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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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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弋舟已見過夜瑯。

在典獄陰冷潮濕,青苔遍布的刑堂,為保留卞朝沒落貴族最後一絲驕傲與尊嚴,蕭弋舟對負責審訊的黎綱勸道,不用重刑,暫且押制,可有別用。

那方也答應了,對夜瑯的處置便極輕,那裏獄卒手法殘忍,卞朝末年皇帝嚴法暴虐,手腕層出不窮,若是夜瑯也挨那麽幾下,那芝蘭玉樹的公子熬不住。

舊朝在叛軍攻入平昌之後,能降者,為了保全富貴都降了,裏頭伺機另圖大事者不計,而那些寧死不屈的,卻是真有骨氣有脊梁的。

所以夜瑯對自己為階下囚渾不畏懼,他唾罵蕭弋舟貪生求榮,罵得難聽,整個典獄之人幾乎都知曉了。

蕭弋舟陰著臉,匿在一重一重漆黑的陰翳裏,負著手,冷傲地聽著。

夜瑯是簪纓家族的顯貴公子,罵得再難聽也不帶臟字,那刀刀紮人骨頭,連東方先生都聽不下去了,要堵他嘴,蕭弋舟制止道:“讓他罵。”

夜瑯又痛快罵了無數,終於口幹舌燥,歇斯底裏地發出最後一聲,耷拉下來頭。

四肢俱綁,他動彈不得,蕭弋舟目光示意,周遭兩人便往他身上潑了桶水,“讓黎大人繼續審。”

直至上馬,東方先生對世子此舉頗不認同,忍不住道:“何不對其用刑?”

蕭弋舟道:“這種人,羞辱他,會讓他存必死之志。”

東方先生蹙眉,輕輕地嘆口氣,“若無公主,世子恐怕也會覺得,夜瑯死不足惜。”

蕭弋舟扭頭,望見東方先生充滿憂慮的眼睛,一時無言,辯駁不得。

在東方先生看來,留住夜瑯性命,已算是他的讓步和恩典。

自然,因為東方先生隨他出生入死,所計較的,都是為了他。

而眼前這個女人不是。

蕭弋舟忽然煩躁起來。他明明聽到,這女人夜裏呼喊夜瑯名字,知道她心裏必是有那個男人的,既是已知之事,沒必要還如此失望煩郁。然而他便是忍不住憤忿。

風一陣輕拂,滿樹的葉泛起軟粼粼的光。

嬴妲又對他露出那種失望的眼神了。

上一次,是在他接下陳湛賜來的金印之後,她對她失望了。然而她還是可以聽解釋的,這一次恐怕也不是為了他救駕,護住了她的仇人,而是純粹為著,因為他,她自幼青梅竹馬的表兄落網,成了階下死囚。

嬴妲將衣擺牽著,默默地望著他,他立在庭院灑滿金線的瓦檐下,半邊頭顱探出地面鬥拱曲檐的影,神色冷漠,甚至流露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恨意。

末了,蕭弋舟要走。

嬴妲急忙從桂樹底下跑出來,攔在蕭弋舟跟前,“表兄要刺殺陳湛,他受傷了?”

蕭弋舟臉色更郁,“是我動的手。”

嬴妲雙臂平舉將他攔著不讓走,聞言卻震動了一下,“為什麽?”

他不是不分好賴,也不是會曲意逢迎昏君的人,當年,倘不是為了自己,他或許都不會朝父皇跪下來,陳湛的執政所為也不過爾爾,嬴妲以為他不會臣服的。

她越是眼眶濕潤,用一種失望而震驚的眼神望他,他便越煩躁,“你心裏就只有你那表兄,可曾擔憂過我受傷!”

嬴妲一楞,他推開他的手走入了寢房,嬴妲在原地呆滯許久,她從沒想過蕭弋舟受傷這種可能,在她心裏,他素來是無往而不利的那一個,戰必勝攻必克,中原內亂,是他一舉抵擋外族入侵,功不可沒。她從沒聽說過蕭弋舟受傷,仿佛那只能是個笑話。

她呆了呆,意識到誰都是**凡胎,她劈頭蓋臉一見面就質問他,問表兄安危,確實操之過急,難免他會生氣。

無論如何,他和表兄不是同路人,她不能用針直接紮他臉。

嬴妲跟了進去,將寢房門闔上。

蕭弋舟背對著她將手腕上的紗帶一圈一圈解下來,嬴妲走上來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又一道箭矢擦過的外傷,深徹翻紅,蕭弋舟蹙了蹙眉,取出藥膏,嬴妲自己抓了過來,忙亂地擠在指尖替他擦上。

