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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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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昌的芙蓉樓,已成為著名的奴市。

到了卞朝末年之際,皇帝橫征暴斂,荒淫無度,奴隸買賣之事大肆興起,卞朝垮臺之後,老皇帝被殺,諸皇子於四散流竄之際被斬殺殆盡,而最後一位亡國公主——沅陵,此際正縮在這只巨型獸籠之中,瑟瑟地攀著粗硬的玄鐵欄桿,朝外張望著一切。

如不出所料,等會兒會有一位大權貴來買他們走。

因為還算皮膚好的,在貴人們口中是“上等貨”,所以有資格被拉來奴市販賣。其實這並不一定,若是權貴看不上他們,往後便是死路。

皮相完好,嬴妲心裏黯然,手從袖中掏出來顫抖著扶住了一邊臉頰,這臉在皇宮那場大火裏早燒毀了,膿流了幾日,忠仆費盡心思,與她調換身份,教她穿著丫鬟裳服隨叛軍作為俘虜出宮,因為卑賤,遭受數日毒打,飯菜惡劣,也無醫士照顧,便只能由著傷口潰爛下去……

好端端的,卞朝落日之際,最瑰姿艷逸的沅陵公主,容顏盡毀,只能囚於獸牢之內,無助地攀著鐵欄桿,等待命運裁決。

獸籠裏還有約莫十七八人,大多是少女,中間隔一面鐵板,右邊是三五個少年郎,黑漆漆的面容,唯獨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瞳眸,還在幽幽望著外邊,露出一絲絲渴望。

亂世還未定,誰都渴望活下去,盡管包括嬴妲在內,所有人都知曉,他們一旦被買回去,也不過是那些士族貴人們酒酣之際,五石散藥力蒸起之時,能乖乖撅臀等待垂憐的工具罷了。

嬴妲身旁靠著鐵欄桿坐著位十五六的少女,她與她們沒什麽不同,破舊的黑綢衫如抹布一樣,胡亂蓋著軀體,臉色黧黑,頭發蓬亂,但她又很不同,手指似無意識地在地面畫著字,盡管嬴妲看不明白。

知道她往地面上的鬼畫符多看了幾眼,少女冷笑了一聲,側過了頭。

這時芙蓉樓恢弘寬敞的門庭,綺柱瓊樓之間,傳來一聲清朗的青年男子大笑聲:“我常聽聞蕭兄居鬥室之內三日而不出戶,只焚香鳴琴,是為高雅之流!什麽風吹來了您!”

芙蓉樓顧名思義,重重拔地而起的樓室,皆圍著木芙蓉,正值花季,霰白繁花自空中掛下一長幅,垂花如瀑,此際天井外一南一北走入兩撥人,一撥是新朝新貴,闊步之中帶有匪氣,另一撥則是方才說話的男子,手引著一人,從北庭而出,徐步而至天井。

嬴妲攀著欄桿的手驟然松了,她怔忪望去,眼眶忽然紅了。

是他。

這種時候見到舊冤家,並不是什麽好事。

風拂花動,院中泠泠一片。一襲銀衣雪袍的青年男子,巍冠峨髻,面容俊美清冷,一雙桃花眼偏要不合時宜刺破這面容間的冰雪漠寒,露出獨有一份的皎艷與傲慢。但明明美到如此地步,也絲毫不顯女氣,他的右手邊,自腰間銀帶之處懸著一柄古劍,劍畢收於鞘中,但隱透寒芒。

方才說話的青年薛愷之朝迎面而來的新貴伸手一引,便朝他引薦道:“這位是飛虎將軍路雲重,現已官拜車騎將軍。”

路雲重年約而立,紅頰青眼,目光有棱,“驍騎營,路雲重。”

“這位……”

薛愷之待要引薦,他冷淡地拂開薛愷之熱情勾來的手臂,“西綏,蕭泊蕭弋舟。”

