眼!

身後諸人驚愕,參差而列,不約而同地明白過來。

“從我落網之後,表妹便對你大獻殷勤,蕭世子全不懷疑?她從馬車之中扔出的銀絲鐲子,送到我舊宅府上的狗,都是同我互通往來的信物,我也早已說過,會在今日脫身,讓她對你使毒。世子不必掙紮了,更不要運氣,否則這毒竄入心脈極快,見血封喉。”

“我讓人給她帶的消息,就藏在竈臺被毀之後,放在她砧板上的三條黃花鱸裏。”

“毒是我給她的,蕭世子以為我擄走她那夜,我們真的就什麽都沒發生麽?”

蕭弋舟想起來,那日她不願跟他去風荷亭,他以為,她怕在劉蒓面前露相,雖然他用面紗遮去了她的容顏,她還是謊稱來了天癸腹痛不適,他讓蕭煜送她回來,而她卻是為了……看夜瑯為她傳的消息。

從夜瑯淪為階下囚那日起,她故意不在他面前提及這僅有的一位表兄,可她明明是個護短之人,怎麽會對親人下獄不聞不問?而確實從此之後,她待他格外諂媚逢迎……

蕭弋舟啊蕭弋舟,你是又讓她騙了!

她從來就對你不假辭色,是你昏了頭,愚昧不化,你忘了她給你的屈辱和欺騙!

“哇——”

一大口熱血噴濺而出,自還未融化的積雪上豁開,飛濺的血點如印在雪地的淒艷梅花怒放。

“世子——”

後院四名美婢沖了出來,“軟軟被帶走了!”

她們驚怔不已,蕭侍衛將世子托著,而世子已如一支微弱殘燭,懨懨一息地拄著劍鞘。

地上一片血痕……

“動手!”官海潮負起了雙手,沈聲下令。

蕭弋舟手掌揮開蕭煜,勉力撐著自己立起來。

西疆北漠縱橫馳騁的殺神,即便是死,也不會跪著死在敵人面前。

夜瑯對著這樣的蕭弋舟,一時竟也怔怔,蕭弋舟的唇角掛著一縷淒紅的血跡,如子夜如墨的瞳孔裏映出了熊熊迎風而起恣肆摧毀一切的火光……

他拄著劍,慢慢地、沈重地立起身,身影如火舌之下巍然不動的山石。

“起火了官大人,您先退!”

“蕭弋舟在驛舍埋下了硝石,恐有炸裂之險!”

那火勢見風就長,不出一盞茶功夫,整座驛館已被吞沒在整片火舌之中,時不時傳來炸裂的轟隆之音,木屑紛飛,斷樓殘柱隨著爆炸訇然飛出,將人的胳膊腿都有壓傷劃傷的。

而此時官海潮已隨著四五名府兵退出了戰圈,餘人同令狐燁拔劍相向,兵戈相交聲亂嘈嘈響成一片,趁亂時,夜瑯疾步朝後院走去。

陳湛焦急坐於龍床上,皇後捧羹侍疾,外頭但凡傳來一絲風吹草動之音,陳湛都欲起身問一遍。

皇後撫著他的背,替他將急促的喘氣撫平。

陳湛捏著皇後的素手,想著,本來他是打算利用蕭弋舟牽制林平伯,但越來越多的事實讓陳湛發覺,蕭弋舟是一個遠比林平伯和夏侯孝更令人不得不防的存在。令狐燁的傳話,北境穆家的蠢蠢欲動,都讓陳湛發覺蕭家並不是只安於西綏,躺在祖蔭上不思南下的庸碌之輩,蕭旌有劍指中原之意,蕭弋舟為不敗軍神,西綏又兵強馬壯……

待想透這一點之後,陳湛便在心中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阻止蕭弋舟回西綏,如不能生擒,便要讓他折戟於此!

“陛下,來信了!”幸榮光著腳踩著一雙長襪,拂塵靠於臂彎疾步走來。

陳湛激動之下,險些從龍床上摔了下去。

皇後將他扶著,替他順背。

“陛下,您慢些。”

陳湛忙俯腰,對幸榮擡了下手讓他起身,“快說。”

幸榮跪在階下,仰起脖頸喜極而泣:“蕭弋舟在驛館埋伏硝石硫黃,想必是為金蟬脫殼,掩人耳目所設,但今日官大人帶兵包圍驛館,埋伏的硝石點燃之後悉數爆炸!西綏眾人已深陷坍裂廢墟之中,恐怕已經炸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了!”

“好、好!”陳湛激動直笑,仰天大喊長嘯,“蒼天果真助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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