“公子我……心裏急了……你明白的,我也就只有那麽一個親人而已,易地而處,公子想必也會明白的。”

蕭弋舟抿著唇,不說話。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目光露出一絲委屈,將紅唇輕輕一咬,默默地又替蕭弋舟把藥上了。水潤的明眸濕漉漉的,濃密柔順的睫毛服帖地黏著眼珠,像一只溫柔待宰的羔羊。

她沈默地將紗帶替他纏上。

蕭弋舟終於忍不住,皺眉道:“當時情境,我知你表兄必來,無論得手與否,他都將被擒。但這是一個刺殺陳湛的絕好機會,即便身死,他也會做。”

嬴妲慢慢地點頭,將紗帶綁上。

見她無動於衷,蕭弋舟心裏的煩躁又起來,“但倘若陳湛死了,不但你表兄會立時送命,連我也會被視作逆賊拿下。若我死,誰來護你?”

他所說聽似句句在理,嬴妲不了解當時情況,辯駁不得,只是心裏仍是難受。

差一點點,那個毀了她家國,殺了她父兄的陳湛狗賊便可以死了。

只是理智又同樣告訴她,殺一個陳湛平不了天下,卻會搭上無數人性命,其中也包括表兄、蕭弋舟和自己。

紗帶系好,蕭弋舟手掌翻動上下一瞅,綁得與鄢楚楚實在是雲泥之別,嬴妲自己也知曉,臉熱地說道:“公子嫌我弄得醜,我這就去把楚楚姐叫來。”

“不必。”

他口吻有些冷。

嬴妲道:“我以往沒伺候過人,自然什麽也都是不會的,公子只讓我暖床,我……也只會這一個了……我會學著旁的……”

蕭弋舟將手背搓了下,自己解了那紗帶重新纏,用嘴咬著一頭重新系上了,哪怕是一只手系的,也比嬴妲綁得好看,她一下臉紅了,慚愧不安。

蕭弋舟看出她的窘迫,淡淡道:“不必了,你對我,素來不用心。”

嬴妲張了張嘴,見蕭弋舟又想走了,她忙留住他,抓住了他的胳膊,“你還沒說,表兄他——”

她知曉自己又急了,可刺殺陳湛是大罪,說不準陳湛暴怒令人將他當場擊殺,已身首異處了,蕭弋舟還瞞著,她不得不問個明白。

“沒死,押著。”

不是錯覺,嬴妲感覺蕭弋舟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更冷漠了,揮袖一掙,將她推了開。

嬴妲追上去兩步,“我對表兄沒有男女之情。”

蕭弋舟扣著門的門頓了頓,過了半晌,他回頭,朝嬴妲嗤笑了聲,“你為何總以為我還是吳下阿蒙,任你哄騙?今日罰你不許用晚膳。”

他出去了。

不能用完膳事小,惹惱蕭弋舟事大。

晚膳果真沒有人送來,嬴妲一個人坐在無光的屋子裏,想著自己該何去何從。

一個多月前,宮墻失火,她被燒毀容貌,落入官海潮手裏時,她沒有這樣的疑慮。

若真到了不得已,要以身侍奉官海潮時,她咬舌自盡也不肯受辱。可是那日她蹲在獸籠裏,卻讓她一眼便望見了蕭弋舟,時也命也,她是死不成了。人若對人世間的事物還有眷戀,這種眷戀多過於心底的絕望時,便舍不得死了。

可想活下來,也要想想將來的歸處,對陳湛的血海深仇,對表兄臨危赴險的擔憂,對蕭弋舟日益剪不斷理還亂死灰覆燃的東西,都像是枷鎖套在頭顱上。

書房枯坐的蕭弋舟,到了晚膳時分,也不曾出來。

傳來了敲門聲,是煙綠在外說話,他煩躁了一個時辰,總算稍熄了火氣,一揚手,沈聲道:“進來。”

煙綠捧羹而入,將糕點與羹湯一並端上來。

蕭弋舟看了眼,是煙綠拿手樣式,墨眉一蹙,“不是吩咐過我不用晚膳麽?”