路雲重一愕之下,原本的傲慢反倒提不起了,右腳竟生生往後退了半步。

“原來、原來竟是蕭世子。”

西綏歸於卞朝百年,但及至六十年後,便幾已脫離卞朝自立,雖供奉於朝,但自給自足,雄踞一方,卞朝遣使走通西域商道,還要問西綏繳納雜稅。

而這位西綏世子,出身不凡,經歷更是不凡,少年起便是公認的軍事天才,從無敗績。

民間起義,聲勢雖大,但也花了足足兩年多時間,才將卞朝打下來,其間亡國之君數度求援於西綏,皆無回音,全是作壁上觀之態,不曾想西綏世子如今竟已入卞,至新朝天子腳下。

蕭弋舟淡淡地將頭往下一點,負手按劍,瞥向了別處。

他實在過於冷淡,若換了旁人路雲重早已動怒,但對蕭弋舟他還沒那個豹子膽敢自陳怒火於前,總覺著對撲滅他的將軍之怒,蕭弋舟只需揮一揮手的力氣便足夠了。

不過人無完人,這位世子脾氣古怪,且自幼有口疾,說不出完整一句話,這也是他冷漠少開口的緣故,雖然方才那句“蕭泊蕭弋舟”並無不妥,但只有五字而已,又是自報家門,自然不能有錯的,路雲重表示三分理解。

“薛大人,這一批貨是才從官家手裏運押來的,官家狡猾,第一個沖入宮城要活捉沅陵公主做妾的就是官海潮,從宮裏扒拉出來一大撥人,也不知中飽私囊了多少,如今肯放出來的貨物,大多在此了。”

薛愷之朝他使眼色——竟敢讓蕭弋舟來挑人剩下的?

莽夫真是口無遮攔。

但蕭弋舟卻側過了身,額發動了下,微嫌料峭的目光直直地朝獸籠裏擲去,蹲在籠中的嬴妲忽然一怔,忙灰頭土臉地耷拉下腦袋,暗念三聲,她已毀容,三年不見,蕭弋舟認不出她的。

蕭弋舟譏誚地薄唇一挑,信手從廊下青石桌上斟了杯酒,到了另一頭,修長勻稱的軀體,微微往後仰,倚柱而立,蕭蕭肅肅,繼續盯著那只容了十七八人的獸籠。

嬴妲再也沒將頭擡起來一下。

薛愷之往路雲重肩頭推了下,他是文人,一點力氣撼動不得路雲重分毫,皺眉,用勁卻收斂地同路雲重道:“你是當真不知?敢在蕭世子跟前提沅陵公主?”

嗓音壓得再低,也瞞不過耳聰的蕭弋舟,他手中的瓷盞晃悠了一下,碧綠清酒瀲灩起浪。

獸籠裏的嬴妲灰溜溜地往後挪了好幾下,被方才正在地上寫畫的少女埋汰了好幾聲,跟著其餘的少女也在不滿了,籠子本就擠,她一直亂動,不能讓貴人瞧清楚她們如花似玉的臉蛋了!

嬴妲連聲道歉。

蕭弋舟還在盯著籠子。

路雲重是當真不知,納罕道:“為何不能提?世子與沅陵公主有過節?”

“過節大了。”薛愷之直蹙額,果真是莽夫,不谙世事,“三年前,蕭侯入京,世子隨同前往,與眾求親者一道,向公主求愛,請陛下賜予下嫁。可熟料,諸多求親者都被公主殿下奚落了一通,且唯獨世子一人,幾乎被踩碎了顏面羞辱,將他的禮物踩在腳底下,高貴冷慢地罵他是癩蛤……我不說你也懂得。”

這果真是羞辱一個男人最直接狠辣的方式了,先奪走他膝下黃金,再一腳踩碎他的自尊。

路雲重雙眸一瞇,“難怪——”