煙綠弓腰退後幾步,“這不是奴婢弄的。”

他微微驚訝,煙綠道:“是軟軟,昨夜忙了一晚準備食材,今早又對著竈臺弄了一個時辰。這湯小火熬了幾個時辰了,點心也一直熱著,可她方才仿佛惹了公子,我去叫她,她也不應。”

“算她有自知之明。”

還知曉說話惹人惱火。

蕭弋舟的臉色口吻都緩和了不少。

煙綠道:“奴婢告退。”

蕭弋舟點了下頭,煙綠後弓腰後退數步,要轉身去時,回眸說了一句:“軟軟是第一次下廚,她怕公子不喜,特意問了奴婢許久,學得是很認真的,煲湯時還燙了手指,她原本不讓我說。”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書房門,便去了。

這幾個婢女都是有眼力見的,知曉嬴妲對他不同,她做的東西也不同,蕭弋舟如此吩咐了,煙綠自然不敢來自討沒趣,但鍋爐上煨著嬴妲準備的羹湯,又不得不盛來。

書房比寢房更冷,沒有地龍,也無獸爐,只有緊閉的門窗,燒著的蜜蠟,稍稍聚起一層令人滯悶的熱意。

蕭弋舟再度垂下目光,陶制小甕裏盛著碗白乎乎的嫩豆腐似的東西,他皺眉,只決心看一眼那手笨連紗帶都不會纏的女人為他做了什麽。

他用勺舀了一小碗,白嫩流油的一團,軟趴趴的,躺在碧花瓷小碗裏,他蹙眉用勺勾起一塊,黏糊糊、軟糯糯、白花花,實在不知是什麽東西。

這種東西,怎能是給人吃的。

他想。

還挺甜。

嬴妲與鄢楚楚待在一房內逗狗,這只狗被餵養了兩日,幹瘦的身板便健實了不少,只是捏起來,仍感覺瘦骨嶙峋的。

鄢楚楚微微含笑,“這只小狗頗為聰明伶俐,與軟軟那只我看相似,不然便喚它——‘小狼’?”

上回鄢楚楚說不揭蕭弋舟之短,結果一扭頭說得人盡皆知,嬴妲便怕了,從心底發誓,從今以後,對鄢楚楚的問話能避則避,絕不多言,更不沖動。

鄢楚楚抿唇微笑,“我聽著,怎麽如此像——蕭郎?”

“……”嬴妲臉頰蹭地大紅。

“蕭郎蕭郎,每日給你抱著入眠,舔你腳丫,乖乖地繞著你的腿轉圈圈,又為你暖床,又為你持利爪相護,怎麽看,也比咱們公子討人稀罕。”

說得嬴妲臉色更紅,鄢楚楚抓起了灰狗兩只前爪搖了搖,笑瞇瞇地說道:“是不是呀?”

灰狗“汪”一聲。

鄢楚楚又驚又喜,“果真是通人性的東西!”

嬴妲也笑,忽然忘了與蕭弋舟生的不悅,她從鄢楚楚這裏知曉,原來蕭弋舟已被陳湛皇後任命參審刺殺案。挽救表兄性命,就不能惹蕭弋舟發火。

“我今日好像又急了些……”

鄢楚楚摸著狗毛,笑了笑道:“不是你急了,恐怕是你話不曾說開。”

嬴妲疑惑,“我說開了的,我說不喜歡表兄。”

鄢楚楚沈吟片刻,搖頭。

“只有這個是不夠的,公子愛鉆牛角尖,尤其是三年前那件事後。有些事你非得體諒他不可,畢竟軟軟你……是那個始作俑者。原諒我如此對你說話,這件事上,公子吃過的苦比你只多不少。”

“我明白。”嬴妲舒了口氣,緩緩點頭。

蔚雲忽然一陣疾風似的推開了房門,見鄢楚楚與嬴妲在逗狗,目光在嬴妲臉頰上停留少頃,滯住片刻,又朝鄢楚楚疾步走來,將她藕臂一拽,便附唇在鄢楚楚耳邊說著話。

嬴妲抱著小狼,仰頭聽著,卻一個字也聽不著,只見鄢楚楚的臉色愈發凝重。

她忽然心裏不妙起來,蔚雲說完,鄢楚楚沈聲道:“軟軟,你在食材裏放了何物?”

“怎麽了?”

嬴妲心裏也慌亂起來。

鄢楚楚蹙眉,見她是真不知,也無妨告知:“公子中毒了。”

“我……怎會?”嬴妲驚魂不定,楞住了。

鄢楚楚道:“公子晚膳只用了一些粥和點心,是煙綠送去的,公子食用後,先是腹部痙攣嘔吐不止,跟著便昏迷過去……”

話音未落,嬴妲恍惚一陣後急忙撂下小狼,推門疾步跑去。

蕭弋舟被安置在書房下榻,已暈迷了有一會,臉頰微微浮腫,東方先生正在問診,煙綠問是否要請蘇先生過來,東方先生搖頭,待要說話,嬴妲與鄢楚楚已經前後腳如風一般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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