此事他略有耳聞。難怪西綏百年來一直親厚王廷,而臨危之際,昏君求援於蕭侯,西綏那方竟無動於衷。

自作孽,不可活。

路雲重嘆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亂世勝者為王,照我之見,西綏不曾落井下石,已經算是蕭侯與世子厚道了。”

說罷心下又有些餘悸,倘或當年婚事成了,蕭弋舟發兵相助朝廷,義軍即便還有勝算,也恐將延耗多年,費時費力,難有今日之功績。算下來,義軍還需感激蕭侯的獨善其身、不戰之恩。

蕭弋舟還在盯著獸籠,酒盞裏的清酒,一絲浮渣已被晃勻了攪入酒中,那浮沈的深綠終於塵埃落定,變成了一盞醇厚的竹葉青,他仰頭入喉,酒盞被摔入芙蓉花叢之時,目光仍是不曾偏離囚禁奴隸的獸籠。

直視許久,他忽然回眸,朝路雲重道:“開個價。”

聽了世子往事,路雲重都不忍再坑他,“世子想想清楚,官家流出來的這批貨,是他們挑肥揀瘦之後,留下的次等貨。世子身份尊貴,品味超凡,要是撿了這些去,恐怕官家那邊……”

“開個價。”

蕭弋舟又重覆了一遍。

這一遍已透露了他的不耐煩。

世子一刻千金,路雲重不敢延誤,“那麽、世子要挑幾個?”

蕭弋舟倚著紅木圓柱,手指在掌心搓了兩下。

“一個。”

“好。”路雲重朝身後隨扈使眼色,將囚籠門拉開,裏頭十八個人,少男少女一同拉到蕭弋舟跟前,嬴妲早已適應了被拉拉扯扯粗暴對待,但這時,她比任何時候都不願被人碰一下,自己乖乖地躲到角落去。

見蕭弋舟已直起身,邁開長腿朝另一側走去,嬴妲便長籲了一口氣,寬慰自己,他沒看到她,沒有看到。

奴隸手腳上都戴著鐐銬,以防他們潛逃,衣衫破爛的奴隸們此時皆匍匐在蕭弋舟腳下,唯獨一個,方才在嬴妲身畔寫寫畫畫的少女,此時也在跪在她左側,驕傲地揚起了頭顱,吸引得那人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嬴妲的額頭觸著冰冷的地面,冷汗潸然而落,地面傳來一絲震動都清晰可聞。

視野下飄進來一道不染塵埃的雪白衣擺。

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今是平昌顯貴,如在雲端,而她一身汙泥,狼狽地跪在他腳下。

天旋地轉,如同三年前身份置換。

她不後悔,當年羞辱他。

但木已成舟,她害怕面對他。

蕭弋舟停在了少女跟前,目光幽深,如一泓海水。

“名字。”

少女道:“初秋。”

蕭弋舟微微頷首。

難道,這就已經相中了?薛愷之與路雲重對視一眼。

在這平昌城之中,在這之前,還從沒有人見過蕭弋舟出劍。除了嬴妲。但嬴妲也不知曉,三年過去,他的劍又快了一倍,一條性命在她的眼前轉瞬即逝,不需一劍貫胸,劍鋒劃過脖頸,拉長一條滾燙的血霧,濺落嬴妲頰上,跟著地面上傳來悶悶沈重一聲,那是倒地聲。

一條鮮活美好的生命,便已蕩然無息。

蕭弋舟擦拭劍鋒,將絲絹扔下,臉色半分沒改,還劍入鞘。同為武將的路雲重瞠目結舌,訥訥無言,幸方才不曾對蕭弋舟出言不敬。

自然,殺一個奴隸對權貴來說,不過是隨手扔棄一顆棄子般簡單,也不會有人置喙什麽。

“埋了。”

嬴妲感到仿佛有一束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頭上,涼意籠罩下來,她輕輕地、瑟縮了一下,跟著抑制不住地瑟瑟發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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